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外交家陸征祥

陸征（徵）祥（1872—1949），字子欣，上海人，畢業(yè)于廣方言館和同文館，隨清朝駐俄、德、奧、荷四國欽差大臣許景澄在駐俄使館任翻譯，此后即一直在外交界服務(wù)，成為中國第一代職業(yè)外交家。

民國成立前，陸已升任駐俄公使。辛亥革命后，應(yīng)中華民國臨時政府總理唐紹儀力邀出任第一任外交總長。他吸取西方外交事務(wù)管理經(jīng)驗，組織建制外交部，革除時弊，創(chuàng)建了中國外交人才培養(yǎng)體系，因此，說到中國外交的現(xiàn)代化，陸征祥功不可沒。巴黎會議期間，當(dāng)時的中國政府逼他和代表團在辱國喪權(quán)的《凡爾賽和約》上簽字，他和代表團的團員沒有簽。但回國后，山東省的“民眾代表團”天天到外交部纏住他不放，說因為陸代表不簽字，日本人便報復(fù)山東人，使他們苦不堪言。陸征祥誠懇地對他們說：“政府令我簽字，我沒有簽，結(jié)果得罪了政府，也得罪了山東同胞。我若簽了，則得罪了全國同胞。諸位請想想我是否該簽。請諸位回去后對山東同胞說：我陸某愿和山東人民一起受苦?！?/p>

巴黎會議使陸征祥的外交報國理想徹底破滅。“弱國無工藝，弱國無外交”，他在回憶錄中悲憤地寫道。1921年，他遞交了辭呈，決意離開外交部；1926年，他夫人去世；1927年10月他在比利時圣安德魯修道院正式成為一名修道士，1949年1月逝世于該修道院。

一

陸征祥1872年6月12日出生在上海，父陸云峰和母吳金靈都信仰基督教新教，陸云峰還是傳教士。陸夫人產(chǎn)后患了重病，渾身水腫，在病榻上煎熬數(shù)年，終于撒手而去，這時陸征祥年方八歲。

陸征祥從小就跟著虔誠的父親，深受其影響。陸云峰確實是個見地不一般的人，很通達，也很務(wù)實。當(dāng)時中國科舉未廢，做父母的總想方設(shè)法要送子弟上學(xué)，日后好得個功名，然陸云峰厭惡官場惡習(xí)，根本就不愿兒子走科舉之路，他甚至不送孩子上私塾，怕冬烘的學(xué)究用陳規(guī)陋習(xí)束縛小孩，于是他就自己做了陸征祥的啟蒙老師，課本就是《新約福音》。由于清朝在外交上屢屢失利，又加上一些開明人士呼吁，政府也意識到應(yīng)有一些懂外語和西方科技的人辦外交、主郵政、礦物和軍事。1862年，北京開辦同文館，第二年，上海開辦了廣方言館，兩館都是總理衙門主辦，旨在培養(yǎng)外語人才，開設(shè)的主要課程是法語、英語，同文館還增開格致等課。陸云峰有意送子入廣方言館，習(xí)得一門外語，以便將來出洋學(xué)些實務(wù)，好回上海做郵局職員，父子將來也可安逸度日。陸云峰的這一想法在當(dāng)時的確算是很出格的，因為那時大多中國人把學(xué)外語、留學(xué)海外、和外國人共事視為不齒，何況陸云峰膝下就這么一個兒子，還要送他“習(xí)夷文”，“依附夷人”？由于進廣方言館要考古文，陸征祥被送進私塾惡補古文。陸征祥聰穎過人，兩年里竟讀完了一部《四書》，半本《禮記》，這就是他赴考前的學(xué)歷和古文基礎(chǔ)了，赴考廣方言館時陸征祥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少年。

