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 芒
一
在交際場所,李一帆向別人作自我介紹時,總是很簡約地說:“商人,做軟件的?!焙喖s不等于省略,“做軟件的”這半句適時而恰到好處地跟在前半句后面,頗有畫龍點睛之功效。李一帆端著紅葡萄酒,站在冷餐桌邊自信而優(yōu)雅地微笑著。他的頭發(fā)自然蓬松但絕不凌亂,襯衫領子和袖口一塵不染,身上散發(fā)著若有若無的香水味道。與人交談,有時還不自覺地帶上了英文單詞。周圍的人都這樣,有的是中文里夾帶英文單詞,有的全說英文。李一帆總是小心地避開全說英文的人,以避免聽不懂帶來的尷尬?!癘K!”他說,微笑地看著對方的眼睛。
這些都是跟馬俊學的。馬俊也是做軟件的,但是跟李一帆有本質的區(qū)別。這個區(qū)別就在于:李一帆做軟件經(jīng)銷,而馬俊是做軟件開發(fā)的。馬俊是清華大學畢業(yè)的,李一帆壓根就沒受過高等教育。馬俊可以說一口流利的英文,李一帆只會幾個簡單的單詞。
馬俊第一次帶他參加這種聚會時,他惶惑而又茫然,跟在馬俊身后,手足無措??粗R俊舉著高腳酒杯,跟人家說:“Cheers!”臉上的微笑優(yōu)雅而自信。馬俊的襯衫衣領一塵不染,身上飄著淡淡的香水味。馬俊把他從背后拉出來,給人介紹:“這是我市新崛起的成功商人:李一帆!”他像突然被人從幕后推到了前臺,強烈的聚光燈下,不合適宜的穿著與低微的成長背景,在那一瞬都在人前暴露無遺,叫他無地自容。
現(xiàn)在,李一帆是一個做軟件的成功商人,身家上千萬。除了說話的時候偶爾夾雜幾個英語單詞,他還能夠準確地說出手里端的葡萄酒是法國1935年產(chǎn)的還是1937年產(chǎn)的。只是,在別人問起他“畢業(yè)于哪個大學”時,他的眼里會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慌,緊接著他會平靜地告訴別人:“北大?!?/p>
誰說不是呢,他讀過一年北大的遠程教育呢!
二
副總于德順開會遲到了,當他氣喘吁吁地推開會議室的門時,李一帆正坐在會議圓桌之首,宣布公司紀律:“……身為管理者,更要自覺遵守公司各項紀律!”臉上是山雨欲來的陰沉。
李一帆是針對老于開會遲到一事說的。他總是無組織無紀律,昨天就說好了。今天中層干部以上的管理者開會,已經(jīng)強調過不許遲到。李一帆覺得,自己的企業(yè)要上檔次,不從這些細微的地方抓起不行。馬俊的公司,職工上下班是要打卡的??衫嫌谡者t到不誤。
散會后,老于來向李一帆解釋:“老李,我跟北京來的供貨商一起吃了個飯,他馬上就要走!”他一向管李一帆叫老李。李一帆臉上的陰云更重了些:“你跟我請假不行嗎?打個電話不費事吧?我看你是積習難改。”老于諾諾地退下了,李一帆的心里才好受些。
說實話,老于這個人不錯。跟了李一帆多年,沒有任何私心。他是李一帆的鐵哥們,曾經(jīng)一起擺地攤賣過電話卡,一起做過百貨、餐飲生意。一路跟隨著李一帆打天下。李一帆走上經(jīng)銷軟件這條路,老于功不可沒。2000年初,李一帆的百貨生意做到了盡頭,寒風中,望著一大堆賣不出去的貨。他欲哭無淚。老于說:“賣軟件吧!我小孩天天打游戲,我看游戲軟件賺錢。”搞市場調查,籌集資金,聯(lián)系供貨商與客戶,老于奔波不停,任勞任怨。公司成立之初,經(jīng)費緊張,老于的差旅費一分錢沒找公司報過?,F(xiàn)在,公司副總出差一天有300塊錢的補助。老于一天的費用從來不超過100塊,而且是實報實銷。
那時,李一帆感動地拍著老于的肩,說:“好哥們!只要有我的一份,就少不了你耶一份!”一席話絕對發(fā)自肺腑。現(xiàn)在,老于依然如故,李一帆的心里卻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開始瞧不起老于了。
老于吃苦耐勞,勤儉節(jié)約,可那是屬于勞動人民的。現(xiàn)代企業(yè)需要的是高素質、高學歷、高智慧的人才,老于哪一點都靠不上邊。他出身貧寒,遭遇下崗,在地攤上摸爬滾打數(shù)年,指甲縫里都是泥垢……
李一帆新招了一個MBA,年輕,有頭腦,有知識,他正在考慮把他提為常務副總。以前曾經(jīng)答應過老于,讓他做常務副總,現(xiàn)在看來是絕對不行的。看到老于,他心里就有一點不舒服,這家伙常常跟人家吹噓當年怎么和老板一起打天下,那不等于在向眾人展覽他李一帆的過去嗎?李一帆現(xiàn)在是軟件經(jīng)銷商,并且在雄心勃勃地準備進軍軟件開發(fā),做真正的IT企業(yè)家??墒?,一個老于,就標志著李一帆的過去:穿著廉價的針織T恤和雜牌西褲,渾身散發(fā)著汗味,臉上堆著卑微笑容的小生意人。
三
李一帆接到老于的電話:“老李,老袁從四川來了,想見你一面!”
