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山先生是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的先驅(qū)。毛澤東說:“資產(chǎn)階級革命,正規(guī)的說來,是從孫中山先生開始的?!?sup>〔1〕孫中山先生第一個舉起了武裝反清的旗幟,領導革命者建立一個中國從來不曾有過的共和制國家,并且為之奮斗了一生。但既為先驅(qū),則知音難覓,孤獨與寂寞中的獨行亦是難免,荒原中的吶喊雖可喚醒鐵屋中酣睡的國人,得到的卻是誤解多于同情、怨恨多于激賞。事實也是如此,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nèi),孫中山先生早期的革命活動并沒有得到民眾包括知識分子廣泛的理解和支持。廣州起義失敗后,孫中山被迫長期流亡海外,無法直接領導國內(nèi)的斗爭。由于自身的經(jīng)歷和傳統(tǒng)士大夫的局限,孫中山和知識分子的結(jié)合經(jīng)歷了一個由懷疑到認同和信任的過程。此后,孫中山先生的奮斗目標成為了眾人共同的革命理想,其理論要義成為了革命者尊奉的信仰,其本人也完成了由先知先覺向眾人擁戴的革命領袖的轉(zhuǎn)換。
孫中山先生于1866年出生于廣東香山縣翠亨村,因家貧,九歲始入村塾讀書,所習功課不過《三字經(jīng)》、《千字文》、《幼學瓊林》以及四書五經(jīng)選讀等這些常見的發(fā)蒙讀物,到十三歲就已赴檀香山〔2〕。從十三歲到二十六歲在香港西醫(yī)書院畢業(yè),是孫中山接受教育的主要時間。孫中山求學的時段,對于同年齡孜孜矻矻于科舉路上的士子來說,十三歲是學習八股文、試帖詩為進入科場進行準備的時期;那個時代考中生員即秀才的平均年齡是二十四歲,考中舉人的平均年齡是三十歲,考中進士的平均年齡是三十五歲〔3〕。以此之故,余英時先生認為:“孫中山先生受的教育主要是在香港和檀香山。他基本上沒有受中國古典式教育,但經(jīng)過用功自修,而且有許多朋友是受舊式教育的,包括梁啟超、章太炎,因而受他們影響很大。”〔4〕可以說,在知識結(jié)構(gòu)方面,孫中山所接受的最為主要的那部分知識是同中國傳統(tǒng)教育完全不同的內(nèi)容。而且孫中山在海外的時間很長,幼年所接受的一點皮毛的傳統(tǒng)知識也漸已忘卻,后來不得不重新學起,還曾經(jīng)請區(qū)鳳墀做自己的漢文教師。孫中山曾自述:“憶吾幼年,從學村塾,僅識之無?!?sup>〔5〕又曾說:“嘗效村學生隨口讀過四書五經(jīng)者,后忘之。但念欲改革政治,必先知歷史。欲明歷史,必通文字。乃取西譯之四書五經(jīng)歷史讀之,居然通矣(眾大笑)。”〔6〕這說明,幼年時期的所學幾乎全然忘卻,以致對于傳統(tǒng)知識的了解居然要通過英文的轉(zhuǎn)譯來獲取了。這樣的事情無獨有偶,對于長期生活在海外的人也是極為正常的。容閎也曾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且甚于孫中山,幾乎連語言也要忘了。不僅如此,無論是從知識結(jié)構(gòu),還是精神氣質(zhì)、思維方式上,孫中山已經(jīng)成為迥異于傳統(tǒng)士人的當時尚屬少數(shù)的西方式知識分子。對于這一點,就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將胡適和新潮人物傅斯年也是自愧弗如。胡適在1929年4月27日的日記中寫道:“傅孟真說:孫中山有許多很腐敗的思想,比我們陳舊多了,但他在安身立命處卻完全沒有中國傳統(tǒng)的壞習氣,完全是一個新人物。我們的思想新,信仰新;我們在思想方面完全是西洋化了;但在安身立命之處,我們?nèi)耘f是傳統(tǒng)的中國人。孟真此論甚中肯。”〔7〕近代學人中在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史方面新見迭出的唐德剛先生更是認為:“孫中山先生是近代中國最高層領袖中鳳毛麟角的modern man;是真能擺脫中國封建帝王和官僚傳統(tǒng)而篤信‘民權(quán)’的民主政治家,他了解搞‘民權(quán)’的第一步就是要知道如何開會;會中如何決議;決議后如何執(zhí)行。這一點如果辦不到,則假民主便遠不如真獨裁之能富國利民。中山先生之所以親自動手來翻譯一本議事規(guī)程的小書,而名之曰《民權(quán)初步》,就憑這一點,讀史的人就可看出中山先生頭腦里的現(xiàn)代化程度便遠非他人所能及。”〔8〕然而正是這一點,在相當一段時期內(nèi),卻成為了孫中山同傳統(tǒng)士人交往的障礙,包括康有為、梁啟超,還有后來成為革命派的吳稚暉等人。