進廣方言館后，陸征祥主修法文，雖然年紀最小，卻因為刻苦而成績居前。其間因病休學(xué)一年，病愈后，他很快趕上了功課。二十一歲那年他以優(yōu)異成績從廣方言館畢業(yè)，并被推薦入北京的同文館深造，一年后被總理衙門選中放洋，為大清帝國駐俄使館的四等秘書兼譯員。

在赴俄國前，陸征祥和陸云峰都以為只是出國歷練一番，不料當(dāng)時駐俄公使許景澄十分欣賞陸征祥，有心要培養(yǎng)平民出身、沒有染上官場惡習(xí)、有思進取的這個年輕人做外交官。陸征祥向許景澄說明二十多年父子二人相依為命，父親歷經(jīng)艱難，辛辛苦苦照顧他，頂住眾人非議送他進廣方言館，還忍受孤寂讓他進京深造。后來放他到俄國，也還是為了兒子學(xué)些實際本領(lǐng)，今后能回家有個好的出息，從此父子可以團圓，共享天倫之樂?，F(xiàn)在父親正在上海眼巴巴盼自己任滿回國，雖然父親會愿意為兒子的前途犧牲一切，但他怎么忍心？陸征祥陳明心跡后說：“如家父無異議，祥愿聽公使安排。”

許景澄也理解陸氏父子情感和難處，思忖片刻后命陸征祥趕緊寫信向父親稟報此事?！叭缱鹞掏饽銓W(xué)外交，你當(dāng)安心留下矣”。

陸云峰回信了：“人貴能自理耳！今予精力尚足自養(yǎng)，汝勉誨，毋以父為念。”

讀到這里，陸征祥兩眼模糊了。近四十年后，他在回憶錄中寫道父親這封回信時，仍無法自已。

1920年陸征祥任北洋政府外交總長時，在北京百萬莊天主教教會墓園買了一塊地做陸氏家族墓地，并把祖母和父母的墓遷葬至此。一反平日他做人的低調(diào)平和，陸征祥親自精心設(shè)計了父母的墓碑。該墓坐東南朝西北，立面仿古希臘神廟，墓室四壁鑲嵌著北洋政府首要、各界名流如袁世凱、段祺瑞、黎元洪、溥儀、康有為等五十余人的題詞石刻，他希望以此補償自己未盡的孝心。

二

從1892年起，陸征祥在俄國公使館一做就是十四年。

他剛到彼得堡時才二十歲出頭，一次陪許景澄公使拜會俄國外交大臣穆拉維夫時，穆還對許調(diào)侃說許怎么帶個小男孩來。但幾年后陸就升為參贊，1906年，升為駐荷蘭公使，由于此前中國駐荷公使總由駐俄、德公使兼任，所以他也是中國在荷蘭設(shè)使館的第一位全權(quán)公使。1911年，陸征祥又奉命赴俄任特使，參加對1881年簽訂的《中俄陸路通商條約》的修訂，并被告知將任駐俄公使。

這時辛亥革命爆發(fā)，革命黨人推翻了清王朝，并聲稱要對前清駐外使團大換洗，而駐俄使團是第一個改組對象，所以陸征祥在彼得堡等了很久也未收到任公使的任命書。不久，國內(nèi)卻來電頻頻催他回去任外交總長。原來臨時政府的總理唐紹儀組閣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一來他未參加任何派系，口碑干凈；二來因他多年出任駐外使團的工作，諳熟西方外交，唐紹儀想借他來建立民國外交部，帶來中國推翻帝制后外交新氣象。陸征祥一辭再辭，結(jié)果連臨時總統(tǒng)袁世凱也來電力邀。眼看辭不掉，陸便在回國前向袁提出三個條件：外交次長應(yīng)精通英語；他陸某不向他部薦人，他部亦不得向陸某薦人；外交部人事不得由他人干涉。袁世凱答允了，他才啟程回國。1912年3月30日陸征祥赴任首任外交總長，改外務(wù)部為外交部，5月3日通告啟用外交部印。