李一帆連忙驅車前去見老袁。當年,他們一起打天下,他找老袁借過好幾次錢,人家二話沒說,都借給他,從不找他催還。后來老袁去四川做服裝生意,好多年沒消息了。
久別重逢,免不了熱烈的擁抱與噓寒問暖,感慨萬千地敘舊。然而,慢慢地,李一帆濃濃的興致像面前的茶水一樣,每沖入一次水,就淡去一層。他發(fā)現(xiàn),他跟老袁老于關心的事情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了。老袁仍然開著一家小服裝店,每天起早貪黑,跟顧客為幾塊錢磨得面紅耳赤。老袁緬懷起一起打天下的時光,一臉神往:“那時候,一件衣服賺幾倍,一個月抵現(xiàn)在掙好幾個月?,F(xiàn)在,每個月的房租、稅費、工商費、人工,除干打盡,賺的錢還不如打工多……”老于安慰說:“各有各的難處,不管怎么說你也是當老板,給自己做事?!边@話落在李一帆耳里,很不是滋味。
老袁的話題很快扯開,又說到某位房地產(chǎn)大亨,臉上混合著羨慕與不屑的表情:“這家伙當年完全是個小混混,記不記得,我們一年賺一二十萬的時候,他還滿大街瞎跑呢!不知走了什么狗屎運,一下就發(fā)了!”這話引起老于的強烈共鳴:“就是就是,還有那誰……誰能想到也發(fā)那么大……”坐在兩個大發(fā)感慨的人中間,李一帆突然覺得沒意思。英雄莫問出處,可偏偏有人要去刨根問底,非要剝去別人的外衣露出尷尬的一面才開心。這些年他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的過去,為的是保住現(xiàn)在的尊嚴和自信,最讓他反感和不安的就是人家追根溯源,上查三代。
李一帆什么也沒說,只是臉上的表情淡淡的。
老袁和老于從他的嚴肅中感覺到了什么,不約而同住了口,都有點訕訕的。李一帆優(yōu)雅地笑笑,適時表現(xiàn)出他的大度和風度:“這個有機遇的問題,也有能力問題,不好說。”
老袁呵呵笑了,說:“還是老李水平高,你說當年我們一樣擺地攤,怎么就沒跟你一樣做大呢?”李一帆臉上笑著,心里卻升起一絲厭煩。老袁沒有注意到他的變化,搓著一雙粗糙的大手,臉上堆滿了謙卑的笑容:“老李,你看,呃,現(xiàn)在服裝生意不好做,我想轉行做汽配,可是,手上缺少資金……”老袁說得很艱難,李一帆卻沒有打斷他,只是聽著,像看一出戲。
許久,李一帆呷了一口茶,說:“這樣老袁,下禮拜你到公司找我,錢我借給你……不過,程序還是要走一下?!崩显屑げ灰?,卻也掩飾不住失望。顯然他已經(jīng)從老于那里知道,向公司借錢是有利息的。李一帆有點不忍,但他絕對不會像老袁當初那樣,連字據(jù)都不要就抱給他一摞餞。他得為資金的安全著想。
菜上齊了,服務員來問要喝什么酒。老袁搶著說:來一瓶白干!李一帆知道他要白干是不想讓自己太破費,他對服務員招招手:“還是茅臺吧。白干就不要來了?!?/p>
從酒店出來,經(jīng)過一爿小餐館,里面的人正在劃拳喝酒。多年前的一幅畫面突然闖入李一帆的腦海。他,老于,老袁一人端著一只粗瓷大碗,里面盛著白干,三只碗碰到一起。發(fā)出響亮的“當當”聲,一席話擲地有聲:“兄弟,是一輩子的!”那時他們都在擺地攤,都懷著發(fā)財?shù)男坌膲阎荆ハ鄮椭?,坦誠相待。
李一帆心里一酸,忽然有種要流淚的感覺。
四
老于不止一次跟李一帆說:“馬俊這人不可深交!”李一帆只是聽著,并不表態(tài)。這一次,老于又重提老話時,他終于發(fā)火了:“我是老板還是你是老板?”
