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minism,可譯為女權主義,也可譯為女性主義。當然,在中國,最能使大多數人接受的是后一種譯法,因為它不犀利不張揚,不那么具有戰(zhàn)斗性,中庸保守,溫和平靜。但即便是如此保守的行事,也難進入主流文化的殿堂。不僅男性社會對女權充滿蔑視和敵意,甚至連女性自身也對女權懷有莫名的偏見而缺乏正視的勇氣,一些思想新銳且頗具女權傾向的許多女性作家,如張潔、張抗抗、王安憶、李子云、崔衛(wèi)平等,甚至對“女性文學”的提法都諱莫如深,有的更拒絕承認自己是女性主義者。①這就是嚴酷的現實:一個人如果公開宣稱自己是女性主義者,無論她是作家還是學者,在眾人眼里,她無疑是一個好斗者,一個不安分守己、不合時宜的人。可以肯定的是,奧地利激進的女權主義作家埃爾弗里德·耶利內克如果在中國,是得不到文學大獎的。在這種情形下,公然宣稱自己“堅持遵循真正的女性角色為出發(fā)點,不迎合以男性為中心、為主體的文化觀念”②的作家,不僅稀少,簡直難能可貴了。
陳染,就是這么一位女性主義作家。她始終不懈地堅守著自己的信念,堅守著自己的追求,哪怕始終被置于邊緣地帶,也堅持“在中國主流文學之外的邊緣小道上吃力地行走?!雹垡驗?,“真正的道路是在一根繩索上,它不是繃緊在高處,而是貼近地面。它與其說是供人行走的,毋寧說是用來絆人的?!雹荜惾揪褪切凶咴谶@根繩索上,“一直保持內省的姿勢,思悟作為一個人的自身的價值?!彼嘉蜃鳛橐粋€女人的價值。思悟“追求真正的性別平等……渴望打破源遠流長的純粹由男人為這個世界建構起來的一統(tǒng)天下的生活?!雹葸@種思悟的結果是對整個男權傳統(tǒng)的徹底顛覆。
敘事視角的顛覆
中國文學有一種源遠流長的傳統(tǒng),那就是“文以載道”。早在戰(zhàn)國時荀子就在《解蔽》、《儒效》、《正名》等篇中提出“文以明道”,三國時期的曹丕在《典論·論文》中說的更清楚:“文以載道”,魏晉時期的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到了北宋的理學家周敦頤,不僅主張“文所以載道也”,而且還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愛蓮說》來實踐。什么是“載道”?簡明地說,就是“社會責任感”。把對社會的承諾、民生的關注、未來的擬想凝聚成沉甸甸的內核讓文學承載,一本書要能夠成為人們精神上的導師、迷惘時的指路明燈、教育的助手、團結的黏合劑、理想的傳聲筒,總之,要能承載社會的公共的正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在這種承載中,作為男權社會的主體——男性理所應當地成為了主體陣容。所謂“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
面對這種源遠流長的文學傳統(tǒng),明確宣稱“我就是想立足‘個人’”、“我寫作的興趣在于‘邊緣’”⑥的陳染不僅顯得另類,簡直就是成心。她不寫主旋律大敘事,不寫啟蒙救國,不為他人代言,強烈排斥人的社會性價值取向,一直把思慮的目光轉向自己起伏跌宕的內心世界,固執(zhí)地凝視著自己的孤獨和伴隨著孤獨的痛苦,以少有的大膽與率真直接抒寫女人的身心體驗,展現現代文明籠罩下的女人從精神到肉體的自我撕裂過程,把寫作從社會的男性范疇里解放出來,使之成為個人的女性呼喊。正如戴錦華所說:陳染“僅僅在講述自己,僅僅在記敘著自己不軌而迷茫的心路,僅僅是在面世中逃離?!雹?/p>