陸征祥出任首任外交總長，也是中國外交建制和管理走向現(xiàn)代化的開始。他憑借多年在歐洲工作時積累的經(jīng)驗，著手革除清朝官場遺留下來的陳規(guī)陋習(xí)，引進較富科學(xué)性的管理制度。如按照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外交機構(gòu)模式擬訂外交部組織法，并據(jù)此制定了《外交部官制》，設(shè)總長、次長各一名，日常事務(wù)由一廳四司一室負責(zé)，即總務(wù)廳、外政司、通商司、交際司、庶政司、參事室。

他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令總務(wù)廳將外交部門前的下水道疏通。原來的總理衙門前下水道淤塞，每逢雨天，門前積水就很深，每位外交官員只好由衙門的差役背進衙門。衙門改成外交部，陸征祥認為門口積水有礙中國外交部形象，所以先清除了淤塞，讓門面有個新氣象。第二件事是免去部里一切部員的職，由他考察后再任命。他堅持寧缺勿濫的原則，新組成的外交部竟缺員一百五十名，袁世凱的侄兒也在被裁的一批人中。部里有一余姓廚師，曾大得慈禧之寵，當(dāng)年李鴻章亦怕他幾分，李曾考慮用西宴招待外賓，余不干，李只好作罷。余姓廚師還向當(dāng)時外務(wù)總理施壓，委任自己的兒子任部里的秘書。民國成立后，余廚子以為陸總長不會不買他的賬，起先還不急，發(fā)現(xiàn)新外長果然行事與前清老爺大不同，就慌了神，余便帶了幾十只火腿送到陸外長家，卻被告知趕快帶著火腿走。余廚子離開外交部一事不但在國內(nèi)讓知情人稱快，連西班牙等國報紙也當(dāng)新聞刊出，被看著是中國外交部改革的風(fēng)向標。

另一方面，陸征祥開始培養(yǎng)新人。他參考歐洲一些國家外交人員錄用管理制度，定出民國外交部錄用人員三大原則：1.一律經(jīng)考核后擇優(yōu)錄取；2.為防止地方派系主義，全國統(tǒng)一考試；3.長于一門外語者優(yōu)先。他還要求外交部的官員必須學(xué)會一門外語。陸征祥真是躊躇滿志，意在改變外行官僚辦外交的局面，使中國外交從此現(xiàn)代化。

當(dāng)時國內(nèi)各部官員都無按點到署的概念。陸征祥對自己的部員說：“我陸某無能無德，實愧任外交總長一職，但某有一長，即能按點辦公，故敢要求各位亦如此辦?！碑?dāng)時的外交部也真有一些新氣象。

就這樣，他組建起民國的外交部，創(chuàng)建了民國外交人才培養(yǎng)體系。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他當(dāng)年挑選的六十名青年已有三人任大使、十四人任公使了。

民國第一屆內(nèi)閣夭折后，陸征祥出任新內(nèi)閣總理。但由于他本來一介書生，超然政治派別，自然失敗，只得辭職，仍任外長。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之初，派系之爭如同水火，內(nèi)閣數(shù)次更迭，政府更像走馬燈，陸征祥也數(shù)次被“請”入閣復(fù)又出閣，幾沉幾浮。

陸征祥的性格注定他是要演悲劇的。他善良而軟弱，書生氣十足，有人形容他“謙謹和平而拙于才斷”，非常中肯。在一個不良的政治環(huán)境里，這樣的書卷氣只能使他成為野心家的炮灰，成為派系傾軋的最大受害者，所以，他不但實現(xiàn)不了治國強國的理想，還往往客觀上做了野心家的幫閑、幫兇。如袁世凱稱帝一事，陸征祥是反對的，但袁世凱稱帝后，要他當(dāng)外交總長，他又出任了。盡管他拒絕接受袁世凱的封爵授勛，但他畢竟在這個短命皇朝里稱過臣子，無論他怎么為自己開脫說是為保存民國外交改革成果也罷，說是不得已也罷，都不能為自己洗脫這恥辱。

