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浦流云學水聲

《流云集》是毛水清先生繼《蓮心集》之后的第二部散文集，集中收錄了文章50多篇，分為“故鄉(xiāng)情懷”、“京華一瞥”、“校園內(nèi)外”、“山川走筆”和“心海記痕”五輯。其中，“故鄉(xiāng)情懷”、“京華一瞥”和“山川走筆”大部分是游記，記敘和描繪了各地的風景和人文景觀。“校園內(nèi)外”記敘作者在自己所處高校的生活，“心海記痕”則是記錄作者自己近年來的心態(tài)，這兩部分都是作者身處高校對校園內(nèi)外和整個社會的一種觀察，表現(xiàn)了作者作為一名知識分子的良知和人文情懷。

散文集以“流云”命名，是因為作者對“流云”作了許多的思考，把自己的創(chuàng)作定位在“流云”上。在“自序”里，作者辨析說，流云不是晴云和雨云。晴云預示著天空晴朗，大地溫暖，雨云意味著天要下雨，趕走旱魔，滋潤萬物，晴云和雨云都是有作為的云彩，流云也不是奔云，奔云有自己的目的，執(zhí)著地向一個方向奔，或者加入睛云的隊伍，或者加入雨云的隊伍。流云雖然想學習晴云和雨云，但深感歲月的老去，力不從心，只能自怨自艾，因此流云也就安于現(xiàn)狀了，“是是非非，浮浮沉沉，且隨它去”。實際上，這也只是作者的一種委婉的說法。作者其實是以流云自許。在“后記”中作者說：“我寧愿土氣、老氣、傻氣的，這也是自己的品性使然吧，如果非要把個人散文創(chuàng)作加以鄙視、夸張和丑化的話?！笨梢钥闯?，作者是不去追趕時髦，堅持自己的寫作立場和寫作特色。在引用李賀的詩“天河夜轉(zhuǎn)漂回星，銀浦流云學水聲”之后，作者說：“這些流云，有的吞吐華月，有的初度繁星，有的翼蔽宮闕，有的飄過銀河，帶有一種千姿百態(tài)，自由自在的美?！鄙⑽募读髟萍穾Ыo我們的正是“千姿百態(tài)，自由自在的美”。

散文集的第一輯是“故鄉(xiāng)情懷”，寫作者自己對故鄉(xiāng)的那種不可抑止的思念和回憶?！痘丶业臅r候》里說：“我在春榮秋謝、人海茫茫的塵世里，已經(jīng)過了花甲之年，感情仿佛都老了，凝固了，但唯有想家的思緒卻時時襲來，許多兒時的往事難以忘懷，有時清晰得仿佛昨天才發(fā)生的一般。對于我，家是一盞不熄的燈，一條長流的溪，一聲悠遠的鐘鳴。”這篇文章寫母親對“我”的撫養(yǎng)和疼愛，以及現(xiàn)在“我”對母親的懷念?！跺忮硕霹N花》通過對“我”回故鄉(xiāng)遇到杜鵑花開的情形的描寫，抒發(fā)“我”在故鄉(xiāng)遇到杜鵑花盛開時那種特有的可遇不可求的朝圣的感受，對故鄉(xiāng)的神圣進行了歌頌?！秱麆e》和《思念的草鞋》都是我對母親的回憶?！恫蓴X細毛蔥》通過“我”對故鄉(xiāng)一種很不起眼的野菜細毛蔥的懷念和采擷的故事，別有情致地表達了自己對故鄉(xiāng)難以釋懷的感情?！豆枢l(xiāng)人物》記敘了幾位非常卑瑣非常平凡的小人物的生平，傳達出了自己對故鄉(xiāng)那種復雜的感情。作者這樣反復描寫故鄉(xiāng)的風土人情，記敘自己對雙親和故鄉(xiāng)的思念，除了對親情的一種認可之外，它傳達出兩種情緒：一是對童年生活的回憶，一是對鄉(xiāng)土中國的懷念。作者“年過花甲”，生活在南中國的都市里，對童年的回憶和對鄉(xiāng)土中國的懷念表達的情緒是一種“回歸”的情緒，是一種家園意識。它傳達的是要尋找心靈棲居地的信息，它也是人類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制約下的一種生命沖動。

