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

羅春會

姨家大老表家旺要結(jié)婚了，老媽給我打電話說：”二斗，你老表家旺定在五一結(jié)婚，你到時一放假就回來。把你媳婦也帶上?！?/p>

人家姑娘現(xiàn)在和我基本算是定點，沒結(jié)婚只能是女朋友，叫我媽一下子變成了媳婦。我說：“媽，五一放假我們單位組織旅游，都和蘭英說好了一塊去。有你跟我爹就行了，干嗎還要我回去?”

老媽說：“二斗，你真是不懂事，今年不旅游明年還可以去的嘛，而你老表結(jié)婚就只有這一次。你姐結(jié)婚時你姨和你姨夫領(lǐng)著他們的紅柳來時的樣子你忘記了?”

這我倒是很清楚，我姐秋菊結(jié)婚，我姨和姨夫帶著他們的女兒紅柳來我家，當時我們都覺得姨姨和姨夫不是來賀喜的，而是中了狀元到我家來夸官亮寶。因為紅柳剛剛考上大學，特別是我姨夫簡直是春風得意，志得意滿，仿佛是他考上了大學。我看見我姐自慚形穢，當然了，她自己沒有考上大學，相比之下倍感失落，最后還嫁了個農(nóng)民，就像自己矮了一大截，心里很難過，老大的不痛快。那時我是寺坡鄉(xiāng)燈山寺小學的一個教師，文化程度叫朋友說是大本，可文憑連半塊磚都夠不上，心情可想而知。雖說心情不好，但總是自家過事，有一個上大學的親戚來我們家，大家也榮耀，就沒往心里去?？衫蠇屢恢卑堰@事記在心里，似乎是受了侮辱而耿耿于懷。

過了僅僅三年，我就從一個小學教師變成了上洛縣委辦公室一名書記的鐵桿秘書?；叵氘斀處煹哪切┠觐^，誰還把我們家當一回事，把我當一回事。我媽得了病，需要動手術(shù)，得將近二千元錢。我爹跑遍了所有的親戚一分錢也沒借到，不得已只好把三頭還沒有長大的豬廉價處理，才賣了七百塊錢?？晌乙碳乙环皱X也沒有幫忙，剩余那些錢硬是拖欠在醫(yī)院，我爹找人說好話答應一回去就想辦法，最終還是用我那點少得可憐的工資在兩年時間里一點一點還清的。

還有我的婚事，當小學教師那幾年里沒讓我媽我爹少操心。說一個，人家一聽是老師，馬上就偃旗息鼓，連對方的中間人一聽都說：“怕沒門。女方發(fā)了話，說要是當教師的就免提?！边@事沒下七八起，提的姑娘足有一個加強班，而且還都是農(nóng)村姑娘?；挪粨衤?，饑不擇食，貧不擇妻，好歹說了—個，人長得好壞美丑姑且不論，我和我媽我爹都沒挑剔，可人家卻挑三揀四。媒人陪著來看的時候，姑娘及她娘嫌我家沒磚瓦房，說現(xiàn)在還是土墻房子咋住人，太沒前程。硬是算了。

我姐結(jié)婚后不久我就被調(diào)到縣委辦公室，許多人都說這小子要走紅運了。其實我并不是突然走運，是我的老師榮華富調(diào)入縣委當了縣委辦公室主任，一步登天，他一上任就調(diào)我去了縣委。老師一直看好我的才華，說我必成大器。隨之而來的是那些以前不愿意的農(nóng)村女子有好幾個想重打鼓另升堂，悄悄邀媒人來說合，結(jié)果愣是叫我媽一一打了回去。我媽不客氣地說：“過去她們都看不上我家二斗，嫌我家窮，現(xiàn)在就不嫌了，真是勢利眼?？墒乾F(xiàn)在我們家二斗也看不上她們了?！倍疫€有幾個在鄉(xiāng)下工作的白領(lǐng)女子，這些女子過去也是連我正眼瞧都不瞧一眼的。當然我媽說這就要看二斗的意思，我說我現(xiàn)在暫時不考慮。當時我心里想，奶奶的，現(xiàn)在扯平了。

