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浩
鮮卑族是我國歷史上一個重要的北方民族,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進入中原,并建立起強大的政權,對中國歷史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然而遺憾的是由于歷史資料的奇缺,我們對這一民族的早期歷史知之甚少,“鮮卑”族名與山名的關系便是其中的一個問題。
一、對歷史上幾種觀點的辨析
鮮卑曾是東胡部落聯(lián)盟的一部分,但西漢初年,東胡被匈奴攻破后整個東胡部落聯(lián)盟瓦解,據(jù)《后漢書 烏桓鮮卑列傳》記載:“鮮卑者……遠竄遼東塞外,與烏桓相接?!?/p>
《后漢書》載:“鮮卑者,別依鮮卑山,故因號焉?!薄度龂尽份d:“鮮卑亦東胡之馀也,別保鮮卑山,因號焉?!逼渌嚓P史書的記載也基本大同小異。因此可以看出,鮮卑族的族名來源于鮮卑山的山名這一觀點在古代是具有一定共識性的,后世的史書基本采取了一種承襲的態(tài)度。近現(xiàn)代,我國的學者也大多接受了這一觀點。如清代民國之交的學者丁謙在《蓬萊軒輿地學叢書》卷四《鮮卑轉地理考證》中提到:“考《魏書》本紀卷一,言魏之先出日皇帝子昌意。昌意少子受封北國,有大鮮卑山,因以為號,此鮮卑種類所有來也?!瘪R長壽在其著作《烏桓與鮮卑》中提到:“一個部落集團從東胡分化出來,最初分布的地點在鮮卑山,此部落集團遂以鮮卑為名。”田繼周在其著作《秦漢民族史》指出:“他們出自東胡和因居鮮卑山為號,則是一致的說法?!?/p>
近年來隨著學界對鮮卑族研究的深入,許多學者對鮮卑族山名決定族名一說提出了質疑,并不斷有新的論據(jù)提出,以論證鮮卑族族名是先于山名產(chǎn)生的。但在研究過程中由于角度、方法的巨大差異,許多學者立論的依據(jù)也差異較大,其中的某些論據(jù)甚至存在著謬誤,其結論當然難以讓人認同。為了更好的研究清楚鮮卑族歷史上山名與族名關系的問題,有必要在此占用一些篇幅將一些觀點加以辨析。
以美籍學者朱學淵 (參見《中國北方諸族的源流》)為代表的部分學者認為鮮卑人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因為《國語 晉語》中有這樣的記載:“昔成王盟諸侯于歧陽,楚為荊蠻,置茅,設望表,與鮮卑守燎,故不為盟?!庇袑W者據(jù)此進一步推論出楚與鮮卑族似有親緣關系存在。本人實難茍同,首先鮮卑作為東北的少數(shù)民族世居遼東塞外,《左傳》中記載:“周大夫詹桓伯云:‘武王克商,肅慎、燕毫,吾北土也?!蔽匆婖r卑,那么鮮卑至中原與諸侯會盟一說就不能成立。其次,若《國語》中的記載屬實,則鮮卑族應與中原較早建立了聯(lián)系(西周時期),中原各國也應較早的了解到了鮮卑人的存在,但可疑的是自《國語》之后,數(shù)百年中竟無一部史書再提及鮮卑,直至《后漢書 烏桓鮮卑列傳》,這是極不正常的。民國時期所刊印的《四部叢刊》系明代金李刻本的影印本,其中《國語》中關于這一段歷史的記載“鮮卑”作“鮮牟”,則照以上論述推測,《國語》中的“鮮卑”極可能系“鮮牟”之誤。
有些學者試圖從語言學的角度來研究這一問題,以期找到突破口。如張思勉指出:“鮮卑,此族似即古所謂析支”?!磅r卑,即《禹貢》之析支?!庇械膶W者以此為基礎進一步推論,鮮卑即邾婁。依據(jù)是“析”上古又與“訾”通,“支”則通“邾”為“邾”轉。而“訾邾”正是“邾婁”的異稱。由此鮮卑應屬于東夷的一支——邾婁,后又遷徒到了遼東。這一觀點的成立需建立在一條很長的音轉鏈條之上,其本身是具有風險性的,因為音轉鏈條之中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不成立都會導致結論無法得出。