從藝術(shù)上來看，這部散文集有這樣幾個特點：

一是傳統(tǒng)趣味的體認。作者寫這部散文集的時候已經(jīng)是20世紀接近尾聲了，但是打開書本，撲面而來的不是對今天摩天大樓的謳歌，不是對種種后現(xiàn)代文化的描繪，相反，我們看到的倒是濃濃的傳統(tǒng)文人式的趣味。如作者在故鄉(xiāng)浙西南江山市城西西山探訪三處泉水，在杭州西湖聽雨，在西湖孤山放鶴亭聽兩位姑娘唱昆曲，在北京訪未名湖，訪玉淵潭，訪頤和園的知春亭，感受文化古都“北京的韻味”。《故鄉(xiāng)聽雨》寫“我”春天回到故鄉(xiāng)，和朋友一起去游杭州西湖，不巧的是下雨了。面對絲絲春雨，“我”想起蘇軾的詩句，蘇軾寫夏日大雨的詩句是“白雨跳珠亂入船”，寫湖上游女“細雨斜風濕翠翹”。朋友看“我”陷入沉思，一臉狡黠，問“我”今天來這里的用意，“我”說當然是看西湖了，“誰知他卻搖搖頭，說出兩個字‘聽雨’”?！斑@小樓你可權(quán)當聽雨軒，今日又不是節(jié)假日，湖上相對比較清靜，我們正可以一邊喝茶，一邊聽雨啊，僅用眼睛是不夠的。”文章的結(jié)尾，作者還依照宋朝詩人蔣竹山的《虞美人》（聽雨）填了一首詞。這一切都活像是一位“現(xiàn)代老夫子”。是的，別的且不論，單說坐在湖上，春雨絲絲，要聽到雨聲沒有一顆細膩的心，沒有對傳統(tǒng)文化的熟悉和傳統(tǒng)文人的審美情趣，簡直是不可想像的?！段魃饺洝酚涗洝拔摇比ピL江山市城西西山的三處泉水：須女泉、雪泉和梅泉。這三處泉水在歷史上是有名的，但由于鐵路建設，城市發(fā)展和歷史變遷，三處泉水都難尋蹤跡?！拔摇币宦穯栐儯K于找到了。文章還記下了碑上的碑文，以及地方志上的有關(guān)記載。這種趣味的形成和培養(yǎng)，須要相當深厚的傳統(tǒng)文學和文化為基礎(chǔ)，它不是掉書袋，不是炫耀知識，而是一種前現(xiàn)代的對自然的親近方式，是作者的審美趣味受到傳統(tǒng)文化影響和制約的表現(xiàn)。作者沒有明顯地表現(xiàn)出對今天我們居住的環(huán)境惡化的憂慮，但是對傳統(tǒng)趣味的尋找和體認，無疑和“現(xiàn)代化”的步步進程構(gòu)成了密切關(guān)系。

作者一直在高校從事古典文學的研究和教學工作，古典文學和古代文化知識的積累和熏陶不但制約、影響了作者的審美取向，而且使散文具有豐富的文化底蘊。文化是一個很寬泛的概念它既包括有形的器物制度，也包括無形的精神遺產(chǎn)。我們說《流云集》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蘊，一方面是因為作者所描寫的景物，所游玩的地方，大都積累著傳統(tǒng)文化的因子。另一方面，是因為作者經(jīng)常在他的文章中引用古人的詩句，而且引用得恰到好處，甚至如從己出；興致所至，還填詞做詩。散文集中，有許多篇章都寫到西湖。西湖歷來都是名人薈萃，是一個帶有濃厚文化傳統(tǒng)的人文景觀。作者在這里流連光景，與古人對話，使文章帶上了很濃厚的歷史感。這方面比較典型的是《放鶴亭記》。文章先寫杭州孤山的名字由來，再寫宋朝隱居孤山的林和靖的生活，文章還引用了林和靖臨死之前的一首詩。接著，作者提到放鶴亭亭壁保存著古代詩人鮑照的《舞鶴賦》，是康熙皇帝臨摹明朝書法家董其昌之作。之后，文章又描寫了北里湖、那滿湖的荷花。文章再寫到八年前“我”一個人游西湖，看見一個少女失手將雨傘掉進湖水里，“我”幫這位姑娘撈起雨傘。后來，“我”去孤山玩，遠遠地聽到放鶴亭里在笛子伴奏下有人唱起昆曲：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蘼外煙絲醉軟。春香呵，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一曲終了，“我”上前和她們聊天，才知道學昆曲的兩位姑娘來自香港，在現(xiàn)代的大都市和傳統(tǒng)文化熏陶出來的西湖之間，在現(xiàn)代都市人和古代隱士之間，構(gòu)成的不是緊張感，而是有意義的對話。文章結(jié)尾，“我”陷入沉思：“林和靖愛梅愛鶴，寫梅寫鶴。宋代的西湖荷花也是開得極盛的，不是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詞章嗎？處士也一定愛她們的。至于我自己，似乎一時間也變成林處士了。我也是愛西湖的荷花，西湖的鶴，西湖的梅的?！睔v史和現(xiàn)實在這里交融，文化底蘊也使這篇文章顯得優(yōu)美和厚重。

