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龍中國

李徑宇　曹紅蓓

當行政力量很少再組織人們進行集體活動時，五花八門的沙龍就促成了人民大眾私底下的重新組合。人們找到沙龍，也就算是找到“組織”了。由此，中國進入了沙龍社會

6月19日，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張頤武來到了建外SOHO(北京的時尚街區(qū))真鍋咖啡店，參加一本名叫《那一年》的書的主題沙龍。張頤武是這個沙龍的主持人。

沙龍，這個城市上流社會的主題聚會形式，已經(jīng)被越來越多的人們所接受和追隨。就在張頤武們舉行沙龍的同時，各色人組織的各種名堂的無數(shù)沙龍正在中國城市的各個角落里遍地開花。

“中國已經(jīng)到了全民沙龍的時代，”一家時尚類雜志的編輯西西(筆名)感慨地說。她在6月19日這一天里，同時被3個沙龍邀請。其中，在清華大學附近的是車沙龍，在建外SOHO的是書沙龍和美容沙龍。

不知不覺中，沙龍從上流社會走進了人民大眾，從文藝圈中走向了各行各業(yè)，從客廳走向了公共場所。

沙龍是體制外的產(chǎn)物，是公共規(guī)則之外的小眾游戲

由電影制作人朱日昆在2001年底創(chuàng)立的現(xiàn)象工作室在電影圈內(nèi)極有人氣。從去年起，他們準備每年舉辦一屆電影活動周。將導演和評論家們聚集起來，搞一些像樣的沙龍。6月19日，以紀錄片為主題的第二屆電影活動周開始。朱日昆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中國，即使在電影如此自由的領(lǐng)域內(nèi)，大規(guī)模的沙龍都很少，中國人一貫的做法是，只有先找一個很好的名堂，才能將人們聚集在一起。

與大規(guī)模的聚會相比，現(xiàn)象工作室搞得小型沙龍不計其數(shù)。一般會在某個咖啡店或酒吧。常去的有清華大學東門的盒子酒吧和北京地安門西樓巷胡同的派對空間西餐吧。

舉辦此次大型的沙龍，朱日昆們費盡了心思。因為活動的費用由他們?nèi)ダ澲鴣?。相較之下，平時的小型沙龍，都采用AA制。每次沙龍，他們通常要提前在工作室網(wǎng)上發(fā)布預(yù)告，告訴大家主題是什么，地點在哪里，費用是多少等等。有時候，沙龍中間會放映一些電影，然后大家座談討論。

6月20日，在進行完研討后，現(xiàn)象工作室將晚間的沙龍安排進了建外SOHO。此間，一些導演紛紛出現(xiàn)。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教授、因拍攝《巫山云雨》而著稱的章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平時很少參加這樣的活動，是因為和朱日昆比較熟悉才過來的。另一名業(yè)界中人說，體制內(nèi)外的導演對沙龍的態(tài)度是不一樣的。體制外的人喜歡沙龍，體制內(nèi)的人有時候挺排斥沙龍的，可能是沙龍的民間性太強的緣故。

其實，沙龍生來就是體制外的產(chǎn)物，是公共規(guī)則之外的小眾游戲。它遵循的規(guī)則與體制內(nèi)規(guī)則截然不同，它剔除了許多形而上的教條和約束，多了一些自由的對公共規(guī)則的忽略和回避。從最早上流社會利用沙龍縱橫捭闔，到后來民間的趣味組合，沙龍的內(nèi)容從來是私自的和非正式的。

一個社會的沙龍多起來，那這個社會的人際關(guān)系將更加趨向于溫和和穩(wěn)定，從這個意義上講，沙龍的體制外特性將使中國的世俗社會更加多元，也更加自然。

在沙龍里，有一種感情叫“圈內(nèi)關(guān)懷”

西西是圈內(nèi)著名的活躍人物。幾年內(nèi)，參加沙龍上百次，并且和兩個沙龍圈子有固定的關(guān)系?！吧除埍囟ㄊ侨ψ踊?，有明顯的準入門檻。”西西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因為興趣廣泛，又喜歡結(jié)交朋友，所以她成了好多沙龍里的“活寶”。沒有她，沙龍的氣氛會是一潭死水。她認為，大多數(shù)參加沙龍活動的人還是比較拘謹?shù)模^拘泥于禮節(jié)，傳統(tǒng)沙龍的繁文縟節(jié)還沒有完全被打破。

