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浪子的憶念

村子的南邊是一片平坦的開闊地，縱橫的溝澗分布在那里，將這片平坦的開闊地劃割成一塊一塊的，如棋盤的格子。溝澗里，碧水微微蕩漾，像一條條綺麗的綢緞，悠悠地，飄到那一塊一塊的“格子”里，于是，就有了稻田，就有了秧苗，就有了谷穗……

開闊地的盡頭是一片柳林，那兒有一條小河——洛江河，從東往西淙淙地流著，柳林內(nèi)，有一道小埋閘，如“連通器”一樣，連接著溝澗與小河。沿繞河岸，鉆進林子，就會覺得那些飄拂的柳枝仿佛掛著云朵，又把那美麗的藍天“搖”成了一縷一縷的；鳥兒在枝頭歌唱，玩夠了，歇足了，就一縱身，倏地向藍天飛去，只把那飄飛的倩影留在清清的小河里。

我的童年的時光，就消磨在這里。我常常趕著水牛到河岸上去放牧。水牛吃飽了，就在河里“漫”一下身子，然后爬上岸來，自覺地走到柳林里。當林中的鳥兒在牛背上酣眠的時候，水牛悄悄地躺下了，我也悄悄地躺下了。我看那悠悠忽忽的云，幻作小船，仿佛要載我到遠方去，而耳邊的小河卻如琴弦般發(fā)出清幽的聲響——那是在呢喃低語，輕聲問我何處去……漸漸地，我進入了夢鄉(xiāng)。一次，我夢見河水漲起，漫過堤岸，漫過柳林，將我的水牛和我托起，我慌了，便爬到水牛的背上，順著水牛的脖子直爬到它的頭頂，然后挽住那巨大的彎角，水牛便在水中慢慢游動，宛如一艘昂首航行的船，載著我在水面漂泊，漂泊……漂泊到遠方去?！野盐业膲舾嬖V了母親，母親沉默了一會，說：“是不是想到遠方，——讀書去——”

然而我那時沒有漂泊到遠方去，我村地處偏僻的湖區(qū)，附近沒有學校，想讀書仿佛只是夢囈?！曳路鹬荒茉谛『优云?，我的童年的腳印，只能深深地印在這小河旁、柳林里……

春天，浩浩蕩蕩的河水擠壓著河岸，河岸的柳樹也垂下了綠枝。一陣驚雷之后，傾盆大雨變成了濛濛細雨。于是，小河岸邊的螺蚌也“露了臉”。我把采集到的螺蚌背回家后，雨幕低垂，我也疲倦了。綿綿的雨絲，如煙花，如飄絮，那是我倦意的延伸……夜深了，母親的紡車嗡嗡地響著，如一首輕悠美妙的催眠曲，那棉油燈盞里的棉線纏繞著我的睡意，母親手中的棉線有多長，我的睡意就有多長。突然，隊長敲門了：“背一捆稻草，將小河上的閘口堵住，讓河水漫進溝澗、田地，天明后，犁耙水響，就要整田育秧了。”——這時，父親在外，隊里又缺少男勞動力，攔閘截水，隊長常把我當“半個男勞動力”使用。于是，我便穿起蓑衣，戴上斗笠，背起稻草，和村里的青年男子，還有幾個年齡和我相仿的，一起來到小河旁，將一捆捆的稻草裹著泥土，加些柳枝，深深地踩進河道上的水閘里。我們看到了夜色被小河的水漸漸浮起，漫過柳林，漫過田野，彌漫在雨霧里。于是，我們便坐在小埋閘的上面，看河水順著那“連通器”，涌向溝澗，流入田里，流入春種秋收的美好希望里……