中國的傳統(tǒng)士人對西方的承認和接受,經(jīng)過了幾個階段,在這一時期,豐富的西學知識還沒有成為孫中山優(yōu)越于他人的資本,相反,這樣的人物是被排斥在當時的主流之外的。儒家修齊治平的入世理念和士大夫?qū)τ诰龂煜碌呢熑胃?,是傳統(tǒng)士大夫區(qū)別于其他階層的重要標志。中國的少數(shù)士大夫在近代以來對于西方知識的認同和贊賞大都是在現(xiàn)實中接觸到西方的物質(zhì)文明之后才發(fā)生的。如康有為是途徑上海目睹其繁盛,從而購求西書進而探求西學的〔9〕,但他們對于西方的認識往往既不全面也并不準確。梁啟超說:“蓋當時之人,絕不承認歐美人除能制造能測量能駕駛能操練之外,復有其他學問,而在譯出西學中求之,亦確無他種學術(shù)可見。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輩,即生育于此種‘學問饑荒’之環(huán)境中,冥思枯索,欲以構(gòu)成一種‘不中不西即中即西’之新學派,而已為時代所不容。蓋固有之舊思想,既深根固蒂,而外來之新思想,又來源淺,汲而易竭,其支絀滅裂,固宜然矣?!?sup>〔10〕另外一些接觸西方知識較早的是一些并不為傳統(tǒng)士大夫所看重的所謂邊緣人士,包括通商口岸的一些買辦等或者不能在科舉路子上取得進展的士人,或者是一些為了生計而不得不拋棄為世所重的舉業(yè)的貧苦子弟??梢哉f,盡管接受西方知識是順應歷史潮流的,但是沒有傳統(tǒng)功名卻是極難獲得入仕之路的。即使已經(jīng)取得傳統(tǒng)功名并進入仕途的,如郭嵩燾,他對西方有些贊同之處,卻因此成為被士人攻擊的把柄,難得施展。而西學知識豐富如嚴復,并沒有合適的職位可以充分展其所長。可以說,當時這些西學人士實是處于一種不尷不尬的境地。孫中山同傳統(tǒng)本來就沒有多少聯(lián)系,那么,他希望用傳統(tǒng)的求助于當?shù)赖姆绞剑韵蚶铠櫿律蠒鴣韺崿F(xiàn)自己救國救民的抱負自然沒有多少成功的可能與把握。他知道西學已是中國所必需,對自己的西學知識也頗為自信,他也十分清楚這樣的方式容易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他說:“吾輩革命有二途徑,一為中央革命,一為地方革命。如此次條陳得李鴻章采納,則借此進身,可以實現(xiàn)中央革命,較為地方革命為事半功倍?!?sup>〔11〕無奈此路不通,孫中山不得不走上了一條十分艱難的革命道路?!爱敶饲рx一發(fā)之秋,不得不自進為革命之先驅(qū),而以應時勢之要求”〔12〕。孫中山當時只是開風氣而已,至于革命的勝利則還需要仁人志士的贊襄和全國人心的轉(zhuǎn)向,而當時這樣的條件并不具備。
孫中山早期的知交大都是邊緣知識分子,如陳少白、鄭士良、楊衢云等。他們在社會背景、生活經(jīng)歷、思想認識等諸多方面同傳統(tǒng)的士大夫階層差別甚遠,不易溝通,因為“如孫中山、楊衢云和謝纘泰,他們一生有很大一部分時間是在國外渡過的,他們只是粗淺地了解中國的文化,有些人甚至互相通信也用英文”〔13〕。然而他們對于西方的認識卻更為全面、深刻,對西方的侵略有切膚之痛,“他們從旅行、在外國學校讀書、同外國人接觸當中獲得了新思想。他們都目擊殖民地的物質(zhì)文明和殖民政府對中國人的歧視”〔14〕。中國近代以來,國人接受西方信息的渠道、時間、強度不同,自然引起的反應也是千差萬別,沿海和通商口岸一些原來并非主流的邊緣人士成為最早接受西方知識的先驅(qū),隨著尊西崇新潮流的興起,他們的地位才逐漸上升并越來越占據(jù)主流。所以,孫中山早期的活動之所以失敗,實是由于主、客觀條件都沒有達到成熟的地步。而后來革命一日千里的發(fā)展,也同形勢的變化密切相關。
