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走了……
昨夜,天氣預(yù)報是臺風(fēng)登陸,早上,跟白羽跨世紀(jì)朝夕相隨,20多年為他謄稿、料理家務(wù)、開車的小汪用手機跟我講:我正在船上,迎風(fēng)出海,白羽的骨灰,要撒進大?!?。一時,我感到這位長者真的是跟我們永別了。清明,無墓可掃;公墓,無碑可尋……他不愿留下自己的任何一點痕跡地去了。也許他不愿我們見物傷情。這樣,我卻想他想得更沉重、更悲慟。
他愛海,他寫朱德總司令的長篇紀(jì)實散文,正是題名《大海》。而他將自身最后的所有所托付的渤海,恰恰也是半個世紀(jì)前我剛過而立之年的所在。當(dāng)時,有位匈牙利詩人問我:“聽說中國詩人是喝多少酒就寫多少詩的,是真的嗎?”我答:
……這里并不是人人都會喝酒,
這里不喝酒的人也把海當(dāng)酒杯,水當(dāng)酒;
這里的人飲下海水寫下海的遼闊、蠻野;
這里的人度過風(fēng)險寫下生的艱難;
這里人人是詩人,因為個個都會喝酒;
不信,你來在這里度個風(fēng)暴的晚上;
看人們在驚濤駭浪中斬斷桅桿,與暴風(fēng)雨肉博;
淋著雨,吞著雨,吞飲酒,
以最豪壯的強音唱著搏斗的詩篇——
詩情和豪情一樣滿懷
飲唱出多少詩來……
50年過去了,人上了年紀(jì),稍能多一點地讀懂白羽的作品和他本人后,我感到他更是一個詩人,雖然他并不寫詩,且以小說著名。尤其他靠后的幾部長篇的兩三百萬字,抒情散文式的文筆,構(gòu)成一種獨特的文體。有些大段大段抒情抒懷的獨白,雖然還不是一來幾十頁上百頁,那格調(diào),也有些接近雨果《九三年》后面浪漫于法國大革命,洋洋灑灑的筆墨。那浪漫于文思的激情、焦躁、憂思;還有種力不從心的追求、愁苦,真是潮涌浪濺。心海,也是一個大海啊。
天難如愿。晚年,他有好多好多話想說,對于作家,筆是可以任他怎么說的,他也用筆為自己說了很多,可是,到最后他最想說的,筆卻不能聽他的使喚了。50年前,正當(dāng)壯年時,他的稿子到任何一家刊物,都是先請有經(jīng)驗的老編輯,從那一張寫了兩三千字的紙上,給他正正規(guī)規(guī)謄抄在六七頁稿紙上,再請他本人審訂,看看謄抄得是否首先由于識誤而抄誤之處。晚年,也只有小汪是能無誤地看他手稿的高手了,每早坐在那兒謄抄干凈他頭天所寫的手稿。晚年白羽寫稿寫得手抖起來之后,不像巴老(巴金)是字越寫越小,而是不成行地越寫越往右上角斜,寫的字摞在字上,連自己都看不清。小汪也無奈。本來,對于作家來說,不論人逢喜事樂得要瘋,還是橫遭災(zāi)禍難以抑止的悲痛,手中的筆墨,都是開閘瀉洪的奔流,浩浩蕩蕩于宣泄的痛快,精神解放于脫俗的超然。這是作家寫作的快樂??墒牵@時寫作對于白羽已是難以解脫其艱難的重負(fù),確實太殘酷了,太不公平了。事已至此,不封筆也得封筆。
剩下的辦法,自然只有口述了。近來聽說他女兒從國外回來,每天上午,他讓孩子錄音加筆記,給他先保留下一些原始素材??墒牵徽撛谒磉呉蛔?,或是拿著話筒坐在錄音機旁聽他講話,他都是好長一段時間說不了幾句,有時他那體內(nèi)、氣喘中的語音,還含混得不一定全能聽清。這樣一來,進展的速度也讓人擔(dān)心。有一次,我陪光耀去看他,小汪攙他進了客廳,他朝四周掃了一眼,還問:“良沛呢?”榮勝笑著說:“良沛不就站在你邊上嗎?”此時,當(dāng)我自己也年逾古稀,深感體力、精力一日不如一日時,看他,我也不能不說,人老了就是老了,盡管談話之間會感到他思想有時是驚人的敏捷、銳利。為此,我不能不想,作家活著,哪怕沒病沒災(zāi),堪稱“健康”,這時候還想要他作點什么,確實于心不忍,何況,他已經(jīng)是使出了他所能使出的力,拼著命在干他想干完的事呢?