在任期間最令他痛心的還是簽《二十一條》，以及巴黎會議期間政府不斷施壓要他在《凡爾賽和約》上簽字。

還是剛進入外交界時，正逢《馬關(guān)條約》一案。許景澄痛心地對他說：子欣，子欣，不可忘了馬關(guān)，日后當(dāng)努力洗盡國恥，收我失地。出任外長后，陸征祥請林琴南寫了“不忘馬關(guān)”幾個字掛在辦公室，提醒自己勿忘國恥?？墒?，1915年，袁世凱為了穿龍袍，竟要在野的陸征祥再次出任外交總長，代表中國與日本就《二十一條》談判，并命他簽字。

明知是一個不平等的條約，不簽，日本一定會出動武力，當(dāng)時中國兵力弱，加上內(nèi)戰(zhàn)，民眾已在水深火熱中，何堪再加日寇蹂躪？簽，實在不情愿，他知道袁世凱不論簽不簽都要犧牲國家和民眾，他只有硬著頭皮接下這任務(wù)?！抖粭l》簽字后，陸征祥感到身心俱瘁，他對袁世凱說：“我簽了字，也簽了自己的死案了?！薄抖粭l》披露后，全國上下群情激憤，人們游行示威，聲討外交次長的曹汝霖和當(dāng)時駐日公使陸宗輿，卻未提及主持談判的總長陸征祥，大家也都明白陸征祥是被臨時推出主儀的，是被迫簽的字。

簽了《二十一條》后，陸征祥提出，中國只有對德宣戰(zhàn)，方有希望在歐戰(zhàn)結(jié)束后收回國土國權(quán)，袁世凱不聽他的。后來黎元洪任總統(tǒng)復(fù)請陸征祥任外長，陸又提出如中國宣戰(zhàn)，他便出任。黎元洪不肯宣戰(zhàn)，陸征祥便不當(dāng)總長閑居在家。直到段祺瑞任總理后對德、奧宣戰(zhàn)，陸征祥才再次出任總長。

歐戰(zhàn)結(jié)束后，陸征祥率中國代表團赴巴黎參加和會。中國是戰(zhàn)勝國之一，按理可在盟國幫助下收回被德國占領(lǐng)的山東半島，哪知帝國主義早勾結(jié)一氣，把山東當(dāng)禮物送給了日本人。這次，陸征祥和中國代表團的其他成員硬頂住北洋政府壓力，拒不簽字。陸征祥和顧維鈞等一方面盡力向與會國代表呼吁尋求支持，另一方面向北洋政府表示：寧辭職而不簽字，不賣國。

陸征祥所以能在那種黑暗的政治環(huán)境下仍有外交上一番作為，還因為他深受一個人的影響，這就是他奉為恩師的許景澄。

１８８４年，許景澄才三十九歲，便出任駐法、德、意、奧、荷五國公使。

許景澄一心要栽培陸征祥，但又極討厭拜師或結(jié)金蘭一類陋俗，便對使館其他人說因陸是新人，需對其格外多加指點。陸征祥到了公使館后，每天晚上都去許公使的房間，聽公使向他傳授外交禮儀，解答疑問。

一次許公使講到這么一件事：中國駐法國的使館當(dāng)年租的是巴黎民房，租約到期，中國公使退房，房東卻不接受，聲稱要中國方面修繕后才能接受。原來中國使館從門房到公使個個吸水煙，把滾燙的水煙筒亂放，結(jié)果連地板都弄臟了。使館的差役疏于打掃，房東家里幾代人掛在墻上的畫也被蟲蛀壞了。房屋被糟蹋成這樣，房東怎么不氣呢？許景澄把這講給陸征祥聽，告誡他不要不拘小節(jié)，不能蹈其覆轍。他對陸征祥說：“我不會要你一開始就做大事或難事，只要求你從平常之處做起。首先從‘不’字做起——不吸大煙、不賭、不去聲色場所，你做得到嗎？”他還告訴陸征祥外交非立時可學(xué)，外交人才亦非立時可造?！澳闳粲兄?，當(dāng)潛心用功，仔細觀察”。陸征祥把這些記在心里，努力照辦。