事實上,這個鏈條中確有幾點疑問。第一個疑點在于鮮單是否便是析支。《尚書 禹貢》載:“織皮昆侖、析支、渠搜、西戎即舒?!薄杜f唐書 西戎傳》亦有“黨項蕪,在古析支地,漢西羌之別種也”的記載。昆侖山在南疆,黨項人的活動范圍在甘陜,湟水谷地,可見,析支的活動范圍應在中國的西北地區(qū)。而鮮卑在東北,史書中并無鮮卑族曾有過大規(guī)模遷徒的記載,鮮卑人自己的記述中,也沒有祖先曾大規(guī)模遷徒的蛛絲馬跡。第二個疑點在于析支是否就是訾邾。從古漢語語音的研究中可分別得出“析”與“訾”通、“支”與“邾”通,但二者并用是否能從族名的角度講得通,即由語音的角度推出析支即為訾邾是值得商榷的。李德山在他的《東北古民族與東夷淵源關系考論》一書中提到:“上古記事用字無定?!辈⒄J為這可以作為析支即訾邾的依據(jù),然而事實上中國古代在民族稱謂方面,雖然對于同一民族的稱謂文字有變,但并不是無原則的,如“丁零”、亦作“丁靈”、“丁令”,并不見有更多寫法。同樣的,析支雖與訾邾音近或音同,并不意味著析支便可隨意寫為訾邾,即析支與訾邾未必為同族。第三個疑點在于鮮卑若為邾婁,則其必須依賴析支這一環(huán)節(jié),從音轉的角度似是可以講得通,但如果從民族的角度講,由邾婁到析支再到鮮卑的轉變本質上是由東夷到西戎再到東胡的轉變,其實現(xiàn)的可能性不大。如果從歷史地理的角度講,由邾婁到析支冉到鮮卑的轉變則意味著鮮卑的先祖曾從華東遷至西北,后又遷至東北,這就更無從談起了。由以上三點斷定鮮卑即邾婁的觀點并不可取。
在先秦的個別文獻中,鮮卑一詞作為某種物品的名稱出現(xiàn),有些學者以此為依據(jù),提出上古華夏族素有“地物中國,名從主人”的稱呼習慣,所以可得出上古時期的器物名與族名也應是同一關系。由此,迸一步可推出鮮卑一詞作為族名于先秦時期便已經(jīng)出現(xiàn),而不是由鮮卑山得來。先秦文獻中鮮卑一詞確實作為物品名出現(xiàn)過,如《楚辭 大招篇》有“小腰秀頸,若鮮卑支”。王逸注:“鮮卑,袞帶頭也。”可見此處鮮卑是指一種帶鉤?!稘h書 匈奴傳》曾提到“犀毗”,顏師古注:“犀毗”,胡帶之鉤也。亦曰“鮮卑”,亦曰“師比”,總一物也。《戰(zhàn)國策》載趙武靈王以黃金師比賜給周紹,《楚辭 招魂篇》也有“晉制犀比”的記載,其中所指應為一物。以上的幾處記載中,“鮮卑”表示的是一種帶鉤,單從字面上講與后世的鮮卑族無任何聯(lián)系。進一步分析,以上的幾處關于“鮮卑”的記載中“鮮卑”一詞的用字是不確定的,若鮮卑帶與鮮卑族確是同一關系,則鮮卑族的名稱也應有諸多寫法,并在文獻中有所體現(xiàn)。而在文獻中鮮卑族的族名用字是惟一的,只見“鮮卑”,從未見“師比”、“犀毗”、“犀比”。另外,從現(xiàn)代語言學的角度來講,語言是音義結合的符號,具有任意性,作為族名的則具有專一性、延續(xù)性。就此我認為:先秦時的“鮮卑”僅指物品,與后世鮮卑族有聯(lián)系的可能性不大。
二、以族名命名山名應是歷史真面目
史書中關于鮮卑的族名源于山名的記載真實性是值得懷疑的。 《后漢書 烏桓鮮卑列傳 》載:鮮卑“漢初(公元前206年),亦為冒頓所破,遠竄遼東塞外,與烏桓相接,未常通中國焉……建武二十五年(公元49年),鮮卑始通驛使?!蓖ㄟ^這段記載可以看出從東胡部落聯(lián)盟解散(西漢初年)到東漢初期這一段較長的時間段中鮮卑與中原并無直接的聯(lián)系。其后東漢王朝為了打擊、孤立北匈奴,開始封鮮卑大人為王侯,鮮卑與中原王朝的接觸才開始密切起來。而這個時期距鮮卑退保鮮卑山已經(jīng)有近二百年的歷史,東漢人了解的只是鮮卑興起于鮮卑山表象,鮮卑山名與族名孰先孰后卻已然難辨,鮮卑最早期并沒有自己的文字,《后漢書》中關于鮮卑族的族名源于山名的記載事實上并沒有確鑿的史料依據(jù)。同時,后世史書編纂的年代距西漢初年更為遙遠,其記載的依據(jù)更少,可信度更低。