老于愣了片刻,一言不發(fā)地出了辦公室。
事情是這樣的:馬俊的公司準備上馬一種游戲軟件,資金有限,想找李一帆合伙。馬俊對這個新開發(fā)的游戲軟件很是看好,已經(jīng)和不少經(jīng)銷商簽了訂單。對他的話,李一帆深信不疑。堂堂清華大學計算機系的高材生,開發(fā)的軟件還能有錯?
可是老于不同意跟馬俊合伙,原因很簡單:他覺得馬俊靠不住。再說,不熟不做,他們擅長的是銷售,別的,最好不做。
“你懂什么呀?”李一帆一臉鄙夷,“做任何生意都有風險,公司樓下的小飯館都有風險!怕風險就別做生意,老老實實打工好了!現(xiàn)在是知識經(jīng)濟時代,只有知識技術含量高的企業(yè)才能活下來?!?/p>
老于再說,李一帆就發(fā)了上面那通火。他很反感老于用這種教育的口氣來跟他說話。事后,也覺得自己對老于有些過分,為表示歉意,請馬俊吃飯時,他把老于也叫上了。
老于在路上就開始嘀咕:“要請吃飯,也該他請我們呀!是他找我們融資呀!”李一帆只當沒聽見。
在飯桌上,李一帆就開始后悔了,他真不該帶老于一塊兒來。
法國紅葡萄酒有他這種喝法嗎?倒?jié)M一大杯,與馬俊“當”地一碰,仰起脖子一飲而盡。馬俊微微一笑,嘴上不說什么,眼里卻堆滿了嘲諷和不屑。李一帆頓時感到氣惱與氣餒。精心搭建的儒雅商人的形象,就被老于給毀掉了。老于,就是李一帆的過去,他把老于帶來,等于是向馬俊宣布:“看吧!這就足過去的我!”
老于還在大呼小叫,非要馬俊把杯子里的酒干了,不干就是不耿直。周圍就餐的一幫紳士淑女頻頻往他們這邊看。李一帆拉長了臉,低低地吼了一聲:“行了,老于!”
老于不再鬧酒,卻說起了合伙的事:“馬總,這幾年我們公司的業(yè)績與信譽你是看到的,就憑這,也不該拿小頭,而且我們出的錢跟你們一樣多!”
馬俊笑微微地聽著。老于說完了,他轉向李一帆,問道:“李總,你的意見呢?”李一帆輕描淡寫地說:“就按原計劃辦吧!”
馬俊和李一帆談笑風生起來,他的話語里時不時地夾雜著英文。談吐高雅、風度翩翩的兩位商人,不時引來周圍人欣賞的目光。李一帆的心里就像三伏天喝下一杯冰水那樣舒服。
五
跟馬俊的合作順利進行,兩家公司各出一半資金,由馬俊負責開發(fā),李一帆負責經(jīng)銷。軟件很快開發(fā)出來,然而,李一帆卻發(fā)現(xiàn),根本不好賣!零售商把貨都退到李一帆這兒來了??粗啥寻b精美的盒子,李一帆恍如回到當年守著一屋子積壓的貨欲哭無淚的場景。
老于說:“老李呀!吃一塹長一智,今后咱們可得多個心眼?!崩钜环粗嫌冢瑲獠淮蛞惶巵恚骸澳闶钦l?也配來教訓我!”但這句話沒說出來。他覺得,老于根本就是來看他的笑話的。前段時間,他讀到曹操殺楊修的故事。楊修是個聰明人,總能事先說出曹操之所想,或者沒有想到的??墒遣懿賲s把他殺了。當時他怎么也不明白曹操為什么要這樣做?,F(xiàn)在他總算明白了。
公司開會時,李一帆宣布了他的決定,任命新來的MBA為常務副總。常務剮總的薪水比其他副總高出很長一截,而且有用人權。老于現(xiàn)在名為剮總,其實手下一個兵也沒有,很多事情都要親力親為。上次開會遲到,本質上就是這個原因。李一帆不是不明白,從內心來講,他就是愿意置老于這個地步:他能力有限,一無文憑二無專長,當然只有出苦力了。拿人給他管,人家服他嗎?
而且,新來的MBA升成了副總,老于的薪水就成了所有副總中最低的。
老于辭職了。臨走時,他對李一帆說:“其實上次老袁就叫我不要跟你干了。可是我舍不得和你一起打下的這片天下……不說這些了,你自己多保重……”
望著老于落寞遠去的背影,李一帆腦海里又出現(xiàn)了多年前那個畫面:小酒館里,他和老于、老袁三人,一人端著一個粗瓷大碗,里面盛著白干,“當”地碰在一起,酒液濺出來,他們的話擲地有聲:“兄弟是一輩子的!”
李一帆忽然感到鼻子一陣發(fā)酸。想叫住老于,但老于早就失去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