在陳染的作品中,徘徊低吟、循環(huán)往復的不僅是那種無處不在、驅之不去的孤獨感和焦灼感,她的主人公們:肖濛、紙片兒、雨子、黛二、倪拗拗,無論是和相依為命的母親在家、依偎在男性情人的懷抱、還是與同性朋友溫馨的愛,都擺脫不了那種滲入血液,穿入骨縫的孤獨。黛二小姐即便是走在喧鬧的大街上,也會感到自己“像一株被遺棄在人流之河的堤岸的孤樹,……她看到每個面孔都是一個城堡,她被夾在無數城堡之間倦怠不堪,憂傷自憐,像個真正的傻瓜?!雹喔匾氖牵瑤浊陙硪恢痹谖枧_上占據著主要位置的男性,退到了舞臺追光之外,僅可看到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子,男性的外貌、性格、經歷等在這里都變得近乎空白。在追光下盡情抒發(fā)情懷的是那些靈秀、纖弱的女人。這些女人又無一例外是作者波濤洶涌、起伏跌宕的內心世界的代言人。
從第一部小說集《紙片兒》到最近的小說集《離異的人》,陳染書中眾多纖弱、靈秀,永遠心事重重,沉浸在困惑、懷疑、焦慮與痛苦之中的女人,無論是《與往事干杯》中深懷無法治愈的心理隱痛,永遠走不出有形或無形的尼姑庵意象的肖濛;《無處告別》中滿懷困惑和深重的精神危機從家鄉(xiāng)逃到國外,又從國外逃到家鄉(xiāng),從朋友逃往情人,又從情人逃向朋友,最后無路可逃,只好在想象中安排自己下場的黛二小姐:“上早班的路人圍在街角隱蔽處的一株高大蒼綻滿粉紅色花朵的榕樹旁,人們看到黛二小姐把自己安詳地吊掛在樹枝上,她那瘦瘦的肢體看上去只剩下裹在身上的黑風衣在晨風里搖搖飄蕩……那是最后的充滿尊嚴的逃亡地?!雹徇€是《私人生活》里在父親和T先生的霸權下度過陰暗童年,成長過程中又遭遇青春期創(chuàng)傷的倪拗拗,都代表著作者不同的內心世界層面,都是作者不同時間的獨白,從不同側面、不同角度傾訴著女性的思索、夢想、孤獨和絕望。
在這些思索和絕望中,種種決然矛盾的沖突如殊死敵對的獅群,在決戰(zhàn)中發(fā)出震耳的吼叫,讓每一個關注它們的人都不得不心動神搖:因為“長期生活在代表男人的父親的恐怖和陰影里,因而使我害怕了代表著父權的一切男人”,⑩又因這種恐懼而激發(fā)出的“弒父”心理,以至于揮起剪刀,閃電般地刺向父權代表的父親的褲子的象征舉動,同時又明確地宣稱:“我熱愛父親般的擁有足夠的思想和能力‘覆蓋’我的男人……我就是想要一個我愛戀的父親”;[11]對循規(guī)蹈矩的婚姻制度充滿了叛逆色彩,卻又在強烈反抗之后接受了這種制度,蜷縮在家庭的保護之下;不惜舍棄家園、親情和愛欲去尋找自由,卻又厭倦煩囂的茫茫人海而寧愿躲進幽閉的牢籠;向往美好、溫馨的愛情,希望能和美麗優(yōu)雅、智慧自立、善解人意的女性共渡生活之河,卻又常常沉湎在死亡的誘惑之中……總之,靈與肉、生與死,理與情、奮斗與頹廢,幾乎人間所有的兩極對立的尖銳沖突,都在陳染的作品中糾纏成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爛麻。
這種僅關注內心靈肉撕裂的凝視,確切地說,僅關注女性內心靈肉撕裂的“私人生活”,確實是對多少世紀以來早已被人們所認可的男性視角的“載道”文學的徹底顛覆,但從內心世界的兩極對立上,從時時處在撕裂的兩難處境上,從艱難的人類生存境地上,我們所感受到的正是“生還是死”的曠古疑問。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種顛覆所表現的哪里僅僅是陳染一個人的“私人生活”?哪里僅僅是女性的生存困境?“思悟作為一個個人自身的價值”,其實“尋索著人類精神的家園”。[12]從這個角度來說,陳染僅關注女性內心靈肉撕裂的“私人生活”,實在也是所有現代人的生活,是所有心中或多或少、或強或弱糾結著曠古疑問的現代人的生存困境。
愛情的顛覆