“中國人從組織生活回到私生活里后，依然喜歡做深沉狀，無法擺脫刻板和嚴肅?！彼f。

其實，沙龍是民間的趣味相投的自由組合。大家希望換一種姿勢和語言進行溝通和交流，而不是等級森嚴的官腔和八股文。

一開始，西西參加的是詩人沙龍。一群過氣的詩人，喝酒，調(diào)侃，站在桌子上大聲朗誦自己的新作。當詩歌從市面上被趕走后，他們一干人等就躲在酒吧里自娛自樂。詩只能在沒有陽光的地方被小范圍傳誦，而一旦回到陽光下，這群詩瘋子立即變得人模狗樣西裝革履地四處奔突。

很快，西西就退出了這個圈子。6月19日晚上，當一群先鋒詩人來到建外SOHO，要在狂歡的人群里當眾朗誦自己的詩歌時，西西躲在一旁。她覺得自己離開了這個圈子?！耙粋€人如果自愿告別一個沙龍的話，就意味著基本上在心理上告別了一種生活?！蔽魑髡f，她不愿意永遠沉湎于不可自拔的虛偽的幻景中。

離開詩歌沙龍后，西西進入了很俗套的車友沙龍，進入了出版人沙龍，進入了同鄉(xiāng)沙龍。每一個沙龍都主題鮮明，每一個沙龍都與現(xiàn)實接壤。她的沙龍越來越世俗化，越來越平民化。沙龍見證了她的成長和蛻變。

“有一種感情叫‘圈內(nèi)關(guān)懷”，西西說，只有參加了沙龍，才會刻骨銘心地感受到來自趣味相投的人們的集體關(guān)懷；這種關(guān)懷絕對是無私的，也是排外的，并且惟其排外，才顯得格外珍貴。有一次，西西和男友鬧翻了，半夜里她發(fā)短信給一位朋友訴說衷腸，沒想到，不到半小時，許多沙龍朋友就都發(fā)來短信安慰她，更有兩人相約來請她喝茶。還有一次，西西受到了一個網(wǎng)民的文字討伐，第二天，那個網(wǎng)民就被西西的沙龍文友們的文字淹沒，再也不敢胡言亂語。

沙龍，使西西和這幫從前陌路的人們惺惺相惜。在喧囂而孤獨的城市里，沙龍維系了她與別人的關(guān)系，沙龍改變了她原本脆弱的生活處境。

突然從高端跌落，沙龍出現(xiàn)了平民化傾向

和當下的許多中國人一樣，西西親歷了沙龍的平民化過程。而在這之前的數(shù)百年里，沙龍一直是上流社會里的事情。

沙龍一詞來源于法文Salon，本義指客廳。通常意義上的沙龍，初起于文藝復(fù)興時期的意大利。沙龍曾經(jīng)的標準畫像是：一干王公貴人、教會顯要、名流學者和藝術(shù)家，在高貴女主人的會客廳里高談闊論。從15世紀到19世紀，沙龍一直是西歐上層社會文化生活最集中的場所，各種學術(shù)、藝術(shù)、政治思潮和風尚在這里醞釀傳播，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沙龍文化。因此從誕生起，沙龍身上就銘刻著貴族血統(tǒng)。

10年前提到沙龍，中國人多半會覺得它遙不可及。在世俗觀念里，沙龍從來就是陽春白雪，是衣著光鮮的人們的觥籌交錯，是政客投機家們的拉幫結(jié)派，是上層懷才不遇者們的坐而論道，充滿風流韻事以及各種體面的趣聞。所謂“衣食足而知禮節(jié)”。沙龍似乎是吃飽了飯的人們的禮節(jié)性聚會。

大約在1997年前后，沙龍突然從高端跌落，出現(xiàn)了平民化傾向。資深的沙龍人士將這一年稱作“中國沙龍年”。西西之所以很快就能出入于各種沙龍場合，就是因為沙龍變成了大眾文化。

何兆武，北京市面所見惟一的沙龍研究專著《沙龍的興衰》的譯者，82歲，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研究員。