剛剛過完年，就有一門親事，不但有好工作，人又長得如花似玉，而且對方是一領(lǐng)導——其實就是我的領(lǐng)導、我的恩師、我的高中老師、辦公室主任榮華富的千金榮蘭英。并不用相親，蘭英聽他爸爸我的領(lǐng)導的話。當時我都不相信我真是有福氣，交了桃花運。

我媽覺得我姨和姨夫在我姐秋菊結(jié)婚時的表現(xiàn)有傷情面，而且拿的禮物也讓她特別不好受。記得當時我媽說：“好歹我總是她姐么！我女子結(jié)婚，就給拿這樣的禮物?可知我在娘家是怎樣地對她好?什么我都讓著她，代她受過，好衣服叫我媽給她。這都是小事，以前她家沒糧食，我們還老幫忙。現(xiàn)在好了，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凈!姐妹是一棵樹上的花，兄弟是一條蔓上的瓜，這是人一輩子的重要親戚!”姨家拿的是什么呢?我記得是一條單薄的床單，大概也就值十二三塊錢。我媽還說：“就那十幾塊錢的東西還大模大樣的。她真不嫌丟人!”

又是后來姐姐有了小孩過十天，過周歲，姨姨和姨夫在給我小外甥的禮物上還是不青不紅的，我媽就準備以牙還牙。

我媽說：“急啥哩!家旺還要結(jié)婚，紅柳還要結(jié)婚，親戚家誰還能免了沒個紅白喜事，桂香老拿涼開水待我，我當然不會用紅糖水給她喝?！?/p>

我老爹是個本分人，并非錙銖必較?？僧敃r老爹也是覺得挑擔子(連襟)一家太不給他面子了，行事總是讓人瞧他不起，還有他的小姨子做事處處在指頭臉上發(fā)揮，重要的事情他們一家又沒有一次是大大方方的。所以現(xiàn)在我媽不但要我回去，而且還要帶女朋友。想起過去心里真?zhèn)€不是滋味，我就滿口答應，把原定去旅游的事情取消了。

我?guī)еm英一到家，我媽的興奮是沒法用一兩句話能說清的。進村的半路上遇到了村長朱紅才，朱紅才一見我趕緊從褲包里摸煙，拿出一看是沒有炮筒的兩頭白的紅公主，抽煙的人給這煙起了個外號叫“紅婆娘”，白公主叫“白婆娘”。朱紅才又急急地把“紅婆娘”裝進褲包，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包還沒有啟開封口的硬盒過濾嘴“白婆娘”急急地拆開雙手遞給我，說：“仰秘書回來了，剛才我還見你媽在村口等你呢?！蔽覀冸x開村長朱紅才往家走，蘭英笑著說：“你們村長真有意思，叫你仰秘書?！蔽艺f：“你可不知道朱紅才過去見了我們一家可沒有現(xiàn)在對我們這樣客氣的，連理都不理。現(xiàn)在可是客氣得很，我家有什么困難，他非常利索地就給解決了。這將來可是能用得著我的地方，所以就早早地送人情呢。假如我還是一個窮教書匠，他才不會那么恭敬。一個村子的人，再想巴結(jié)人也不是這樣的巴結(jié)?！倍旒t才后來叫我媽來對我說村里有人找他的麻煩，想讓我?guī)兔υ谏厦娼o他擺平。我沒理他那一壺，我也不領(lǐng)他的人情，我不理朱紅才那一壺他也不敢對我家怎么樣。我討厭他貪得無厭，他想用對我家的好處來讓我為虎作倀，他作夢去。當然朱紅才后來被處理了。

過去是媳婦伺候婆婆，現(xiàn)在世事顛了個倒，成了婆婆伺候媳婦。蘭英也很懂事，對我爹我媽都格外孝順。安頓好兒媳婦，我媽就對我說：“二斗，你姐結(jié)婚時，你姨和姨夫把她女子領(lǐng)來眼氣咱家，拿的禮物也不像樣子?，F(xiàn)在你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總算給我和你爹爭了氣，讓你姨和你姨夫也知道知道我們家也不是孬種?！蔽艺f：“媽，你就別跟我姨和姨夫一般見識?！蔽易焐线@么說可心里卻特別支持她的見解。

