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妹：無法忘懷的傷痛

涓　涓

1. 傳 奇

大約六七年前，周仁聰來雜志社看蘆笛，一身中式衣裙，一條長辮子配上豐厚的劉海，十分漂亮顯眼，很容易讓人猜想她的家鄉(xiāng)她的小說，應該是一派富足寧靜的田園風光。

如果不是聽她講那過去的故事，我一時真是無法理解她的作品的“專一”選材和“粗礪”白描，為何十幾年不變。

周仁聰說她曾經(jīng)生活的地方，太窮，而太窮的地方，女人的日子都非常的不好過，她不好過了24年。

僅僅從跟她面對面交談的兩個多小時，我就能深深體會到那24年的難過，在她的內(nèi)心世界，留下了無法愈合的傷口。她小名叫九妹，今天的九妹，看上去是一位成熟、干練的都市白領，是一位受寵的嬌妻?？墒?，一旦提起24歲之前的自己，她的情緒立刻升溫，那些揮之不去的憤恨融化不了的冰塊化解不盡的辛酸，撲面而來。

即使不能感同身受，一旦知道她的確是一對農(nóng)村夫妻的第九個女兒，我們也就能夠想象她那24年的不幸經(jīng)歷了。她說逃離出生地的念頭從來就有，而促使她真正在24歲上付諸行動的原因，是小姨的死。小姨不服從家里父母的婚配安排，跳河自盡。小姨和九妹的母親，就是九妹人生的兩個前景，她怕這樣的前景落到自己身上，她不甘心。

九妹講到她逃到成都來的故事。我忽然想起蘆笛曾經(jīng)講過的一個作者的一段經(jīng)歷，蘆笛說：那兩個女子的經(jīng)歷好感人。原來，那兩個女子之一，就是九妹。

九妹在三月的清晨到達成都，撥動了一個冥冥中神賜的傳呼號碼。撥了八九次。

是一個比九妹還小兩三歲的同鄉(xiāng)女孩，曾經(jīng)喜歡寫作，挺欽佩九妹的創(chuàng)作才華，一聽到九妹的哭泣聲，連忙安慰她道：“不要動，等我來接你！”

我們就叫她十妹吧。十妹租了一間小屋，讓九妹同住，鼓勵她去找公司文員的工作，勸她不要去餐飲娛樂行業(yè)應聘。十妹的工作地點在廣漢，工作性質(zhì)不詳，她只說收入一般，但夠生活。她說：“九妹，你安心去找工作，有我一口飯就有你一口飯，你不要著急?！?/p>

九妹只帶了幾十塊錢，很快就用得差不多了。窮人，只能在吃上節(jié)約，一元錢三個的饅頭，曾經(jīng)是九妹的一日三餐。餓的感覺，無比難熬；找工作時遭受的奚落，更加難忍，人家指著送上去的小小說作品和獲獎證書說，“這些東西沒有用，反而叫人覺得你文弱寒酸，以后你應聘時就不要拿出來了，浪費眼神！”

九妹好不容易被一家公司錄取了。她說感謝那位招聘者沒有經(jīng)驗，因為那時候的她，除了寫小小說，對公司的所有業(yè)務，什么都不懂，而他給了她在成都落腳的第一個機會。

十妹看出九妹山窮水盡，給了她幾百元錢。九妹說，這筆錢對自己是無價之寶，是她以后還不盡的人情。

找到工作的九妹，這才放下懸著的心，有空閑關(guān)注十妹的處境。十妹要到珠海去了，臨行之前才告訴九妹，自己做的工作是“三陪”。九妹這才回味過來：有一次找工作未果回家，遇到一個不三不四的男人也在，總拿惡心的眼光瞄她，還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十妹見狀，厲聲對他說：“老實點！我姐是個作家，你少想歪事情！”

九妹好心痛，勸十妹重新找工作。十妹苦笑，似有萬般無奈的苦楚，令九妹無能為力，她體會到十妹對自己的保護與支持背后的愛與悲哀，為自己慶幸不已。

2. 對 話

涓：你的作品題材，幾乎都是農(nóng)民到城市來找工作的故事。這么多年來，你寫的這一群人，幾乎沒有什么變化，總是那么的悲痛?？傔@樣寫，好痛苦。你為什么非要這樣呢？

周：我希望人們，城里人，關(guān)懷農(nóng)民工，尊重和同情他們?？吹剿麄兪芸?，聽到城里的貪官污吏的事情，我會激動，強烈希望一切不公平一切丑惡現(xiàn)象，立即得到改變。

