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戀今生

達(dá)　娃

勇來家那年，八歲。

大舅死了，很突然的消息。母親傷心欲艷，悲痛地收拾東西準(zhǔn)備去奔喪。母親和大舅的感情很好，她是趴在大舅的背上長大的，母親不止一次給我們說過她那辛酸的成長歷程。

勇怎么辦？母親傷心地掛念著大舅的兒子勇。我們知道，勇的母親，已在勇一歲的時候就沒了。

“把勇給我接來?！蔽覀兊母赣H發(fā)話了。在那樣一個物質(zhì)非常貧乏的年代，一個僅靠44元工資撫養(yǎng)三個孩子的工人，在大舅去世不足三小時就做出這樣的決定需要多么大的勇氣，我們并不清楚這個決定在以后會帶給父親多大的重荷和壓力，只是為父親做出的決定莫名地感到暗暗驚喜。

終于，太陽落山的時候，母親搭廠里運輸?shù)谋丬嚮貋砹?。母親的手里牽著勇，勇的懷里抱著一只鵝。勇怯生生的，帶著一點點驚懼。

勇老表。我對著勇大叫。

不許叫老表，叫弟弟。父親非常嚴(yán)肅地糾正我的稱呼。勇來了，父親是很高興的，他帶了勇去澡堂洗澡，剪去了一頭雞窩似的頭發(fā)，從里到外換上全的衣服，我聽他對母親說，勇的衣服上盡是密密的虱子。

父親做了包子，勇吃得很香，我們都猜測勇是很難吃到包子的。父親和母親在飯桌上給我們宣布：從今天起，勇是家里的人了，是我們的弟弟、哥哥，并要勇和我們一樣叫他們爸爸、媽媽。勇一邊喝著稀飯，吃著包子，一邊很憨厚、很老實地點著頭。

勇很快就和我們熟悉并玩在了一起。勇來之前，我們是很循規(guī)蹈矩的，采點野花，捉幾只蜻蜓已經(jīng)樂不思蜀。勇的到來，使我們對童年有了很深刻的記憶。勇讓我們重新認(rèn)識了這個空曠的世界：他會捉鳥，無論什么樣的鳥他都喜歡，他會在我們不提防的時候脫去鞋襪，“噌噌噌”幾下爬到樹上，掏出一窩羽翼剛滿但還無力飛翔的麻雀，用一根繩子拴住小麻雀的腿，像養(yǎng)一只小雞一樣。他會捕魚，勇的水性是很好的，即使不下水，他也可以手到擒來。走在河岸邊，他會突然俯下身去，用手一抄，一只泥鰍或者黃鱔就會穩(wěn)穩(wěn)地落在他的手里，從不落空。父親會用他捉回的黃鱔做成香噴噴的鱔魚面，母親用面粉裹了小魚小蝦炸了給我們吃。我們跟了他去采“地末兒”，那是一種近似木耳之類的野生菜，加了豆瓣爆炒，香香的，好吃極了。勇最喜歡一窩小白鼠，不知道他從哪里弄來的，他用裝眼藥水的塑料瓶子做成奶瓶，里面裝了米湯來喂養(yǎng)小白鼠。

勇非常熟悉田園中的一切，和他在一起，我們學(xué)會了在自然中釋放自己。春天，勇和全舉著自制的簡易風(fēng)箏，像個瘋子似的在野地里奔跑，我和靜則把母親編織的風(fēng)雪帽拴在腰上，采擷著各種野花野草，“順便”也摘一點田里的胡豆，用家里帶出的小奶鍋煮了吃，就像魯迅先生在《社戲》中描述的一樣。胡豆葉是很好玩的，用手揉勻了，放到嘴里吮吸，會變出一個像氣球一樣的東西。胡豆也是很好玩的，可以做很多東西，我們最喜歡做的是金魚：選一顆胖胖的胡豆，穿過一根火柴棍，兩邊綴上兩顆紅紅的蛇泡果做金魚的大眼睛，在胡豆的底部刺一個小洞，插上一片很嫩很嫩的桉樹葉，一個漂亮的小金魚就做成了。做上十幾個漂亮的金魚，牽上細(xì)細(xì)的繩子，順?biāo)媸呛猛鏄O了。

勇的到來讓我們認(rèn)識了螢火蟲，夏夜，關(guān)上蚊帳，放出捉來的幾十甚至上百只螢火蟲，披散了頭發(fā)坐在床的中間，任那些小小的閃亮的蟲兒飛在自己的身上、頭上、臉上，一閃一閃就像天上的星星調(diào)皮地眨著眼睛，自己也像童話中美麗的白雪公主。

秋天的夕陽是我們最喜歡的，我們常常在落日的余輝里，燒烤著勇捉來的泥鰍、黃鱔(有時還會有螃蟹)，也烤“叫花小雞”：把麻雀剝光洗凈，抹上家里偷出來的鹽巴，隨便用什么葉子裹住麻雀，埋在預(yù)先挖好的小坑里，等那堆篝火燃盡時，我們總是迫不及待地刨去灰燼，迫不及待地把燙嘴的麻雀往嘴里塞，運氣好的時候，還能在麻雀肚子里塞上幾個鳥蛋。作料肯定是不夠的，但我們食之甘飴，快活極了。

冬天的記憶都在屋里，成都的冬天陰冷潮濕，穿了母親親手做的小花棉襖，是不允許出去瘋玩的。我們就縮在屋里游戲，“藏貓貓”、“捉強(qiáng)盜”……在這個小小的空間，也有著我們無盡的樂趣。勇和全專心專意地拆掉了家里的鬧鐘和小收音機(jī)，想弄清楚那些神奇的聲音是從哪里發(fā)出來的，結(jié)果鬧鐘和小收音機(jī)在他們手里變成了一堆沒用的廢品……外面的那些孩子，因為羨慕勇的“能干”和我們之間的默契，也主動來我們家里和我們一同嬉戲玩鬧，我們就像一群花果山?jīng)]了大王管轄的猴子，上竄下跳，狂歡亂叫。

在我的童年，發(fā)生過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小學(xué)末，我居然莫名其妙地“愛”上了班上的一個男生。此事在學(xué)校掀起了軒然大波，那個男生毀壞了我所有的文具，女生們像看怪物似的對我避而遠(yuǎn)之，我在接受完十幾位老師連諷刺帶挖苦的教誨后，又挨了母親重重的一記耳光。如果不是父親的阻攔，我可能就被母親退學(xué)，做一個只有小學(xué)文化的半文盲了。我無法去說明自己的清白，也沒有人相信，只好夾著尾巴做人，畏畏縮縮地生活在周圍鄙視的眼光里。但是靜他們不管這些，照舊和我做游戲，他們并不懂在我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也不需要去懂，他們只是覺得，四個人缺一不可。所以，在我無處伸冤的時候，他們那種很自然的親情無形中彌補了我很大的創(chuàng)痛。多年以后，我偶遇了那個男生，仍然能夠感受到對他當(dāng)年暴行的恨意，也更眷戀和靜、勇、全的那份親情。因為這件事，我對人群有了一種敏感和恐懼，也不愿意再相信任何人，只是和靜他們過著我們單調(diào)而又快樂的童年。

二十幾年的相依相伴，相親相愛，我們早已忘記了勇的身世，只覺得是一母所出。他服兵役，我和靜、全眼淚汪汪地送走他，四年后他回來的那個夜晚，我們又是歡天喜地地鬧騰到天亮，兒時的親情與友愛已在我們心里扎根。

人是很容易去懷舊的，在我們的年齡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搖曳時，我們的思想已經(jīng)定格在了被塵封的卻又無時不為之眷戀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