正是由于師從許景澄，陸征祥才走上了職業(yè)外交家的路。他后來在外交工作中，無論做公使還是做總長，都不忘教誨，一方面努力吸取歐洲諸國之長，改良中國的外交；另一方面在造就外交人才方面強調(diào)德才并重，頗有成績。

陸征祥非常感激愛戴恩師，他把任駐荷蘭公使的第一個月薪水全用來鑄印有許景澄頭像的銀質(zhì)紀念章，并將其分送國內(nèi)友人和歐洲一些國家元首，以示對許景澄栽培之恩的感激和對恩師的懷念。1931年，為紀念恩師遇難三十周年，身在比利時圣安德魯修道院的陸征祥撰文紀念許景澄，還將祭文譯成英、法二種文字并附許的照片，自費刊印成冊，在歐洲廣為散發(fā)。我在《一士類稿·一士談薈》（徐一士編著，書目文獻出版社，1983年版）中看到該文，茲將其全錄于下：

嗚呼吾師！自庚子七月初四日吾師捐軀就義，至今已是足足三十年矣。回溯在俄時，勉祥學(xué)習(xí)外交禮儀，聯(lián)絡(luò)外交團員，講求公法，研究條約，冀成一正途之外交官。祥不才，抱持此志，始終不渝。吾師在天之靈，想鑒之也。己亥春，祥與培德結(jié)婚。吾師笑謂祥曰：“汝醉心歐化，致娶西室主中饋，異日不幸而無子女，蓋寄身修院，完成一到家之歐化乎？”爾時年少未有遠識，未曾措意。丙寅春室人去世，祥以孑然一身，托上祖庇佑，居然得入本篤會，講學(xué)論道，以副吾師之期望，益感吾師培植之深厚，而為祥布置之周且遠也。嗚呼！生我者父母，助我者吾妻，教育以栽成我者吾師也。今先后俱天國，而祥獨存，豈不悲哉？雖然，祥以衰朽多病之體，自入院后，除朝夕誦經(jīng)外，與拉丁文道德學(xué)哲學(xué)神學(xué)以及新舊圣書等，無不竭吾智能，以略探其精微。歷時非為不多，用力非為不勤，數(shù)年以來，不唯無病，且日蓋強健，此上主之賜。九泉之下，吾師當(dāng)聞之，當(dāng)亦為之快慰。祥惟有永遵主命，日頌主名，以終吾年耳。本篤會修士門人陸徵祥謹述。夏歷己巳七月初四日。

三

陸征祥出任駐荷蘭大使后，到海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租房子做使館。離開彼得堡前，他就向國內(nèi)定制了家具陳設(shè)，又在荷蘭定制了兩輛馬車。由于使館布置精美，馬車氣派豪華，一時海牙人都說中國公使是大闊佬。

陸征祥在海牙打腫臉充胖子講門面，再精打細算，一個男人畢竟無法考慮得周密，多虧他有一賢內(nèi)助。

還是在彼得堡，陸征祥認識了比利時駐俄公使的一個親戚——培德·比夫小姐。培德的祖父和父親均系比利時的高級軍官，她本人舉止嫻雅，又有幾分家傳的剛毅。陸征祥對培德一見鐘情，一生都敬愛有加。