愛情這個名詞,自它誕生以來,仿佛就是男女之愛的專屬名稱。但這種傳統(tǒng)觀念隨著19世紀西方女權運動的興起而受到顛覆性挑戰(zhàn)。她們認為,女人之間的愛情由于雙方之間的關系真正平等,不像異性關系中女人總是處于劣勢,反而更能體察其間的美好和魅力。因為“女人之間的愛則是冥思的;愛撫的目的不在于占有對方,而是逐漸通過她而重新創(chuàng)造自己;‘隔離’被廢棄,沒有斗爭,沒有勝利,沒有失敗,在彼此相等的取予中,各自既是人,亦是物,既是主,亦是仆;‘雙重’變成了‘相互’”。
與異性愛的另一方總是試圖占有、剝奪女性的肉體、情感、思想及生命中一切的粗野暴力相比,女人之間的愛是溫柔、平和、給予式的,不在于占有對方而在于創(chuàng)造自己,這種迥然于主流文化的另類炸彈,在陳染的作品中轟然爆開。謾罵與謳歌,輕蔑與恥笑如亂紛紛的瓦片,沒頭沒腦地落在這個先驅者的周圍。面對著“紛亂如發(fā)”的環(huán)境,陳染冷靜地、持續(xù)地守望著自己的“私人生活”,公然宣揚女人之間心心相印、相濡以沫的情愫:“我對于男人所產生的病態(tài)的恐懼心理,一直使我天性中的親密之感傾投于女人?!?[14]在《空心人的誕生》中,紫衣女人為逃脫丈夫的暴力與蹂躪而與黑衣女人生活在一起,朝夕相處的生活使兩人心心相印,如同面對鏡子中的自己。
當然,這種對愛情的另類解讀,實際上仍然是畏首縮尾、躑躅徘徊、矛盾重重的:“我”在邀請女友殉楠一起回家時抓住的僅僅是女友伸出的“衣袖”,那象征著女性力量的石頭也在“我”的“慌亂”中散落一地,“舌頭僵在嘴唇里像一塊呆掉的瓦片”;[15]倪拗拗長大成人之后和禾寡婦之間僅剩下了心靈溝通,禾寡婦又在一次大火中離開人世;紫衣女人也因為承受不了被世俗所不容的愛情而自縊。審視陳染的女性同性之愛,確切地說,它表現的更多的是中國式的羞澀含蓄的同性之愛,換句話說,是介于情愛和情誼之間的中間地帶。但充滿詩意的描述,盡管含含糊糊,隱晦朦朧。
女性形象的顛覆
在談到陳染作品的時候,人們津津樂道的是她的“戀父”或“弒父”情結、孤獨感和焦灼感、殘缺與逃離和同性戀描述,卻未見人談到她書中眾多的女性形象。也許因為作者傾訴的聲音是如此之強,與她筆下的人物的聯系是如此緊密、難舍難分,以至于人們在解讀時產生了如此強的錯覺,把作者當作了作者筆下眾多女性形象的總代表,反而忽略了對書中女性形象的關注。實際上,作者所有的傾訴都必須和相應的形象結合,換句話說,作者的心理感受、對生活對社會的看法必須通過虛構的形象表現出來。作為一個自覺的女性主義者,陳染筆下的女性形象和傳統(tǒng)的女性形象比較起來,無疑也是一種顛覆。
我們知道,和西方男性文化傳統(tǒng)中的兩個基本女性原型:妖婦和天使相比,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女性原型無非是在妖上又多了個潑,如《金瓶梅》里的潘金蓮。現當代文學中,女性形象的塑造仍然沒有脫離傳統(tǒng)文化的強大影響,凡為男性無私奉獻并甘愿犧牲的女性皆天使或曰賢妻良母,不肯為男性犧牲的女性皆妖婦,至于那些不僅不愿犧牲反而試圖與男性平分秋色或占盡秋色,若男性反對便大加撻伐的女性則不僅妖不僅惡,簡直就是死有余辜了。這種男權制下形成的價值觀念和文化標準不僅支配著男性,也支配著女性,使不少女作家自覺不自覺地遵守著男權制對女性思想和行為的種種規(guī)范,按照男性的標準來表達對女性的情感和追求,塑造著女性形象。
