這是一條古老的河,也是一條不大的河。河從終南山發(fā)源,宛轉(zhuǎn)七八十里,流進灞河,匯入渭河。漢時河便有了名分,八水繞長安么,河排行第五。那時河是皇家上林苑的東界,附近有原日白鹿,日樂游。河,就在這兩原中間的川道流過。
河有床,河的床是丸石細沙混合的床,白花花的。河亦有水,河的水是剛出山的水,清清亮亮的。清清亮亮的河水流過白花花的河床,一路唱著濺濺的歌。河中有魚,長肥者一拃,細瘦者半寸,像空中的鳥,風(fēng)中的旗一樣歡勢。河的積水處還有蝦,呆頭呆腦的。河的兩岸有桃林灣,有紅柳灘,有馬連灘,還有蓼花洲。河的這些灘呀、洲呀上面。散落著農(nóng)人的青磚瓦舍和蓑萆庵棚。
冬天,雪封了終南山,河很瘦。河邊沿都結(jié)了薄薄的冰,河中心是一條活蹦亂跳的水線。這時候,河的農(nóng)人搬來石頭,在淺水處做成列石,供臨時過河用。河的大路口早些時就架起了橋——三四棵并排橫臥的楊柳樹。河的農(nóng)人穿著新漿洗過的棉襖,挑擔(dān)的,推獨輪車的,也有空著兩手跟著婆娘尻子后腳踏前腳的,一路說著閑話,走過顫悠悠的橋,去逛十月一廟會。在他們身后,青磚瓦舍和蓑草庵棚上空,漂浮著—綹輕云似的早炊的煙,清冽的空氣中,可以嗅到燃燒稻根的香味。
漫長的冬天一過,終南山換上了黛紫的春裝,河就漲了水。住在草棚屋的人夜里可以聽到河起春汛的嗚嗚聲。第二天早起,河的農(nóng)人開始興奮地拾掇農(nóng)具,“六九、七九,沿河看柳;八九出了頭,吆牛下河走!”河的農(nóng)人這樣傳告。這時候,河的桃林灣的桃花開了,紅的白的,像一片燦爛的云霞;花瓣飄入河里,河就流著桃花水了。紅柳灘的柳條柔柔的,柳皮紅紅的,新葉也紅紅的,農(nóng)人上灘去割柳條,挽牛鼻圈,編筐編籠。馬連灘和蓼花洲的邊角都浸到春水中了,灘上的馬連草和蓼藍卻長得旺盛,葉綠莖紫。水邊的濕地還旺長著水紅花、白蒿、苦苣苣和其他水草,水萆的莖葉下面糾纏著一片片青蛙屙下的籽。農(nóng)人吆牛翻開了稻地,格外用力地空甩著響鞭。響鞭也勾來了鷺鷥、白鶴、天鵝、黃雁、燕抓拉的魂,它們在河上飛,水中鉆,田畔巡,嘎嘎叫著。農(nóng)人的兒子放下割萆的鐮籠,拿兩三卵石滿河灘攆,水鳥歡得很,總也打不到,他徒累滿頭汗。他的父親正要喝止兒子,背后不遠的草棚瓦舍門口,傳來一聲悠長的女人呼叫:“牛娃子也——跟你大回來——吃飯呀!”這邊的男人就住了犁杖,回頭答應(yīng):“噢——回來咧!”
河的最美季節(jié)是夏秋兩季。夏秋兩季,終南山愛落暴雨。暴雨一下,河就漲水;河一漲水,樣子挺兇——它會教訓(xùn)那些粗心的農(nóng)人,把他們不小心種在危險區(qū)的瓜果沖個一干二凈。這時候,河的農(nóng)人就紛紛走出庵棚,一邊巡看自己的莊稼,一邊觀望河的景致。還有的乍著膽下水撈取沖來的瓜果,水有一人多深,他們邊鳧水邊探頭望終南山。終南山真藍,山腰還有一縷乳白的游云。不落暴雨的平常日子,天氣燥熱,河的農(nóng)人多了幾分慵懶,他們早晚干些零活,中午找個樹陰困覺。困得沒味的時候,就下河,坐在水里,精屁股挨著河床細白的沙,耳根子浸著水面,水就推著人緩緩朝前浮移——那個愜意,肚子不餓不上岸!
太陽一落,農(nóng)人的妻子就拿來一領(lǐng)葦席,把晚飯也搬到打谷場上,一家人就著葦席吃飯。月兒上來了,涼風(fēng)徐徐吹著,小兒就很快入睡。農(nóng)人的妻子仰頭給大兒指看天上的織女星牽牛星,講述老輩傳下來的愛情故事。有時候,她會唱謠歌:“月亮爺,明光光,我在河里洗衣裳……”她的男人坐在葦席的另一頭,一邊抽著自種的生煙葉,一邊喝著米酒或薄荷泡的茶。待大家都困了的時候,一家人就勢睡倒,直到天亮。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著,河,也一直是老模樣,河的農(nóng)人的風(fēng)俗也世代相沿。
直到后來,河的下游發(fā)達了一座城市,把河的沙石掏光修了高樓大廈,把河水圈進城里飲用。河的農(nóng)人這才大吃一驚:他們的稻田進不了水,他們祖輩慣見的天鵝白鶴也不見了。于是,這些漢唐守苑士兵的后人常常在脫鞋涉河之后罵:
“喝,喝,讓你喝老子的洗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