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北京《十月》雜志編輯王洪先來電話找我約稿,我努力想象王洪先的模樣,最終也沒想起來,印象中《十月》的編輯不少,竟全被生魚片遮斷。一個大木頭船,擺滿了黃色的金槍魚片,很有點乘風破浪的勁頭。1998年夏天,我來北京參加中國作協(xié)和魯迅文學院舉辦的“鄧小平理論”學習班,《十月》編輯部請各地作家們吃飯。飯桌上除了我以外,各位的名氣都很響,腕兒都很大,酒席上的人物比桌上的生魚片還精彩。雜志社介紹了編輯部的編輯,我一個沒記住,只記住了大木船里的生魚片,因為那是我的喜愛。角色的無足輕重,吃得便自在輕松,吃出了到家的感覺,以致后來跟我打交道的《十月》編輯們都知道,葉廣芩把《十月》跟生魚片畫了等號,糟糕極了!
1998年的冬天特別冷,我在北京的老胡同里轉(zhuǎn)游,胡同的東端是我的家,殘舊破敗、四分五裂,再也拾掇不起來的家……老舊的四合院沒有任何現(xiàn)代設(shè)施,取暖需用蜂窩煤和帶彎頭的白鐵皮煙筒,上廁所得穿上棉大衣跑出院落,在冷風中蹲坑??v然有丁香游廊,有花窗樹影,也抵御不住那侵入人心底的冷。白天,大多時間,我都在街上走動,周圍有高樓,商店里有暖氣,我知道,京城的作家們都有著溫暖安穩(wěn)的家,我在這里屬于“不入流”,心里沮喪而凄涼。不是物質(zhì)的,是一種心理的差距,這種差距是我文學的靈魂和命脈。1968年,離開北京來到陜西,在西北的風沙里,我體會到了皇天后土的真正內(nèi)涵,這是老天爺?shù)馁n予,是我在京城永遠得不到的體驗,是對生命、對人生的別有一番滋味。
那天,在京城的硬風中,我走過了一個普通的小門,50年前那里經(jīng)常站立過一個我們家熟識的女裁縫,一個母親讓我呼之為“大姑”的寡婦……想起了那個美麗安靜的女人,我空對著殘破的門站了很久,天空洋洋灑灑飄起了雪花,大概是她為我的到來受了感動。院里兩間小西屋依然存在著,那殘缺的窗欞仍舊殘缺著;一棵歪歪扭扭的棗樹依然存在著,幾十年的歲月仿佛也并未長大。一個中年男子端著臉盆進進出出,相貌蠢笨……肯定的那女人是早已不在了。
這只是一個素材,一個不是誰都能得到的素材,拾掇這些素材是我的責任,我應(yīng)當把它們記錄并拓展開來,回到家就寫了《夢也何曾到謝橋》這篇小說,寄給了向我約稿的王洪先。很快,王洪先就回了信,信寫得很長,字也漂亮,筆畫一絲不茍,體現(xiàn)了他的性情。他說這是他近來讀到的很不錯的一篇小說,從老北京題材說起,我們有了共同的話語,成了朋友,當然,我也永遠記住了他的長相。小說刊出后,不少讀者喜歡將它與我的家族聯(lián)系在一起,正因為我們家也有14個孩子,有個威嚴肅整的阿瑪,就有人拉著我問“六兒”的事情,要看我的“水緞綠旗袍”,要去四合院拜訪“老裁縫”……在人們說這說那的時候,我的那些老哥哥、老姐姐們就諱莫如深地看著我,無言。
雖然無言,但是我知道,他們同樣為那些凄婉哀怨的故事而感動著。50年過去,沒想到路過那個門口我還會再一次感動,歲月無痕,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這感動還存在,并且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