涓：就從你到城市的經(jīng)歷來說，城市接納了你，工作還算順利，還遇到愛你的男人，周圍的同事待你怎么樣？

周：我工作過幾個地方，同事都是挺好的?，F(xiàn)在的老板也對我不錯?？墒?，在情感上，就是融不進大都市。

涓：你覺得這樣對你的創(chuàng)作有什么影響？

周：我不知道。

涓：你對現(xiàn)在的文學期刊有什么看法？

周：我這四年由于病痛，無暇顧及。抱歉。

涓：那平時你讀什么書？有沒有讀書計劃？

周：幾種女性生活類雜志。我是該考慮以后的讀書計劃了。

涓：請談談你的作品的優(yōu)點和缺陷。

周：我覺得我的作品，內(nèi)容很厚重，缺點可能是開始重復了。

3. 作 品

周仁聰此次送了十來篇小小說，其中有兩篇頗見功力?！冻鲩T》和《風光》，取材和剪裁，恰到好處。精短的文字，生動的對話，到位的描寫鋪墊，使得結(jié)尾的點睛之筆，自然貼切，可以算得上是小小說百花園中的精品之作。

其他作品，或多或少存在一些硬傷，例如《六月的陽光》，讀者看到的結(jié)尾是經(jīng)過改動的，原作結(jié)尾是：“氣喘吁吁的二癩子就聽到了一聲巨響，一輛大貨車將昌順掀到街邊，二癩子還看見了昌順的臉。嬰兒一般熟睡的臉?！?/p>

這篇小說的選題是非常好的，農(nóng)家孩子上大學的艱難——被錢困住的問題，已經(jīng)到了十分嚴重的程度，但以作家角度去反映這樣的故事，應該與新聞報道不同，也不能是概念化的拼湊。說實在的，從普通閱讀心理來說，我受不了上面的原結(jié)尾；另一方面，從原作的寫法來說，僅僅羅列展現(xiàn)痛苦，反而降低了痛苦的感染力。

小說這種表達形式，切忌抽象和概念化，比如《六月的陽光》，究竟是透過誰的目光和靈魂在看在說這個故事呢？原結(jié)尾暴露出一個抽象的高高在上無關(guān)痛癢的同情者的蒼白和虛假。而編者的這種改動，目的是想將原作抽象的目光與靈魂，落實到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工人——二癩子身上，他緊緊跟在昌順的身后，像是照顧著昌順，他嘴上勸著昌順，也像是毫無用處。事實上，彼時彼刻，除了痛苦本身，一切都可有可無，二癩子的意義在于：他不是痛苦的見證，他不是為了告訴讀者后來昌順也出了車禍而存在的，他本身就是痛苦的一部分，他是昌順這一次遇到的具象之痛的陪伴者。因此，要么，他作為痛苦的一部分，本能地無意識地阻止作者將痛苦沒完沒了地湊在一起的“企圖”，他要和昌順一起忍受并等待這個具象的痛苦過去，因為，無論以何種方式，具象的苦難都會過去，那是階段性的。

我總覺得，農(nóng)民的痛苦農(nóng)民工的痛苦，歷史淵源太厚重，在現(xiàn)代中國，整個社會都在消化這一龐大深重的巨痛，其中的個人命運與人際互動，都在發(fā)生變化。假如昌順和二癩子他們還屬于社會最底層，完全看不到希望和光明的話，那么，干脆，讓二癩子那顆悲愴的心靈，對昌順的不幸作個解釋，作個了斷！這是我想改的另一個結(jié)尾，昌順喪命于車輪之下，二癩子看見了，忽然就如釋重負般嘆息一聲：一了百了，也好。

所謂同情、尊重、悲天憫人、自尊心等等，都是具體的，活生生的，有溫度的。我體會到二癩子那個念頭滾燙的溫度，近似于殘酷的美，極具力量。我們都有這樣的經(jīng)驗：活著的人是能夠從死亡當中汲取力量的，死神給人恐懼，也賜予人類頑強不息的脈動，讓人忽略一切生存之外的東西。僅僅生存，就是尊嚴，就是人類的亮點。

在《六月的陽光》中，作者只要能夠發(fā)現(xiàn)和展示出二癩子的亮點二癩子的溫暖，其文學的意義就會豐厚如田園風光下面的土壤，安慰和鼓勵活著的人們，等待或者創(chuàng)造——轉(zhuǎn)機！

因為文字短少，用心地構(gòu)思故事和處理情節(jié)，是小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點和難點。在這個環(huán)節(jié)之前，讀書，讀別人的作品顯得十分重要，否則容易雷同。另外，慎用巧合也是小小說作家要注意的問題，寫多了寫久了，不妨換換腦子，重新回到生活中去，回到人群中去，去觀察，去了解，去理解，去醞釀，跟過去跟別人不太一樣的東西。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祝愿周仁聰堅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