“雖然一個沙龍必有一個主題，但主題是要靠人去營造、去展開的。歸根結(jié)底，人，才是沙龍的靈魂?！痹诮邮苤袊缎侣勚芸返牟稍L時，何兆武這樣說。何的意思是，沙龍的變遷，必須從人身上去找原因。

何兆武說，“沙龍對參加者有個資格認定。最初，沙龍只存在于貴族或所謂的高尚人群中。貴族的概念，是依附于王權(quán)的。在中國，自從辛亥革命后，貴族就不被承認了。從參加者的資格來看，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沙龍，已經(jīng)和原來意義上的沙龍有了很大的差別。沒有貴族后的中國，沙龍的資格認定轉(zhuǎn)向另一種尺度，即是否志同道合。”

長期來，因為沒有貴族，經(jīng)濟不發(fā)達，而且行政組織嚴重介入了公民私生活，所以，沙龍只存在于中國極少數(shù)特權(quán)階層中，而且大都處于隱秘狀態(tài)。

在政治敏感的年代，沙龍被視為洪水猛獸。等到上世紀90年代后，中國市場經(jīng)濟興起，相當一部分人過上了富裕的生活，這時候他們有了時間，也急不可待地有了和同道人自由溝通的欲望，而此時，政府也正從市場和私人生活中一步步退出，使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失去了往日的組織性，而變得松散和隨意。于是，沙龍成為人們自由組合的重要形式，而沒有貴族的沙龍注定要向平民化發(fā)展。

今天，我們看到，沙龍遍布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七十二行，行行有沙龍。

沙龍促成社會關(guān)系的重新組合

82歲的何兆武先生已經(jīng)很少參加現(xiàn)在的沙龍了。他說，今天的沙龍，離政治很遠，離生活很近。人們?nèi)宄扇海杂山M合，形成了新的城市人群的情趣劃分。

何兆武介紹，傳統(tǒng)的每個沙龍都需要有個靈魂人物，時間久了，這個靈魂人物也會成為沙龍的品牌。中世紀，歐洲沙龍的靈魂人物是女主人。女主人的貴族身份幾乎是必須的，除此之外，她還要嫻于辭令，多才多藝，擅長處理人際關(guān)系，并精通愛情的藝術(shù)。如果說中國近代存在著這樣女主人的對照物，林徽因應(yīng)該算第一個。

然而，無論是古代還是近代，中國婦女在公開的社會交往中，只能以配角身份出現(xiàn)。因此，與西方不同，中國沙龍中的靈魂人物，大都是男性 梁啟超、胡適等都是這樣的靈魂人物。圍繞著這個靈魂人物，聚成了沙龍中特有的人氣。以男主人為中心的中國沙龍里，培養(yǎng)了很多人才。

從梁啟超的圈子里，走出了徐志摩、金岳霖、張希若；從胡適的圈子，走出了傅斯年、顧頡剛等人。而以女主人為中心的西方沙龍里，除了培養(yǎng)人才外還盛產(chǎn)愛情。

在多元化文化大行其道的今天，沙龍主人一般是業(yè)界名流。以北京為例，前幾年IT圈里張朝陽們就是沙龍的活躍分子，而這兩年來，地產(chǎn)商潘石屹們周圍聚集了一批文人墨客和地產(chǎn)高手，他們幾乎天天出入于各種沙龍場合，成為城市新風尚的引領(lǐng)者。

沙龍主人的人氣旺衰，在一定程度上標示著他所在領(lǐng)域的人氣。資深沙龍人士西西說，前幾年，人們一窩蜂地成為網(wǎng)絡(luò)英雄的歡呼者，這兩年，一些陽光的地產(chǎn)商又成為風尚者們新的追捧對象。沙龍永遠是時代的見證者。

沙龍其實承載著很重的社會責任，許多人是有目的地投奔沙龍的。在這里，他不僅能找到談得來的朋友，還可尋求到來自業(yè)內(nèi)的專業(yè)幫助。從這個意義上講，沙龍，既是消遣性的，也是功利性的。談笑間，暗藏玄機；把玩間，圖窮匕現(xiàn)。所以，熱衷于沙龍的人們往往也心懷戒備，這多少讓人感到尷尬和無奈。

但不管怎樣，當行政力量很少再組織人們進行集體活動時，沙龍促成了人民大眾私底下的重新組合。人們找到沙龍，也就算是找到“組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