鮮卑從東胡解體之前就應已經(jīng)有獨立的族名。“胡”在先秦時期并不泛指北方的少數(shù)民族,而是特指匈奴。匈奴以東的諸多少數(shù)民族則被稱之為“東胡”。由于東胡的性質是部落聯(lián)盟,因此,東胡中的各個部落部擁有自己的名稱,且相對獨立性較大。如盡管烏桓是東胡的一個組成部分,但在東胡沒有瓦解之前,烏桓的名稱就獨立出現(xiàn)史冊之中。《史記貨殖列傳》在記載戰(zhàn)國時期狀況時,有這樣一段記述:“上谷至遼東,地踔遠,人民希,數(shù)被寇,大與趙、代俗相類,而民雕捍少慮,有魚鹽棗栗之饒。北鄰烏桓、夫余,東綰穢貉、朝鮮、真番之利?!倍@一時期烏桓是東胡的一部分。同樣的,鮮卑作為東胡部落聯(lián)盟的成員,同樣也應擁有自己的名稱,但由于鮮卑的勢力范圍并不與漢地接壤,因此,族名在東胡存在時期并不見于中原王朝的史冊。但從一些史書中仍能看出一些蛛絲馬跡?!妒鶉呵铩份d:“秦西漢之際,為西匈奴所敗,分保鮮卑山,因復以為號?!边@里,所謂的“復以為號”是指重新以鮮卑為號,也就是說“鮮卑”這個族名在東胡時期就已經(jīng)存在,但在部落聯(lián)盟之中一般只使用“東胡”這個部落聯(lián)盟的名稱,東胡潰散后,才獨立使用“鮮卑”這一族名。
鮮卑與烏桓皆出自東胡,二者地域相接,《后漢書 烏桓鮮卑東夷列傳》載:鮮卑“其言語習俗與烏桓同?!睆奈鳚h賈誼的《新書匈奴》篇,《史記 匈奴列傳》中都可以看出烏桓在西漢以前就己經(jīng)存在。換而言之,以上著作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線索,“烏桓”這個名稱在冒頓單于攻破東胡之前就己經(jīng)存在,且作為族名存在,那么《后漢書烏桓鮮卑東夷列傳》關于匈奴滅東胡,烏恒“退保烏桓山,因以為號焉?!币约盀趸傅淖迕麃碓从谏矫恼f法也就站不住腳了。相應的,史冊中關于鮮卑族名來源的部分不免令人生疑,畢竟中原對與其接壤的烏桓的了解遠多于鮮卑,甚至鮮卑的很多情況需要通過烏桓來了解,史書中對烏桓的記載產(chǎn)生了錯誤,對與烏桓極其近似的鮮卑的記載,產(chǎn)生錯誤的可能性相當大。
要考察鮮卑山名與族名的關系,地名與族名的命名規(guī)律也應被充分考慮。李德山先生在其《試論先輩是研究中的兒個問題》一文中認為:山名命名族名的觀點“既不符合我國古民族的稱名(命名)規(guī)律,又有悖于族名與地名的因果關系?!惫P者認為鮮卑與鮮卑山的關系應是以族名山,而不是以山名族。鮮卑族是游牧民族,頻頻遷徒,每至新的駐牧地,便“以族名山”,中國北方存在著多處鮮卑山便是一個力證。早在《十六國春秋》的記載中鮮卑山已經(jīng)有二,一在棘城(今遼寧錦縣,一說義縣西北),一在遼西?!端鍒D經(jīng)》載:“鮮卑山在柳城縣(今遼寧朝陽)東南?!蹲x史方輿紀要》卷18據(jù)舊制稱在 ‘柳城東二百里有鮮卑山,東胡因以為號?;蛟货r卑山即青山?!薄短藉居钣洝吩疲骸磅r卑山在河北道營州柳城縣(州治)東南二百里。”又云:“棘城東塞外又有鮮卑山在遼西西北一百里。”《蒙古游牧記》卷1《科爾沁部右翼中旗》提到:“旗西三十里有鮮卑山”?!端?jīng)注》引《釋氏西域記》記載敦煌東南也有一鮮卑山。不難看出以鮮卑為名的山岳廣泛分布東至遼東、西至隴西廣大區(qū)域內,而這些區(qū)域都是鮮卑人馳騁過的地域。如果鮮卑族的族名是晚于鮮卑山的山名出現(xiàn)的,那么中國北方出現(xiàn)如此多的毫無聯(lián)系的鮮卑山更難于解釋。因此,鮮卑族的族名應早于山名出現(xiàn),隨著鮮卑族勢力范圍的擴大,不斷以族名命名山名,最終形成了北方存在多處鮮卑山的格局。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