從客觀方面來說,當時的人心并不傾向革命,贊成革命者甚少。孫中山追述當時的情形時說:“數(shù)年之間,每于學課余暇,皆致力于革命之鼓吹,常往來于香港、澳門之間,大放厥詞,無所顧忌。時聞而附和者,在香港只陳少白、尤少紈、楊鶴齡三人,而上海歸客則陸?zhàn)〇|而已。若其他之交游,聞吾言者,不以為大逆不道而避之,則以為中風病狂相視也。”“在檀鼓吹數(shù)月,應者寥寥,僅得鄧蔭南與胞兄德彰二人愿傾家相助,及其他親友數(shù)十人之贊同而已?!?sup>〔15〕而且,革命失敗后也不為一般人所理解,以致“當初次之失敗也,舉國輿論莫不目予輩為亂臣賊子、大逆不道,咒詛漫罵之聲,不絕于耳;吾人足跡所到,凡認識者,幾視為毒蛇猛獸,而莫敢與吾人交游也”〔16〕。此時處于革命的艱難時期。孫中山說:“由乙未初敗以至于庚子,此五年之間,實為革命進行最艱難困苦之時代也。蓋余既遭失敗,則國內(nèi)之根基、個人之事業(yè)、活動之地位與夫十余年來所建立之革命基礎,皆完全消滅,而海外之鼓吹,又毫無效果。適于其時又有?;庶h發(fā)生,與虎作倀,其反對革命、反對共和比之清廷為尤甚。當此之時,革命前途,黑暗無似,希望幾絕?!蔽溲b反清,在當時人看來,無異于“作亂謀反”,以致“雖親戚故舊亦多掩耳卻走”。孫中山雖在海外不辭勞苦,熱心鼓動,卻鮮有效果。當時在歐洲的華僑很少,難以開展革命活動,“日本有華僑萬余人,然其風氣錮塞、聞革命而生畏者,則與他處華僑無異也。吾黨同人有往返于橫濱、神戶之間鼓吹革命主義者,數(shù)年之中而慕義來歸者,不過百數(shù)十人而已。以日本華僑之數(shù)較之,不及百分之一也”〔17〕。在各種力量沉寂之時,孫中山只有把希望寄托在有著反清傳統(tǒng)的會黨身上。因為會黨一般總是處于統(tǒng)治者的對立面,且反清余緒自明末清初以來一直時斷時續(xù)地延續(xù)著。孫中山說:“余所持之主義,能相喻者,不過數(shù)人而已。士大夫方醉心于功名利祿,惟所稱下流社會,反有三合會之組織,寓反清復明思想于其中,雖時代湮遠,幾乎數(shù)典忘祖,然茍與之言,猶較縉紳為易入,故余從聯(lián)絡會黨入手?!?sup>〔18〕“鄙人往年提倡民族主義,應而和之者特會黨耳,至于中流社會以上之人,實為寥寥。”〔19〕
從主觀方面來說,孫中山的思想尚未成熟。即以“革命黨”一詞,也是在廣州起義失敗之后,孫中山等流亡海外,在神戶購得日本報紙,中有新聞一則,題曰“支那革命黨首腦孫逸仙抵日”,他說:“革命二字出于易經(jīng)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日人稱吾黨為革命黨,意義甚佳,吾黨以后即稱革命黨可也?!?sup>〔20〕孫中山的革命理論尚不系統(tǒng),還沒有完善。孫中山說:“倫敦脫險后,則暫留歐洲,以實行考察其政治風俗,并結(jié)交其朝野賢豪。兩年之中,所見所聞,殊多心得。始知徒致國家富強,民權(quán)發(fā)達如歐洲列強者,猶未能登斯民于極樂之鄉(xiāng)也;是以歐洲志士,猶有社會革命之運動也。予欲為一勞永逸之計,乃采取民生主義,以與民族、民權(quán)問題同時解決。此三民主義之主張所由完成也。”〔21〕革命的勝利不僅需要客觀革命形勢的成熟,還要有相當?shù)母锩饔^力量的凝聚,而這些條件都要等到孫中山和革命知識分子結(jié)合之后才真正實現(xiàn)。
然而,孫中山在海外的革命活動舉步維艱之時,國內(nèi)形勢逐漸地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尤其是影響人心和形勢甚大的士大夫的思想轉(zhuǎn)變。
甲午之后,中國的士大夫為之一變,正如梁啟超所說:“甲午喪師,舉國震動,年少氣盛之士,疾首扼腕言‘維新變法’,而疆吏若李鴻章、張之洞輩,亦稍稍和之,而其流行語,則有所謂‘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者,張之洞最樂道之。而舉國以為至言。”〔22〕1898年,張之洞的《勸學篇》發(fā)表,肯定了西學的使用價值。西學正式得到了官方的認可與提倡。
庚子之后,中國社會更是發(fā)生了重大的權(quán)勢轉(zhuǎn)移,整個思想界由對舊的迷戀轉(zhuǎn)移到對新的崇拜,尊西風行。海關的報道指出:“自義和團動亂以來包括政府官員、知識界、紳士及商人階級在內(nèi)的人士,幾乎普遍地確認,向西方學習是十分必要的,反對西方的人幾乎不見了?!?sup>〔23〕