夏天，我的童年就浸泡在河道拐彎處的水潭里。流水帶走了激起的浪花，卻帶來了又助我玩興又有收獲的活動……

那時，河里有很多魚，魚們游動的時候，河水就閃起細浪。同村的幾個“玩友”告訴我：在河道上攔一道網(wǎng)，又告訴我舉起細長的竹竿，在水面拼命抽打，然后將攔網(wǎng)提起……轟的一聲，歡蹦亂跳的魚便進入了我們的網(wǎng)簍里。但是，用竹竿“砸”魚很累。后來，我們又發(fā)明了用泥塊“砸”魚。就是在河岸旁的田里撿些較大的泥塊，迎著那“細浪”砸去。一聲巨響，河水便沖天而起，被震驚的魚隨后射出水面，——待落到水面的時候就“翻白”了，飄泊一陣后，又清醒過來，搖頭擺尾地向前方游去，于是自然地進入我們的魚崗里。但這樣做，往往會遭到大人的責罵，聽到響聲后，他們會在很遠的地方吼道：“吃飽了，勁無處使！”——那時，我們的純樸的長輩們哪里知道我們這些“玩童”還有這樣的心計。

童年，我是這河面上漂泊的浪子。

秋天，岸邊的田野卷著金色的稻浪，向小河岸邊涌去，小河仿佛被“擠”彎了。我看到藍天被恰當?shù)匕卜旁趦傻篮影吨g，好像取代了河水，如果不是有漫游的魚群和柳林的倒影，我會覺得這里就是一帶白云飄逸的藍天。一只漁船隱隱飄來，打漁的漢子將竹篙橫在船中央，與捕魚的鸕鷥，一起靜坐船頭，在水面漂泊，行進，慢慢地就有了滿倉的銀魚，讓人覺得他那勞動和收獲意境的美氣！——啊，我的純樸的父老鄉(xiāng)親，是不是把小河當作自己的永恒的天堂？

冬天，小河邊的柳林掛滿了雪花，如潔白的棉垛，小河岸邊的田野也像白天鵝絨地毯一樣美麗。我敲開河冰汲水供水牛飲用的時候，偶然也可以從冰洞里撈到一兩條魚——哎，冰凍雪飄，我的清清的小河也沒有忘記我——她身邊的浪子，竟又給了我意外的收獲……

在一個冰雪解凍，河水開始潺潺流淌的春日——當時，我已十多歲了——父親對我說：“進城讀書去吧？”他見我沉默不語，知道我這時有些不愿離開小河，又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不能在小河飄浪了，小河不能是你永久的天堂?！庇谑牵冶阋酪啦簧岬仉x開了小河。母親牽著我放牧多年的水牛，將我和我的行禮一同放到水牛的背上，沿著河岸泥濘的道路，一直把我送進小城。這時，我才知道我的小河——洛江河，是如此之長，她縈繞城里的學堂，然后流入漢水，流入長江……母親怕我牽掛小河，叮囑說：“專心讀書，圓個好夢吧，要對得起養(yǎng)育和磨礪你童年的小河?！蔽覅s托母親把我童年的歡樂與留戀帶回給小河。

后來，因為那飄逸的柳林夢，因為那夢中“碩大的果實”，我于求學和工作中遇到再大困難，我都惦記著這撫育并磨礪我童年的小河，我都用小河賦予我的美好品性，奮力前行！

許多年后，我飄回到了小河旁，小河變了?！拥烙偃耍贊M了粘棉油狀的糟泥，雜亂的蘆葦從上面長出來了，蘆纓和葦葉瑟瑟地飄著。驚叫的麻雀從這一片蘆葦亂竄一陣之后，又飛竄到另一片仿佛暮氣沉沉的葦叢，淺淺的河水泛起的是一層層的濁浪和瘴煙，河道上還出現(xiàn)了一道一道的土壩，柳林下的小埋閘也淤“死”了。我的童年的“玩友”告訴我：“這幾年，上游的河水被攔截，小河岸邊的稻田得不到灌溉，水稻年年歉收。有幾家交不起“提留款”，已關門外出打工去了。”望著滿是污泥和瘴氣的小河，我落淚了。

許久，我睜開淚眼，尋找昔日我那童年的小河。我發(fā)現(xiàn)不了她的影子，這不是我那童年的清清小河——村民們的生命之河，她的乳汁已快枯竭了，竟找不到一點細碎的美——人類生活的進程將人類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破壞了……啊，我的親愛的小河，我是不是該像童年那樣，仍做你身邊的浪子，用生命的呼喊，換回昔日我那童年的清清小河，痛心，焦慮，有時使我徹夜難眠，有時夢幻不斷……但接連不斷的夢幻里，小河都在對我作著深情的回答：浪子回頭金不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