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貴族

尹小天

時間：2004年5月5日下午2點

地點：李同文花上億資金新建的名為“鉆透”的8層辦公大樓。

從遠處看這幢新辦公大樓，整個外墻幾乎全由透明玻璃砌成，在初夏的陽光照耀下璀璨得如同一塊碩大的水晶。

“香港請來的設(shè)計師就是有品位，說這是后現(xiàn)代主義風格，用透明玻璃做辦公樓外墻象征著企業(yè)的一切都是透明的?！@透這個名字真前衛(wèi)，赤裸裸、無所顧忌地接受外界的注視?！崩钔男臐M意足地欣賞著這塊大“水晶”，直到眼睛都被玻璃的反光灼得流下眼淚，他才掏出墨鏡，踱著瀟灑的步子，越過寬闊的草坪，慢慢走向?qū)儆谧约旱倪@個巨大的“光源”。

1樓進口的玻璃門上寫著“同文摩托車博物館”，擺放著他這十幾年間生產(chǎn)過的所有型號摩托，為了突出“博物”兩個字，他不惜重金從國外買來了好幾輛老爺級的哈雷摩托，當然也少不了杜卡迪、寶馬、雅馬哈……只要是世界有名的摩托，他都沒落下。其實，一開始他只是想弄個產(chǎn)品展覽館，客戶一進門就能一目了然，最多叫裝飾公司布置得氣派點，多打點射燈什么的?？勺詮脑趫蠹埳峡吹接腥税旬a(chǎn)品用博物館的形式陳列后，李同文就覺得這點子好，真是后現(xiàn)代主義和商業(yè)運作的完美結(jié)合。

2樓是市場部，3樓是行政部……李同文的辦公室在頂樓，一半是他的，一半是妻子杜美的。李同文喜歡步行到自己的辦公室，一邊走在軟軟的鋪滿地毯的階梯上，一邊欣賞墻壁上的油畫、國畫，還有若干自己和各界顯貴的大幅合照。只有收到他將走樓梯上來的通知后，保安才會把7樓到8樓的電動樓梯門打開，這里的墻壁上懸掛的照片，全是李同文和家人的，光妻子杜美戴著各式帽子照的藝術(shù)照就有七八幅。杜美為什么那么愛戴帽子，底下員工私下議論，一是因為個子矮靠戴帽子顯高；二，杜美的帽子都是李同文從歐洲買回來的高價貨，國內(nèi)少見，估計是他想把同是農(nóng)民出身的妻子打扮成歐洲貴婦。

李同文其實并不完全清楚什么叫后現(xiàn)代主義、歐洲貴族，只不過長期以來他都覺得只要是自己不知道不熟悉的詞匯，應該都蘊涵著某種神秘的味道。越不懂，他就越覺得玄，越玄，他就越認為那一定是自己想要又一時之間得不到的、別人稱之為“文化”的東西。

李同文出生在四川農(nóng)村一個偏遠貧窮的小鎮(zhèn)，只讀過4年書，18歲那年穿著條破了9個洞的褲子爬上了一列駛往南方的火車……干過搬運，擦過皮鞋，賣過破爛，凡是能賺錢吃飯的活兒他幾乎都干過。后來，他先是給一個小摩配老板打工，摸清門路了就干脆自己干，一開始小打小鬧，由于做得早，賺得也就多，這十來年更是飛速發(fā)展。李同文可以說非常有錢了，但他和很多先富起來的同伴一樣，屬于物質(zhì)地位和文化地位嚴重不符的典型，以前他一直不覺得，直到……

時間：2002年12月

地點：同文摩托車集團沒有名字的老辦公樓會議室。

事情是這樣的。當時，李同文花了50萬元贊助了一場較大規(guī)模的新年交響音樂會，準確地說是企劃部新來的總監(jiān)Anna策劃的。以前，李同文管各部門負責人叫部長，這個從英國留學回來中文名字叫劉小紅的部長一招聘來，就建議他把部長全改成了總監(jiān)。他本來挺不習慣，可劉小紅說這是和國際接軌的大趨勢，由于不想被下屬認為是“土鱉”，他只有說OK，后來連他自己也被取了個Simon的英文名字。被叫作“塞門”倒可以接受，可總監(jiān)老被李同文聯(lián)想成總管太監(jiān)，他經(jīng)常暗地發(fā)笑，又不好發(fā)作。

李同文只是簽字付了50萬元出去，知道是贊助了一場音樂會，可沒想到Anna還特別在音樂會前辦了個新聞發(fā)布會，還在開會前30分鐘才告訴他請他代表同文摩托車集團發(fā)言。以前發(fā)言都有秘書準備文稿，這次事出緊急，他只有硬著頭皮上。他很少獎注生意以外的世界，什么音樂啊、電影啊他統(tǒng)統(tǒng)不了解，說起電視劇他還停留在《霍元甲》的年代。

這一回，本來按過去的套路發(fā)言隨便說幾句也可以皆大歡喜，可Anna專門請來的一個外國記者卻偏偏不識時務，捅了個大婁子?！袄钕壬?，你花了這么多錢贊助這場音樂會，你肯定是非常喜歡交響樂了，請問你最欣賞哪位音樂家的協(xié)奏曲?”李同文當下就愣了，要是換個中國記者提問，他也許就支吾過去了，可在老外面前他又覺得自己要是不回答多少有損國人面子。