思想一變,其他一切隨之而變,尤其是評判事物的標準。對于革命,人們的看法也已悄然發(fā)生轉(zhuǎn)變,正如孫中山所說,“經(jīng)此失敗而后(指惠州起義),回顧中國之人心,已覺與前有別矣?!└邮≈?,則鮮聞一般人之惡聲相加,而有識之士且多為吾人扼腕嘆息,恨其事之不成矣。前后相較,差若天淵。吾人睹此情形,中心快慰,不可言狀,知國人之迷夢已有漸醒之兆。加以八國聯(lián)軍之破北京,清后、帝之出走,議和之賠款九萬萬兩而后,則清廷之威信已掃地無余,而人民之生計從此日蹙。國勢危急,岌岌不可終日。有志之士,多起救國之思,而革命風潮自此萌芽矣”〔24〕。形勢于不知不覺中,發(fā)生了對革命有利的轉(zhuǎn)機,尤其是士大夫和留學知識分子對革命的同情。“庚子以后,滿洲之昏弱日益暴露,外患日益亟;士夫憂時感憤,負笈歐、美、日本者日眾;而內(nèi)地變法自強之潮流,亦遂澎湃而不可遏,于是士林中人,昔以革命為大逆不道、去之若浼者,至是亦稍稍知動念矣!”〔25〕“時適各省派留學生至日本之初,而赴東求學之士,類多頭腦新潔,志氣不凡,對于革命理想感受極速,轉(zhuǎn)瞬成為風氣。故其時東京留學界之思想言論,皆集中于革命問題”〔26〕。此時,傳統(tǒng)社會的階級結(jié)構(gòu)開始發(fā)生分化。一部分傳統(tǒng)士大夫的思想已經(jīng)發(fā)生了明顯的轉(zhuǎn)向,把君主和國家劃分開來,由忠君轉(zhuǎn)向愛國,從對于皇權(quán)的依附狀態(tài)轉(zhuǎn)而傾向于獨立人格的尋求。
清政府對于西方的態(tài)度也幡然轉(zhuǎn)化,被迫采取了一些學習西方的舉措。隨著新政的推行,急需大量的西式人才,派遣留學、獎勵留學成為達此目的的捷徑。留學生的數(shù)量急劇增加,尤以留日學生的數(shù)量為最,1905年時約有八千人之多。而正是這些沐歐風浴美雨的知識分子在接受西方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的同時,逐漸接受了西方的民主思想和價值觀念。其中一部分還承擔起了啟蒙國民的使命,把大量的西方的思想、觀念通過種種方式傳播到國內(nèi)。實藤惠秀說,留日學生的“另一種大事業(yè)是經(jīng)營雜志,其中雖亦有少數(shù)是純學術(shù)的,一般而言都是介紹啟蒙思想和宣傳革命的雜志”〔27〕。
一部分比較激進的知識分子還成立了反清的革命小團體,如華興會、光復會、科學補習所、岳王會等。這說明,革命的形勢已經(jīng)大大向前推進了,在一部分知識分子中不僅彌漫著革命的情緒,還有很強的付諸實踐的決心和行動。
孫中山對于這時留學界的變化是有所了解的,尤其是知識分子在宣傳方面的成績與貢獻。孫中山說:“時適各省派留學生至日本之初,而赴東求學之士,類多頭腦新潔,志氣不凡,對于革命理想感受極速,轉(zhuǎn)瞬成為風氣。故其時東京留學界之思想言論,皆集中于革命問題?!?、沈虬齋、張溥泉等則發(fā)起《國民報》,以鼓吹革命。留東學生提倡于先,內(nèi)地學生附和于后,各省風潮從此漸作?!薄班u容著有《革命軍》一書,為排滿最激烈之言論,華僑極為歡迎;其開導華僑風氣,為力甚大?!薄昂M馊A僑亦漸受東京留學生及內(nèi)地革命風潮之影響。故予此次漫游所到,凡有華僑之處,莫不表示歡迎,較之往昔大不相同矣?!?sup>〔28〕
“孫中山自1901年至1903年間已經(jīng)開始注意和留日學生界的接觸,把視線移向留學生,而留學生也在由愛國進向革命的過程中,開始向?qū)O中山靠攏。其中一批思想激進的活躍人物更是把孫中山看作革命的前驅(qū),對他表示了敬佩和理解。但是,整體上說,這種思想感情上的雙向交流,還只處在彼此加強了解和同情的初始階段,沒有進入到水乳交融的、志同道合、相互結(jié)合、統(tǒng)而共之的階段”〔29〕。由于自己過去遭受的挫折和失敗的經(jīng)歷,孫中山也不免有自己的顧慮。因為廣州起義時,一百五十三名興中會成員當中,“只有朱淇一人是有功名的,然而有趣的是,他的紳士身份正是這次密謀失敗的主要原因之一”〔30〕。知識分子對于孫中山的認識也還存在許多誤解與偏差。吳稚暉回憶說:“我起初不滿意孫文,就是因為他不是科第中人,不是經(jīng)生文人,并且疑心他不識字。