這部散文集的另一個特色在于景物描寫細致清新，情感抒發(fā)真摯深沉。《流云集》中的大部分文章都是游記，對景物的描寫占據(jù)重要位置。對景物描寫無論是故鄉(xiāng)的杜鵑花還是細毛蔥，西湖的楊柳和海棠，長城的雪景還是未名湖畔的柳絲，在作者的筆下都是那樣的清新、優(yōu)美和熱烈。如文章《邂逅杜鵑花》寫自己回到故鄉(xiāng)看到杜鵑花：“風飄飄兮吹衣，我站在月亮湖宏大的壩址上，清風輕輕地吹拂圍裹著我。放眼望去，在水天相接處仿佛有紅云在飄，旗幟在動，而在近處，好似有千萬只手在招，千萬雙舞袖在搖。欄桿外，一蓬蓬紅艷艷的杜鵑花，似乎要擁上前來，對我說點什么，訴點什么，或緊握我的手。然后她們終于忍住，只是粉頸低垂，含笑不言?！薄斗批Q亭記》寫西湖的荷花：“過了斷橋，沿著狹長的北里湖岸邊走，荷葉田田，一片擠著一片，有的傾斜在水面，有的仰面向天，迎接雨滴，那葉面上溜圓的水珠白而透亮，隨時在滾動。正開、半開或未開的荷花嬌白嫣紅，羞澀動人，看那水珠又變成流慧可人的眼睛了。”在清新、優(yōu)美、熱烈的筆調(diào)中，不僅自然的美和想像中的人完全一體化了，而且連作者本人也完全化入了這種充滿著人情美的自然美之中，讓人強烈地感受到了中國傳統(tǒng)的自然景觀中那種以人和人情為核心，通過擬人和擬物的手法把化景物為情思和化情思為景物緊密結(jié)合起來的抒情特點。也許就是為了突出這一抒情特點，作者在《流云集》的許多篇章中，就往往不把游蹤的記敘作為重點，而是喜歡把鏡頭推進到某一處景觀或某一處景物上，對之進行工筆細描，使之清晰起來，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讓自己的感情抒發(fā)在這種景物描寫的過程之中自然而出。當然，在《流云集》中，最真摯最感人的還應該是那幾篇抒發(fā)對父母親情感的文章。“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對母親的歌頌是中國文學中一個源遠流長的主題?！断爰业臅r候》寫的就是作者對家鄉(xiāng)的思念，對已經(jīng)故去的父母的思念。在一筆筆記敘了自己一生中父母親對自己的關(guān)懷、照顧和思念后，作者寫到：“家是故鄉(xiāng)重要部分，父母是家的核心。沒有了父母，家就變成空蕩蕩的了。”寫自己對家鄉(xiāng)的思念，作者還引用了王安石的一首詩“少年離別意非輕，老去相逢亦愴情。草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眮肀葦M自己此刻的感情。無論是發(fā)古人之幽思，還是抒發(fā)個人想家的憂悲愉逸，無不使人感慨嘆息。大概也就因為感情的深沉真摯是《想家的時候》這篇文章的特別突出之處，所以作者才把這篇文章作為散文集開頭的第一篇，用它來奠定整集文章的情感基調(diào)。

作為游記體的抒情散文，在我國是相當發(fā)達的，從晚明小品文到近代游記，再到二三十年代以郁達夫為代表的游記體散文的成熟，游記這種文體，取得相當高的文學成就。在20世紀的下半期，游記體散文的傳統(tǒng)并沒有中斷，以葉圣陶、碧野、劉白羽、鄭振鐸等人為代表的創(chuàng)作都取得了較高的文學成就。90年代，文化散文和學者散文大為勃興，以至成為人們閱讀和寫作的重要體式。在這種創(chuàng)作背景下，作者雖具備足夠的知識儲備和有利的自身條件，但不去追趕文化散文的潮流，而是繼承傳統(tǒng)，堅持走自己的創(chuàng)作道路，并以這部《流云集》作為對作家自己的靈魂和身體的一種確證，這種不作“奔云”作“流云”的創(chuàng)作精神，實在可佩可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