陳染筆下的女性,既不是妖婦亦不是天使,更不是惡女人,或者說她們身上既有一點妖也有一些天使的可愛,還有任何男性都無法征服的堅硬。從外貌上來看,她的主人公們,無論是肖濛、戴二、紙片兒、倪拗拗還是“我”,外表都是柔弱的,惹人愛憐的,所謂超凡脫俗天使般的容貌:“一個十六七歲纖弱、靈秀,永遠心事重重的少女”,“皮膚白皙細嫩得可以擠出奶液,眼睛黑黑大大,黑的憂郁,大得空?!?,“脖頸細瘦得一到刮大風天氣就令人擔心?!?sup>[16]和傳統(tǒng)文學中那些健康的女性比起來,肖濛們不僅多了幾許病態(tài),又由于長期生活在父親的陰影里,而對生活充滿了疑慮??謶质剐鱾兠舾卸嘁?,孤獨使肖濛們孤芳自傲,遲疑不定的舉動和那雙黑黑大大的眼睛,使肖濛們像只偶然來到人世間的小鹿,對那些以強者自居的男性,充滿了不可遏制的致命誘惑,正如T先生說的:“你的身體、你的神情所散發(fā)出來的一切,都有一股特殊的韻味,你如同一個奇異的花園,長滿與眾不同的奇花異草”,“像童話那么美。”[17]但是,自命不凡、貌似強者的男性卻從來也沒有征服過這些外貌如此嬌弱的女人:高大健壯的外國情人瓊斯,瀟灑倜儻的墨非,經驗豐富老到的“他”,纏綿多情的老巴……在這些柔弱的女性面前,所有男性的武器全都啞了火。因為,這些女性的內心是一座堅不可催的自由的城堡,除了對自由的渴望,它們從來不降伏于任何男性霸權。
和傳統(tǒng)女性形象尤其不一樣的是,這些女性在表達對性的需求、對性的向往和在性愛中所享受到的快樂時,是從細致的心靈感受開始的:“一只小鳥在她的體內鳴叫?!灰x開,要他永不停歇。在那沒有了思維沒有了時間與空間的死亡里,那個本性怯懦、孤獨又高傲自尊的小女人變得毫無廉恥,要求著。世界正在耳畔轟鳴,世界正在耳畔死去?!?sup>[18]“黛二小姐……仿佛站在遠遠的地方,注視著自己,她看到自己始終是一面空窗子,永遠孤零零地敞開著,曾經有人沉入過那面窗子,但那種沉入使她無所適從,比沒熱鬧沉入更為孤寂,于是她便向那面窗子里邊窺望,這忽然降臨的一切使黛二小姐內心盈滿起來?!?sup>[19]和那些無性無欲、乏味無趣的天使們比起來,這種對性的訴求不僅是主動的而且是明確的;和那些妖婦淫娃們比起來,這種訴求又是健康的人性的,絲毫沒有色情和淫穢,也因此傳遞了女性性愛意識的覺醒,充滿了一種強烈的美感,使這些女性形象既無法與那些妖婦淫娃又無法與那些純潔無暇的天使聯系起來。陳染在塑造這些形象時,又不斷地用重復的手段,猶如音樂中循環(huán)往復的聲部,把不同的色彩和光暈涂在這些女性形象上,使之逐漸豐滿而鮮明,由此成為完全不同于傳統(tǒng)女性形象的“這一個”。
男性形象的顛覆
翻開文學史,無論古代、現代還是當代,幾乎每一頁上都有占據著重要位置的主體形象——男性。他們或以成熟睿智,或以偉岸瀟灑,或以風流倜儻,或以卓越不群的各色面目出現,他們的人生履痕、情感潮汐被肆意揮灑,盡情謳歌。在女人面前,他們充當的是父親、長兄、丈夫、老師,是生命的給予者、生活的提供者、身體的保護人、情感的指導師。他們是諸葛亮、宋江、孫悟空,是覺慧、江華、大春和洪常青……在嬌小溫柔的女人身邊,他們永遠像海一樣寬闊,如山一般堅韌,是青藤纏的大樹,綠水繞的青山。他們始終居于舞臺的中央,演繹著一代代似曾相識的故事。
但是在陳染的作品中,男性,退到了舞臺追光之外,其性格、經歷等等在這里變得近乎空白。無論是尼姑庵里“那個半裸著脊背有著我父親一般年齡的男子”,[20]“紙片兒的祖父”,“X”,還是“我粗暴的父親”等等莫不如此。男性,很多時候是作為“父親”的替代物出現的,而“父親”在這里的能指是“父權”,一種無處不在的巨型話語。正如陳染沉重的慨嘆:“父親們/你擋住了我/……即使我已一百次長大成人/我的眼眸仍然無法邁過/你那陰影”。[21]也許正因為如此,諸多評論者多是把目光放在書中對男性權力的直覺表達上,關注的是“弒父”和“戀父”的兩難情結,而把男性通通做了概念化的解釋。