到認識以后,才知道他手不釋卷?!?sup>〔31〕消除誤解與偏見需要雙方加強了解和溝通。相對說來,知識分子有較強的分析和判斷能力,對于孫中山,他們要經(jīng)過一番考察之后,才會做出自己的決定。孫中山對于新型知識分子的吸引也要有理論上的完整性和實現(xiàn)革命的規(guī)劃。這一時期,孫中山的三民主義理論已經(jīng)成熟,這就改變了孫中山原來在他們心中類似造反者的形象,而是一個有勇氣、有毅力、有革命理想的先驅(qū)者,可以引導青年的革命前輩。在知識分子實現(xiàn)轉(zhuǎn)變的過程中,孫中山無疑是他們的榜樣;在革命同志中,孫中山無疑是前輩。于是,在傾向革命的知識分子當中,孫中山的形象成為革命的象征。
雙方接觸和解除誤解的時機終于到來了。1905年春,孫中山再次到達歐洲,經(jīng)過激烈的辯論,孫中山部分改變了“秀才不能造反,軍隊不能革命”的經(jīng)驗性認識,他同意:“今后將發(fā)展革命勢力于留學界,留學生之獻身革命者,分途作領導之人?!?sup>〔32〕孫中山容納了知識分子,知識分子也接受了孫中山,于是同盟會的建立就成為順理成章的事情了。“乙巳春間,予重至歐洲,則其地之留學生已多數(shù)贊成革命。蓋彼輩皆新從內(nèi)地或日本來歐,近一二年已深受革命思潮之陶冶,已漸由言論而達至實行矣。予于是乃揭橥吾生平所懷抱之三民主義、五權(quán)憲法以號召之,而組織革命團體焉。于是開第一次會于比京,加盟者三十余人,開第二次會于柏林,加盟者二十余人,開第三次會于巴黎,加盟者亦十余人。開第四次會于東京,加盟者數(shù)百人……此為革命同盟會之始”〔33〕。
知識分子通過切實地了解和親身地體會,拋棄了原來的誤解。胡漢民回憶當時的情景:1905年,得知同盟會成立后,“余等未見先生時,幾疑先生未漢高、明太一流;及親聞先生之議論,與見其處事接物之態(tài)度,不涉矜持、而自然高尚博大,乃嘆其素養(yǎng)為不可及。先生與人,從不作一寒暄敷衍語,而涉于革命各種問題,則教人不倦,輒忘寢食”?!坝嗟日嬲J識革命之意義,實由先生之指導。先生為同志言一問題,必就實際上求其原因結(jié)果之關系,必言其所以然,而不僅言其當然。常謂:‘解決社會問題,要用事實做基礎,不能專用學理的推論做方法?!擞幸上壬鸀榭障爰艺?,實則適得其反,先生蓋真科學的也。先生惟以如是之認識力、批判力,更自強不息,故無時不立于群眾之先頭,而為之領導者;而其沈毅果決、百折不撓之勇氣,亦為其所固有”〔34〕。
在這個新的革命團體里,孫中山是當之無愧的革命領袖。薛君度先生指出:“至于孫中山被推為總理,卻是順理成章的事。第一,他是革命先進,先知先覺,經(jīng)驗豐富。第二,他是廣東人,同海外華僑團體聯(lián)系密切,活動籌款,非他莫辦。第三,他對西方情況,較其他任何人都更熟悉。那時的革命理想,推翻清朝后所要成立的政權(quán),就是以西方資產(chǎn)階級民主政體作為榜樣的。第四,他年紀較大。同盟會成立時,他快滿三十九歲,黃公三十一,胡漢民二十六,宋教仁二十三,汪精衛(wèi)二十一。其余絕大多數(shù)會員,都是熱情青年?!?sup>〔35〕
同盟會的成立是孫中山和革命知識分子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這對于辛亥革命的勝利具有重大意義,好像百川納海一樣,形成了一個相對集中的領導團體,使得中國內(nèi)部的革命力量匯聚成一股不可抗拒的歷史巨流,從此開始了有目的、有步驟地推翻清王朝的革命運動。從此,革命開始有了質(zhì)的飛躍,不再僅僅是前驅(qū)者的吶喊與奮斗,革命成了愛國知識分子改造中國的目標。同盟會的成立,改變了原來主要依靠會黨的激情式的沖擊,開始了對清王朝的持續(xù)打擊。從此,革命風潮洶涌澎湃。不幾年,武昌首義,各省響應,清王朝卒至滅亡,真是“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巨”。
注釋:
〔1〕《青年運動的方向》,《毛澤東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51頁。
〔2〕參見陳錫祺主編:《孫中山年譜長編》(上),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17~23頁。