培德身材高大，而陸征祥則清瘦且個頭不高，那種年代，這種涉外婚姻的確罕見，他們竟能和美融洽，更是令人稱奇，他們婚后一直無子女。

在他們二十七年的共同生活中，培德無怨無悔地分擔(dān)陸征祥承受的種種誤解和中傷。在他任駐外公使時，培德幫他與各國外交官員聯(lián)絡(luò)周旋；他回國后，培德也恪守中國習(xí)俗不出門，不入社交。二十七年里，他們心心相印，同甘共苦。陸征祥任外交總長，培德也跟著回到中國。由于培德深居簡出，許多人都以為陸征祥的太太不愿來中國而愿留在國外。那時中國的良家女子是不在外面走動的，陸征祥素來喜歡散步，在北京就只好一個人從事這運動了。據(jù)陸征祥的回憶錄，當(dāng)時北京人看到他散步就說：“陸總長想老婆了，想得吃不下飯，整天在外轉(zhuǎn)悠?！?/p>

1926年4月26日，培德在瑞士去世，陸征祥馬上辭去公職（他當(dāng)時任中國駐瑞士公使）為夫人守喪。次年，他送夫人靈柩回到比利時的布魯塞爾。培德下葬后，陸征祥的紅塵生活也結(jié)束了。1927年7月5日，他進了本篤會的圣安德魯修道院，同年10月，他經(jīng)過更衣禮后成為一名初級修道士。1929年1月，他行過發(fā)終身愿禮后成為正式修道士，后升為司鐸，1945年被教廷封為圣安德魯修道院名譽院長。

自他發(fā)愿進了修道院后，世俗的一切似乎都離他遠去了。

二次大戰(zhàn)中，日本侵略了中國，遠在歐洲的陸征祥無法心如止水。他主編了《益世報海外通訊》，并以“木蘭”為筆名撰寫文章，向歐洲婦女介紹中國人民浴血反抗侵略者的情況，揭露日本侵略者的暴行，呼吁世界人民支持中國人民反抗侵略者的正義斗爭。他寫道：“我們中國為求自己生存而戰(zhàn)，也為保存文化和文明而戰(zhàn)，我們中國是在為全世界的公義和利益而戰(zhàn)。”

他呼吁道：“不要間接地幫助日本空軍殺害我們你們?yōu)槟愫⒆淤I日本玩具，但你付出的錢馬上就會變成上千上萬的炸彈落在我們國土上使我們幼小的孩子慘遭殺害……”

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納粹占領(lǐng)了比利時后，圣安德修道院被充做德軍的軍營，修士們?nèi)悔s出修道院。在那些歲月中，陸征祥和比利時人民同甘共苦，以自己的方式進行了許多努力反抗侵略者。他常組織人們一起禱告，借此與大家互相鼓勵，通報消息，因此還被蓋世太保抓去審訊。蓋世太保向他宣布：不得以任何方式組織聚眾布道。陸征祥一直沒有退縮，仍然和修道院的修士們一起，走到民間，以他們的方式點燃人們的希望，堅定人們與法西斯抗?fàn)幍男判摹?/p>

1945年，二戰(zhàn)結(jié)束。陸征祥無限感慨地寫道：“我初涉外交之時正值中國被迫簽訂《馬關(guān)條約》，今天我看到被日本踐踏的祖國領(lǐng)土主權(quán)一一收回?！?/p>

1949年1月，他已病重。修道院的院長南文主教去看望他，對他說：“中國占去了你一半的心?！彼麩o力說話，卻伸出三根手指。南文明白了，說：“中國占去了你四分之三的心。”他疲倦地笑了。

按本篤會規(guī)定，修士死后不得擺放花圈挽聯(lián)，故陸征祥的追思禮拜上靈前無他物，僅有比利時國王送一花圈，還是修道院破例收下的。修道院的地下墓室有幾十個墓穴，第一行第一孔葬了前任院長，陸征祥安葬在第二行第一孔。中國清末民初的第一外交家就安息在這里了。

(《陸征祥回憶錄》(Lou Tseng-Tsiang: Souvenirs Et Pensées，La Societé St. Augustin，1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