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讀到馬拉這篇小說前,我剛剛和一位女性朋友通完電話,她在電話中用略帶神經質的語氣對我說,即將步人婚姻生活的她突然感到非??謶?,原因是,她發(fā)現(xiàn)再過幾天就要成為她丈夫的那個男人缺少應有的激情?!耙苍S他在心里另有其人呢,”女孩嘆了口氣道,“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不如趁現(xiàn)在及時撤離。”我問她有何證據(jù),她回答說,目前還沒有,但遲早會有的?!翱隙〞?”她補充道。我不知道該如何勸解她,于是,索性放下了電話。然后,就讀起了這篇《懷孕》,越讀,我越發(fā)現(xiàn)生活竟然與文學如此平行,二者之間居然像賽跑似的,而目的地只有一個。
《懷孕》講述的是一個年輕女人的故事,準確地說,是發(fā)生在這個女人內心深處的故事,一個關于愛與懷疑、性與報復的故事。故事中的主人公“她”因為發(fā)現(xiàn)丈夫“他”那晚回家時穿的襪子有些異樣,進而敏感地覺察出“他”身上散發(fā)著來自另外某個女人身體的香水味。隨著疑慮的擴散,“她”陷入了茫然和焦慮之中。作者以平靜的語調若無其事地推動著故事的進程,從而使這樣一樁司空見慣的家庭婚姻”事故”擺脫了生活預先設置的巢臼,使故事具備了撐破生活那層薄膜的擴張力?!八睕]有像我們身邊的那些女人一樣去窮究婚姻出了什么問題,也沒有費盡心思地尋找丈夫身后的那個神秘的女人,而是平靜地走向日常生活的對立面?!八闭业搅四俏荒贻p的婦產科醫(yī)生、然后從容地委身于這個“牙齒潔白”的年輕男子……雖然離奇,卻也合乎情理。這個故事的高潮并沒有像讀者所期待的那樣出現(xiàn)在孩子出世的那一刻,在我看來,如果果真存在那樣一個所謂的“高潮”的話,那么,這個高潮應該存在于孕婦的體內,在漫長而遲緩的胎兒變異期里,一個新生命的即將到來伴隨著一場事故的發(fā)生,孕育是伏筆,而誕生是必然。于是,日常生活的挫敗和沮喪感就成了我們生活中無法回避的事情。作者在設置故事的構架時可謂頗費心機,故事中的時間既是線形的,同時又是跳躍著的,有時還是回形的。這樣做的目的很明確,只是為了為我們混淆的庸常生活盡力清理出一個頭緒來。然而,我的疑慮依然存在,因為這根預先裸露在故事之外的“頭緒”或許正是生活早已埋設好了的導火索。由此看來,我們過去關于文學高于或低于生活的所有論斷并非一劑靈丹妙藥。寫作者的真正的藥方早就被生活開列出來,存放在某扇藥柜門內,只是看你能否發(fā)現(xiàn)它,并相信它能夠醫(yī)治我們的痛感。從這個角度來看,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所疑慮的那個把香水氣味傳遞到她丈夫身上的神秘女子,那個所謂的外遇,既可以具體為某個人,又可以擴散為生活本身。作者敏感地抓住了“她”,于是就抓住了這個故事的核。
對于人頭攢動的文壇來說,馬拉無疑是個新人,但對于我來說,他應該是故交了,雖然他年幼于我許多,但并不妨礙我們之間的平等交流。這個剛剛步出大學校門不久的男生具有兩副以上的面孔:一是作為小說作者的“馬拉”,一是作為詩歌寫作者的“木知力”,而在這兩副面孔之外的,是作為日常生活中的真身“李智勇”。我曾以“過來者”的身份告誡他:任何優(yōu)秀的作家或詩人都應該是有來歷和出處的,如果他是天才,他就應該用作品告訴我們,他與上天之間有著隱秘的聯(lián)系。我已經記不得自己對他說過多少次類似的”警句”了,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這些話純屬多余。這位新近獲得了(上海文學)“新人獎”的年輕小說家,他似乎很快就掌握了一套屬于他個人的寫作秘籍,而這是一部什么樣的秘籍呢?為了能夠更清楚地把握他的內心世界,我又重新閱讀了他獲獎的那篇《風箏》,以及他臨出校門時寫就的那篇后來發(fā)表于《青年文學》上的《非非之死》,通過對比,我發(fā)現(xiàn),馬拉天生就具有融入生活的能力。如果說《非非之死》所表現(xiàn)出來的學生氣息還顯示出了作者對生活對社會的隔膜甚至抵觸之情的話,那么,到了《風箏》這里,就只剩下了對美好感情的追懷,盡管其方式是那樣的凄婉決絕!
是的,融人生活并不時地跳出生活的教條,作一番冷靜的觀察和思考,這對一位年輕的小說家來說是必要的?,F(xiàn)在,馬拉已經在這樣做了,至少在這篇小說中,他向我們展示出了他在處理生活中各種糾葛上的能力,這種能力不是世故和圓滑的方式和腔調,而是采取了一種委婉迂回的手段。我深信,這樣的能力不是躲在斗室內冥思苦想的結果,而是作者在與生活遭遇之后所做出的慎重的選擇,就像故事結尾處寫到的那樣:“她看了看丈夫,他還在哭。搖籃里的兒子看著這一切,只有他還是安靜的,一言不發(fā),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p>
故事講述到這里,苦澀已經擺脫了苦的滋味,變成了生活本身,空蕩,寂寥,無悲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