〔3〕張仲禮:《中國紳士——關于其在19世紀中國社會中作用的研究》,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93~94頁。
〔4〕余英時:《從思想史角度看辛亥革命》,中華文化復興運動推進委員會主編、臺灣商務印書館發(fā)行《中國近現(xiàn)代史論集》第17編,《辛亥革命》(上),第3頁。孫中山先生受其他人的影響是否很大,是一個值得再探討的問題,但是他沒有接受完整的傳統(tǒng)教育則是不爭的事實。
〔5〕《在廣州嶺南學堂的演說》,《孫中山全集》第2卷,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59頁。
〔6〕舊金山《少年中國晨報》,1916年8月19日,轉(zhuǎn)引自薛君度著《黃興與中國革命》,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92頁。
〔7〕《胡適的日記》第8冊,臺北,遠流出版公司,1990年,轉(zhuǎn)引自余英時《現(xiàn)代儒學論》之《中國現(xiàn)代價值觀念的變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58頁。
〔8〕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1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49頁,唐德剛譯注《胡適口述自傳》。
〔9〕《康有為自訂年譜》,《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2輯,沈云龍主編,文海出版社印行,第12頁。
〔10〕〔22〕梁啟超:《清代學術(shù)概論》,第79頁?!读簡⒊撉鍖W術(shù)史二種》,復旦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
〔11〕馮自由:《中國革命運動二十六年組織史》,商務印書館1948年版,第13頁。
〔12〕〔19〕《孫中山全集》第1卷,第173、282頁。
〔13〕〔30〕史扶鄰:《孫中山與中國革命的起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8頁。
〔14〕〔35〕薛君度:《黃興與中國革命》,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4~35、189頁。
〔15〕〔16〕〔17〕〔21〕〔24〕〔26〕〔28〕〔33〕《建國方略》,《孫中山全集》第6卷,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29~230、235、233、232、235、235~236、235~236、237頁。
〔18〕〔25〕《孫中山全集》第7卷,第63、64頁。
〔20〕馮自由:《革命逸史》(初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頁。
〔23〕徐雪筠等譯編,張仲禮校訂:《上海近代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概況》,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5年版,第164頁。
〔27〕(日)實藤惠秀:《中國人留學日本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3年版,第345頁。
〔29〕尚明軒主編:《孫中山的歷程》(上),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280頁。
〔31〕《吳稚暉全集》,轉(zhuǎn)引自《黃興與中國革命》,第192頁。
〔32〕羅家倫主編:《革命文獻》,第2輯,第256頁。
〔34〕《胡漢民自傳》,見《近代史資料》1981年第2輯,第13~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