其實,陳染并沒有概念化地處理她筆下所有的男性,只是她筆下的男性洗去了高大偉岸、瀟灑倜儻的色彩,而變成了心胸狹小、庸俗虛偽的俗人,在思想豐富、俊秀清新、超凡脫俗的女人們面前如此不堪一提。《潛性逸事》中雨子的丈夫就是這么一個男人,在溫文爾雅、百般柔順的紳士風范面具下,生活上,他的任何一種欲望包括食欲都在他的理性控制范圍之內;單位里,他總是在領導和下屬到來前夕擦桌拖地,顯示出一種兢兢業(yè)業(yè)、任勞任怨的表象,卻在所有人都上班到位之后,洗手沏茶,關上房門,開始了一張報紙看一天的日子;夫妻關系上,他和妻子最好的女朋友有了曖昧關系,卻得意洋洋地在妻子面前夸耀,以表明自己的魅力。至于《私人生活》中的T先生,更是寫得細膩而有力度,寥寥幾筆潑墨般的揮灑,已經把他的虛偽——一邊渴望占有“童話般美好的”女學生,一邊又在眾人面前做出一副嚴師的形象——和他對少女多年的渴望,以至于在這種渴望面前因為恐懼女學生的拒絕而變得混亂不堪的心理狀態(tài)表現得栩栩如生。
更值得一提的也許是陳染筆下的諸多男性雖然身材仍然高大健壯,英俊瀟灑,但已經失去了內在意義的高大堅韌,而變得軟弱溫和,或者說變得女性化,在和女性的關系上,他們處在傳統(tǒng)女性的地位上。如“英俊清秀,有著孩子般憂傷和怯弱的老巴”,面對毅然離去的肖濛,他只有哀求和哭泣;[22]而腰身“纖纖一束”,身材“頎長而挺拔”,有著“細長的栗黑色眼睛”和“密密的蒲扇一樣的睫毛”,“臉上掛著淺紅的羞赧的笑”的阿龍,在卓越不群、主動進攻的黛二小姐面前,簡直就是“嫵媚妖嬈如女人”。而他試圖增強自己男性信心的詢問:“我是不是你認識的最好的男人?”在黛二小姐這里得到的卻是“你是我見到的最好看的男人”的回答。[23]被觀賞、被看的“物”的命運是傳統(tǒng)女性和現代女性都很難擺脫的命運,陳染卻使她筆下的男性處在和女性一樣被觀賞、被看的境地,這種顛覆不可謂不是驚世駭俗的。
在商業(yè)化氣息越來越濃重的今天,在大眾化寫作越來越占據主流地位的今天,在女性主義話語并不被大多數人認同的今天,陳染站在主流的邊緣,雖然“無處告別”,卻始終在禁中守望著她的“私人生活”,堅持著她的“孤獨旅程”,渴望著“破開”的到來,這種勇氣和真誠給人的豈止是一點感動而已?換一個視角,陳染的“邊緣”不是另一種文學的主流?
注:
①參見金文野《女性主義文學論略》,《文藝評論》2000年第5期。
②③陳染、蕭鋼《另一扇開啟的門》,《陳染作品自選集(下)》第423、416、427頁,光明日報出版社1996年版。
④⑤《<潛性逸事>·代跋》,轉引自陳小明《守望私人生活:陳染的意義》(星辰在線)。
⑥陳染《不可言說》第90、106頁,作家出版社2002年版。
⑦戴錦華《陳染:個人和女性的書寫》,《陳染作品自選集(下)》第383頁。
⑧⑨陳染《無處告別》,《陳染作品自選集(下)》第301—302、329、322—323頁。
⑩[14][16][18][22]陳染《與往事干杯》,《陳染自選集(下)》第204—205、205、203、227、198頁。
[13]西蒙德·波伏瓦《第二性》第188頁,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
[15]《破開》,《陳染自選集(上)》第442頁,光明日報出版社1996年版。
[17]陳染《私人生活》第106、118頁,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
[20][21]《巫女與她的夢中之門》,《陳染作品自選集(上)》第267、266—267頁。
[23]《沉默的左乳》,《陳染作品自選集(上)》。
(作者單位:中華女子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