站在一邊幫不上忙,更無權(quán)要一位年過八旬的老人為此過度操勞。只能以一種不在乎的口吻勸他:“你現(xiàn)在養(yǎng)好身體比什么都重要,別的事,莫在心了,人世間,還有咱們干得完的事嗎?”而他說:“你說,我這樣子,是好還是不好呢?人老了,沒有病都有病,可總不能為活著而活著吧!”
從根本上說,我們確實是朋友遍天下,不是沒有同志,沒有知音,可是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商海欲潮的沖擊,許多階級兄弟都成了弱勢群體了,也難免有份孤獨的蒼涼。
有一年新年,他聽說我去了電話賀年,叫小汪接我上了他所住的301醫(yī)院。一進門,小汪就告訴他,兒子頭晚從國外來電話了,說今年特忙,回不了家來看望,祝老爸新年快樂!小汪剛把話說完,白羽就跟我說:“人在外,一套洋玩意兒就來了——‘祝老爸新年快樂’!我把他養(yǎng)得這么大,每年就在這個時候盼來這么一個電話!”
看來是氣話,有著幾分無奈,語聲卻分外平靜、舒緩。說他在怨兒子,不如說他在想兒子;說他有點情緒,不如說他也在排遣孤凄。
雖然,問候的電話不少,上門看望他的人也不少,而且,幾乎沒有一個不違反醫(yī)生只準(zhǔn)見半個小時之所囑,往往是翻個兩三倍的時間??梢惶旄嗟臅r間,因為不能寫了,也疏遠了書桌,看東西也太吃力,少到除了看看“鳳凰臺”的新聞,別的,眼力都無法對付。只有一個人坐在那個不大的客廳,或是客廳外一個不到三平方的露臺,坐在那兒曬曬太陽,風(fēng)大了,招不住,若是一點微風(fēng),對他還真是一種享受??衫线@么靜坐著,人也難免會坐得無聊,雖然不敢說也會想得無聊,對這位思想型的作家,也會想得復(fù)雜,或是走進死胡同。
有一次,見面就說:“我給炳華寫了信,辭了《人民文學(xué)》的主編!”我問:“為什么?”他說:“我又不能干什么事,占著一個位置干什么?”我說:“人家本來就不是把你當(dāng)個勞動力請去,是希望用老作家的聲望支持他們!”他說:“人家不需要我——”他長長嘆了口氣:“六個月都沒給我寄刊物了——”
怎么會呢?現(xiàn)在上來的,都是同他隔了一兩代的年輕人,對他不熟悉,疏忽了寄刊這些具體事務(wù)都是可能的,若說誰以此故意冷淡他,怕是想得過多了。因為寂寞的緣故,這位特有軍人氣魄的作家,也有“小心眼”了。
可是,另一件事,則讓我想得不是那么簡單,想得那么所謂的“人性”了。
那是2001年夏,《文藝?yán)碚撆c批評》發(fā)了我的《未能如煙而去的往事》,不久,他來電話講:“多謝你給我‘平’了‘反’,……”這話怎么能這么說呢?我無非從自身的經(jīng)歷說了那么一段往事的過程罷了。
我知道,1957年中國作家協(xié)會“反右”期間,他正在黨組副書記這一重要位置上,對自己該負(fù)的責(zé)任,他從未推脫,誰都知道,那也是推也推脫不了的事。可是,在那極其復(fù)雜的情況中一些具體問題的運作、處理過程,不是辯白,也無需辯白,但給他作個說明、交待的機會都沒有,對他,是個太大的遺憾、太沉重的包袱,也太不公平!