這次家旺結(jié)婚，紅柳肯定也會回來，我?guī)掀恋呐笥烟m英是讓她也開開眼界，就是想叫她別太得意。我對我媽說：“禮物都準備好了沒有?”我媽說：“準備好了，吃一包子，還一卷子。你姐結(jié)婚時他們拿的是一個廉價的床單，我和你爹商量了準備給他們拿一條同樣質(zhì)量的床單。誰敬咱一尺咱就敬誰一丈，她把我這個姐都不當人，又叫我咋做人?”

我基本同意我媽的主張。可是我老爹還是有些不同意，說：“你何必與桂香較真，你是她姐，咱這樣做，顯得與他們沒有啥區(qū)別!”

我媽說：“現(xiàn)在各過各的日子，他們?nèi)兆硬缓玫臅r候我們照顧他們是我當姐的應該的，可他們好過了卻拿他們的能耐來刺激我們的傷疤，我可不想受她的氣。你甭管，事情由我安排?！?/p>

我爹說不動我媽，只好由她折騰。其實提起過去我老爹何嘗不是一肚子的氣。

家旺結(jié)婚的這一天叫披紅，在女方則叫填箱。我媽、我爹、我和女朋友蘭英以及姐姐、姐夫、外甥七八個人浩浩蕩蕩向姨家進發(fā)。我媽問我姐給老表拿的啥?姐姐說：“當初我姨給我的是什么東西，現(xiàn)在我也用一樣的禮數(shù)待他。我給他扯了一條褲子布料?！蔽覌屨f行了。

一到姨姨家，姨姨和姨夫，還有家旺、紅柳都出來迎接我們。姨姨和姨夫接我們帶的禮物，家旺和紅柳則來接我和女朋友蘭英。家旺一臉的羨慕，說：“看老表的媳婦漂亮得簡直和電影演員差不多?！蔽掖蛉にf：“明天你就把新媳婦請到家了，可不要吃在碗里看在鍋里。”蘭英不好意思說話，而紅柳則拿出大學生的派頭和蘭英交流，我不清楚她跟蘭英都說些什么。

院子里人來人往，鬧哄哄的沒有賓主。幫忙的人各干各的，我發(fā)現(xiàn)那些人對我們的到來很感興趣，眼光特別照顧我的女朋友，我聽到有人說：“你看人家多漂亮啊，那小子真是艷福不淺!”好多人都向我媽問起我的工作和我女朋友是什么地方人等等，他們所表現(xiàn)的舉動令我媽非常滿足。吃飯時蘭英對我說：“你表妹說你以前沒有哪一個姑娘看得上呢!”她還問我上的是什么大學?”我問她：“你怎么回答的?”蘭英說：“她一開口我就知道她想放什么屁，我說我上的是北京經(jīng)濟大學，現(xiàn)在在稅務局上班!氣她個半死!”我說：“回答得好，真是我們仰家的好媳婦，無師自通，沒過門就知道幫自己家的忙。姨姨一家人就是要這樣對付。”

我們剛剛來時姨姨和姨夫還是晴朗天氣，這會兒成了多云轉(zhuǎn)陰。我跑到賬房一一去看，發(fā)現(xiàn)禮物不少，但是沒有一件是上檔次的東西，不是兩張紙似的被罩，就是幾尺廉價的布料，或者是降價的過時衣服堆了一大堆，還有枕巾什么的。按說家旺結(jié)婚親戚都是姨姨娘家人和姨夫本家，但卻沒有一份禮物讓人是滿意的，這大概是姨姨一家人丟出去的都是一分錢的水，所以換不回三分錢的醋。我聽我舅母在人背后對我媽說：“桂香還不高興，平時對別人總是舍不得，嗇得連出一分錢都心疼，憑啥叫人家給她拿好東西!”但我媽卻是稀泥抹光墻，事情只在家里說，輕易不露真面目。她對舅母說：“她妗子，桂香就是喔號人，你別跟他往心里去?！?/p>