一秒、兩秒……汗水把李同文的背潤濕了，這時他看到Anna在臺下拼命對他做口型：“柴……”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沒看清楚，最后從他嘴里出來的答案竟然是：“菜伙夫吃雞!”臺下一片安靜，大家都憋著，不知道是誰實在憋不住先笑了起來，頓時引起一串連鎖反應，只有兩個人沒笑，一個是臉色鐵青的李同文自己，一個就是聽不懂中文作聳肩狀的老外記者。

最后在Anna的周旋下，“菜伙夫吃雞”第二天并沒有見報，李同文卻從那天起開始知恥而后勇，發(fā)誓要搞清楚柴可夫斯基到底是什么人，永遠不要弭為此類事件被人取笑，他要挺進上層文化圈。于是他不但沒有開除Anna，棚反還重用她，交代她專門寫了一個提升自己文化修養(yǎng)和跟文化圈子打上交道的計劃書。

從那時起，他開始聽交響樂，甚至歌劇，為了不存聽的過程中睡著，他專門授權(quán)陪他一起去的Anna隨時掐他胳膊。他出國公干時給妻子買各種帽子，只因為他在看畫展的時候，看到油畫里的外國貴婦人大都戴著各式各樣的帽子。通過Anna，他認識了各個圈子里的文化人，有搞電影的，有搞文學的，還有他至今內(nèi)心里對其極為抗拒的搞行為藝術(shù)的，因為他實在接受不了把自己綁在一團麻繩中就能叫作藝術(shù)。

“一個小女孩，當她第一次被帶去聽交響音樂會時，她這樣捕述樂隊指揮走出來時的情景：‘一個侍者走了出來，想用小棍子打樂隊里的人?！崩钔膹腁nna推薦給他的必讀書之一的《格調(diào)》里看到這個情節(jié)時，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李同文一心想拔高自己連同財務

總監(jiān)妻子，不過，并不是過上了貴族生活就叫貴族，更何況很多時候他還不得不是那個從前的李同文……

時間：2004年6月8日

地點：“鉆透”樓8層李同文辦公室——后面的一個隱蔽房間。

不是公司高層的人都不知道有這個地方，從這扇門進去，會發(fā)現(xiàn)里面其實還暗藏著3個房間：一間擺放著幾張高級自動麻將桌，一間則有好幾把價格上萬的電動按摩椅，還有可以讓人躺在上面洗腳按摩的沙發(fā)床，隨時有專業(yè)的按摩師恭候，另一間就只有一張大桌子，澳門賭場才可一見的大桌子。

這天，李同文依照慣例“每周一歌”，組織經(jīng)銷商和手下的十來家摩配供應商“娛樂”。那個負責設(shè)計的香港名建筑師很不理解李同文何以要在自己辦公室后面辟出這樣一片天地來，他當然不能告訴對方這地方是拿來干嘛的，于是借口說自己準備裝修個兩房一廳，工作晚了，就將就睡那里了。香港人并不清楚中國大陸國情是不允許賭博的，更不了解中國大陸生意很多時候會在酒桌和賭桌上談成。

李同文想做貴族，不代表他的經(jīng)銷商、供應商也想，他們多年來都習慣了按照一種看上去大家都接受的方式交流。如果在他這里玩不盡興，他還負責吩咐底下人安排他們?nèi)ネ饷娴囊箍倳?，聲色犬馬就隨他們?nèi)チ耍紶栆黄鹑?，大部分時間只是叫人過去買單。

以前，因為窮，李同文就想著賺錢，當他有錢了，什么物質(zhì)享受都可以滿足也都一一滿足了，他開始琢磨起精神享受來?？烧f到底，畢竟只受過那么幾年教育，再怎么附庸風雅都有點指鹿為馬的痕跡?，F(xiàn)在，李同文和這些老相識一起喝酒賭錢，有時心不在焉，覺得他們越看越庸俗，有時也真是玩得很投入很開心，特別是在瓤錢的時候。李同文曾經(jīng)開了家文化傳播公司，業(yè)務范圍包括投資捫電視劇、拍電影、組織籌辦各類藝術(shù)展，可投資的第一部電影就血本無歸。他事先還專門看過這部叫《雪融化了》的藝術(shù)電影的劇本，沒看懂，于是便覺得其中肯定有什么值得藝術(shù)的地方。虧了錢以后他才明白，所謂藝術(shù)其實是小部分人自娛自樂的玩意，和大部分消費者創(chuàng)造的商業(yè)利潤毫無關(guān)系，自己終究是個商人，不賺錢再有文化還是白搭。

時間：2004年8月11日晚上6點

地點：李同文的豪華寶馬車上。

關(guān)了文化傳播公司，李同文仍然繼續(xù)送妻子包括帽子在內(nèi)的各類豪華時裝，不過，出席各種沙龍、Party，他帶的女伴絕對只是Anna。好在杜美并不在乎這事，她樂得清閑，她喜歡帽子和時裝，卻并不喜歡除了麻將、購物之外的閑暇生活，似乎想當貴族的只有他這個做丈夫的。

李同文不止一次從Anna的眼睛里看出了點什么，這個當初雖然聽命于他卻瞧不起他的高傲女人，如今卻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仰慕他了。他們正準備前往一個由某藝術(shù)家組織的睡衣Party，他和Anna自然穿了睡衣去。車平穩(wěn)行駛中，李同文的手平穩(wěn)地蓋在了Anna手上，兩人都不露聲色。接下來發(fā)生的事，也許兩人按原計劃參加聚會，也許改變主意去了一個真正適合穿睡衣的地方……總之，應該是會有故事發(fā)生，也算是他和文化有關(guān)的第一次艷遇吧。

黃昏是個很曖昧的時辰，說它接近黑夜，可它又酷似凌晨，就好像李同文的貴族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