從郭小川同志的日記看,那不是新時期文藝圈內(nèi)某些可以稱之為“人物”的人,為篡改歷史,為自己樹形象而在事后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日記》,是小川去世后公開的他1957年5月10日的《日記》,記述到“白羽說他將來是個悲劇,逃不出(這)工作的?!?月5日又有“到白羽處,吃了餃子,他很感慨地談到他決心離開‘作協(xié)’的工作。”
不是事后,是當(dāng)時,白羽能對小川說自己是個“悲劇”,正是他還沒泯滅良知,是他還沒忘乎所以而有那份清醒。
就在他說我替他“平”了“反”之后不久,聽說有人向中央告了他,說中國作協(xié)的“反右”就是他搞的。白羽也向中央說明了他奉命而行的過程。這里所說他向中央稟明情況之事,我也從未問過他本人,不知是否確有其事,我這里是針對傳言的設(shè)想而言的。
自從看了小川的《日記》后,我想:白羽在當(dāng)時已明白自身的“悲劇”時,所以作這些事時,總是頗有心計地做得都有個交待。
1979年11月8日午后,四次“文代會”期中,“作協(xié)”在“西苑”小禮堂開小會,周揚臺上講“文藝的春天來臨”時,蕭軍在臺下前排粗著嗓門叫道:“周揚同志的春天,就是我的冬天!”它震驚了整個會場,周揚才轉(zhuǎn)了話鋒,說自己掌握運動時,混淆了兩類不同性質(zhì)的矛盾。嘻嘻哈哈地問臺下前排的老作家:“給你戴的什么‘帽子’呀?”我在現(xiàn)場,看得心里極不是滋味。咱這小人物,別的,干不了,還可以見證這場歷史??墒?,不知怎么回事,一時之間,海內(nèi)海外,周揚向大家“道歉”的輿論滿天飛,他又成了文藝界“開放”的旗手了。反過來,對丁玲的問題,絕不松手,解決問題要他簽字,他絕不簽字。有趣的是,當(dāng)年“反右”時,誰不與他同伙,就是“右派”,此時反“左”了,不跟他同道的,又是“左”了,仍要打入另冊。這頁歷史,只有看后人怎么寫了。
后來的白羽,自然不會再跟誰同道,這正是他反思了“反右”作出的選擇。光耀回憶“反右”寫了這么一個細(xì)節(jié):“主持人中最活躍的,自然有周揚指為有‘大功勞’的劉白羽,以及邵荃麟、詩人郭小川等等,不知為什么,周揚卻坐在一個角落里,不是后來他偶然插話,我還以為他不在座呢?!焙苊黠@,白羽雖然一再聲稱為奉命行事,現(xiàn)場上卻推在前臺“活躍”。當(dāng)自己已明知為“悲劇”時,則是分裂人格的表演,是“悲劇”中的“悲劇了。
中國作家協(xié)會“反右”中最大的受害者,自然是丁玲,她接受白羽的道歉,反而不愿他過分自責(zé),表示充分理解白羽在那個大環(huán)境下的行為方式。
白羽向光耀說:“你在那歷程中所承受的痛苦,都是我的罪孽所造。我只有遠處向你深深的謝罪謝罪……”光耀是全家都很感動??捎腥诉€是說,這是“假”的。還是友梅說得好:“就是‘假’的,比‘假’的都沒有總好!”
經(jīng)過文藝界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又不懷偏見的人,都能懂得“比‘假’的都沒有總好”這句話。
為此,白羽最后幾年,內(nèi)心受委屈的不平靜,乃至痛苦,也注定是永遠的。
新時期,他出版的回憶錄只寫到開國前夕,正是他后來所在的位置所接觸的一切,不是都好公開的。馬烽任“作協(xié)”黨組書記期間,因為反丁玲時也涉及到他,他想調(diào)閱部分檔案,機關(guān)里給予的回答都是:俱已封存,不讓查閱。
我不知道該從正面或負(fù)面,以一個什么樣的心態(tài),來看白羽此時自信在“守紀(jì)律、考慮影響”,情愿強忍被委屈所煎熬的沉默。他相信,問題能等到適當(dāng)?shù)臅r機讓他好好地說。
可是,他沒有等到這一時刻就走了。
我在電話中問小汪:“白羽走的時候不痛苦,還平靜么?”小汪答道:“他在客廳里摔了一跤就昏迷過去了,我趕緊抱他上車送到醫(yī)院,他都一直處于深度的昏迷中,還不痛苦,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走了!”
小汪的回答,像是知道我之所以這么問他的心情。否則,他若在清醒中抱恨而去的痛苦,真是太殘酷了。
北京的同志為他留下的遺囑不讓告別、追悼、不留骨灰而去所震驚,似乎將人生看得太透徹了。我倒感到他唯物主義者的精神力量。有幾回,他跟我說要約丁寧商量《遺囑》的事,我都以“不愛聽這些不吉利的話”而不往下說。但他還是告訴我,他要把骨灰撒進大海,什么都不留。我說:“你還是有作品會留下來的!”白羽說:“那也由時間、由歷史來定了,自己一廂情愿不行,別人捧場也不行,能留下來的,骨灰消逝在海浪里它也還會留下來,否則,就是我自己活著,它也可以比我早死!”
徹底唯物的心胸之博大,天地之廣闊,他就是海啊,無怪他那么愛海,以海作他最后的歸宿。
大海,白羽最終之所在。50年前,我看那激浪飛雪,就當(dāng)它是最淳凈、最濃冽的純酒。此刻,為他,風(fēng)浪猛烈一些吧,濺溢更多的酒吧,請允許我以它灑在天上地下,祭奠別了我們而去的你!
哦,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