不過總是自己兒子的結(jié)婚大事，好歹是喜事情，姨姨和姨夫還得裝出笑顏。我媽表面上仍是一如既往，但心里對我姨姨和我姨夫很有意見，她讓我姨傷了心。我老爹是老好人，前前后后地幫忙，就像是我在結(jié)婚。

第二天新媳婦回來的時候，姨姨一見新媳婦娘家陪的東西不好，臉上老大不高興，嘴里嘟嘟囔囔。她拉過我媽說：“姐，你看媳婦娘家真是丟先人，我給了五千塊彩禮錢，連個電視都不陪女子，真讓人寒磣!也不怕人笑話?！蔽覌屨f：“桂香，你就不要計較了，人家把女子養(yǎng)大也不容易，人都給了咱，還要什么呢?你也不要只看在陪嫁上，人人都是一樣的，要互相體諒!”姨姨看了我媽一眼沒吭聲。

姨姨姨夫一整天都陰沉沉地霜著臉，我媽則大大地高興了一天?；厝サ穆飞?，我媽說：“假如桂香平時注意親戚關(guān)系，也不是今天這樣的結(jié)果，將心比心，她兩口子光知道收禮，不知道還禮，光看別人給他們的東西不好，咋沒看見他們給別人拿的是什么東西?平時都沒人，到了有事的時候哪有情呢?人情人情有人才有情。人都說爭人不爭禮，但人都還是拿禮看人，沒有禮物，人有啥來頭?還不是涼水一大盆寡而無味。即使人不去，送上重重的一份東西，誰不高興?說透了禮物的輕重是最重要的，我把啥事情都看透了?！?/p>

走到半道，蘭英突然說：“二斗，我的發(fā)卡忘在姨姨家的柜子上了，就是你去西安給我買的那只?！蔽艺f算了，蘭英不允，說這是你第一次送我的東西我怎么能丟了呢?我和蘭英剛剛到姨姨家門口，就聽到耍新媳婦的吵鬧聲。我還聽到姨姨在和姨夫說話：“你看，這是我姐給我拿的東西，好意思拿得出手!你看，這是我哥給外甥結(jié)婚陪的東西!你看看，唉!沒一件讓人滿意的東西，忙了幾天，收了一堆破爛。不拿我還不氣，一看這些不值錢的東西我就氣得牙疼!”

我聽姨夫說：“你就甭著氣啦!想一想咱又給別人送了啥值錢的禮物，人都不是傻子，不會收了你的銀子反而給你送金子!”

還算姨夫知道一點情理。

可姨夫又說：“今天東西我都不稀奇，我就看你姐和你姐夫把二斗叫回來，雖然是給我們壯臉面，充門面?？晌疫€是覺得你姐他們叫二斗來，是獻花自己的兒子有出息氣我們，還叫二斗媳婦也回來。我看今天不是給家旺結(jié)婚，而是給二斗訂婚。你沒看你姐得意的樣子有多瘋?”

這基本是事實，也是我媽的本意。可我聽了不舒服，只好在外面故意大聲地叫：“姨姨，蘭英把發(fā)卡遺在你們家了!”我不想讓姨姨和姨夫知道我和蘭英在外面聽到了他們說我媽的不是，所以一進門滿面笑容地說：“姨姨，姨夫，我和蘭英來取發(fā)卡?！币桃腆@得慌忙笑著說：“在哪兒，在哪兒?”蘭英說：“在柜子上?！闭f著就走到柜子邊拿起她的發(fā)卡。

過了七個月，即次年的正月，我和蘭英結(jié)婚了。結(jié)婚那天，村長送了我家很重一份禮，還有許多親戚和非親戚都來送了厚禮。

姨姨和姨夫送了一份非常特別的禮物——床單。打開一看令我媽和我老爹大吃一驚，原來里面除了有一張“扶桂香”的紅紙條外，還有一張“扶秋香”的紅紙條，“扶秋香”是我媽的名字。

我媽說：“這是五月家旺結(jié)婚時，咱們送去的單子。紙條是賬房寫的，現(xiàn)在又回來了?！?/p>

我一聽不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