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綠荷鎮(zhèn)

張　黔

心如刀絞的滋味四叔已經(jīng)嘗過了。此刻，面對密密麻麻圍在停尸房門外把阿媽的死當(dāng)笑話看的小鎮(zhèn)人，四叔根本不當(dāng)回事。

阿媽的樣子像是在熟睡，四叔望著阿媽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和她緊抿的嘴角，總感到它們會在另一個早晨重新展現(xiàn)出親切的笑容……可是，當(dāng)四叔搬弄著阿媽僵硬的四肢給她套上黑棉布的壽衣時，阿媽尸骨的僵硬和冰寒終于令四叔深信，阿媽確是離他遠去了。

四叔雙膝跪地，朦朧的淚眼望著手掌心中，那枚在正午陽光下閃出金光的銅錢，心里十分凄涼。阿媽本該含著金、玉之類的東西歸天，可是，四叔家頭沒得金玉，阿媽生前就曉得，怕難為四叔。只說原先家頭是有塊玉，綠生生的比銅錢小些，你阿爹死時含去了。不就是塊玉嗎？阿媽說，你阿爹身上帶有就得了……

四叔用皂水洗亮的這塊銅錢，要給阿媽含去。

四叔左手舉著這枚銅錢，右手伸向阿媽的下巴頜時，竊竊私語的鎮(zhèn)人都立即屏住了呼吸。果然，任四叔的手如何小心地反復(fù)用力，都沒法掰開阿媽緊閉的嘴。四叔心里難受著，便手也握不住阿媽下巴了……鎮(zhèn)人見狀均吐舌頭。

這時，一只青筋暴露的手顫巍巍地伸到四叔眼底。四叔看清那手食指和拇指間夾著的心形的碧玉，不覺一驚，抬起頭來。只一眼，四叔便睨見了神麻趙那老淚縱橫、坑坑窩窩的麻臉。這個敗壞了阿媽名聲的雜種！

四叔根本不等神麻趙的手觸及阿媽皮肉，便迅速用臂膀一彈，將神麻趙一個側(cè)翻彈摜倒地。

在鎮(zhèn)人的噓聲中，神麻趙費力地爬起，身體半跪著揀起失落的玉，乞求地望著四叔。

四叔的目光含足了怒氣逼向神麻趙。神麻趙感到四叔的目光射出箭來，直透他心臟。

“老四啊……”神麻趙嘴唇張合著欲言又止，他神情艱窘地回頭望望鎮(zhèn)人，又困苦地凝神著直挺挺躺在草席上的四叔阿媽。最后，神麻趙嗚咽著把那塊玉硬塞入四叔手里，在鎮(zhèn)人惡意的詛咒聲中揮淚而去……

四叔未遲疑，揚手一甩，那玉便由空中劃條弧線，落向遠處。

人群中有不曉事的光屁股娃娃，拔腿欲往玉落的地方跑，不料被大人猛一把揪住，厲聲呵斥。

四叔一拳擊在自己的大腿上，心里再次涌出一種強烈的欲望，這欲望曾經(jīng)強烈得使他在難抑的沖動中提起阿爹生前用作宰豬的那把屠刀，要去生割了這狗日神麻趙的雞巴……

“老四，老四……”四叔仿佛又聽到了阿媽的勸阻聲：“莫去傷你麻趙叔，好多事你不曉得的。莫信鎮(zhèn)人那些閑話，沒得那些事。你信不信你阿媽？”

四叔信。四叔從來都信阿媽。阿媽是鎮(zhèn)上出眾的女人，阿媽一死，鎮(zhèn)上便再沒得了像阿媽那么出眾的女人。四叔怎會不信阿媽的清白？

四叔不再強求阿媽含銅錢而去，四叔不信像阿媽這樣的女人升不得天。有綠荷湖畔綿延數(shù)百里的荷作證。阿媽說過，她清白得就像這出泥不染的荷……

四叔把那銅錢放入阿媽手心，根本不睬鎮(zhèn)人的驚叫。

人群里有附近逃課來湊熱鬧的小娃娃，聽得大人在說這死者命魂不潔，怕是升不得天。便猜曉死者是個不祥的人。不再好奇的小娃娃陸續(xù)退去，瘦瘦的小腿踩出節(jié)奏，嘴里喊著：老鴉老鴉張開嘴，四叔喂你糖開水……

“呸，小雜種！”四叔的女人典著個大肚子離停尸房遠遠地站著望。聽得小娃娃也咒四叔，便邊罵著邊吃力地蹲了身子去揀小石頭。小娃娃見她蹲不下去的樣子，曉得自己沒有危險，便輕易地繞開她站的地方又接著喊：不伸腿、不彎腰，四叔家的肚子里有只貓……

“背時鬼呃，馬車撞死！”四叔女人黑俏的臉上憤憤地。

這時停尸房那邊傳來釘子砸進棺木的沉重的響聲，接著四叔女人便聽到噼噼啪啪的炮仗聲，震得小鎮(zhèn)的古建筑都嗡嗡的。又過了一陣子，停尸房那邊圍成圈的鎮(zhèn)人自動地閃向路兩側(cè)，只見八個漢子抬起四叔阿媽大得出奇的棺材沿青石鋪成的坡路緩緩而下。立刻，炮仗聲響得越發(fā)稠密了。

漸漸地，四叔女人看清了壽木前頭捆綁著的那只大公雞，在噼啪作響的炮仗聲中它拚命地振翅欲飛。四叔女人心里一迭連聲地嘆著，暗怨抬棺人不束緊公雞翅膀。嘖嘖，瞧那絨絨的雞毛煽得空中紛飛如雪，鎮(zhèn)人可不又有閑話了？再看壽木后披麻戴孝的四叔，面色寧靜自若，神情倒像是舉著別人的幡送著別個的靈一般。原先分站在路兩側(cè)的人在四叔身后又自覺地合攏，黑壓壓像一堵人墻緊逼在四叔身后。四叔女人見了便覺氣也喘不順暢了，又怕陰氣沖了她八個多月的胎身，不敢再看。四叔女人捂著滾圓的肚子一步步挪進近處一家雜貨店里避著。

雜貨店的老板娘斜瞅著送葬的隊伍過去，才冷冷地望四叔女人一眼說：“是命數(shù)喲，怪只怪四叔不該去整那條龍魚。報應(yīng)！”

鎮(zhèn)子里的人都曉得四叔在兩月前從綠河湖釣得一條怪魚的事。鎮(zhèn)人說那便是長著龍須龍麟的龍魚！長輩的故事里講過：龍魚現(xiàn)身，災(zāi)禍必臨……

四叔阿媽死的那個早晨，天地間灰蒙蒙的，荷花的清香被風(fēng)吹來，夾著幾分凄迷的寒氣。阿媽只說去去就來，一個人挎了竹籃往鎮(zhèn)上去了。阿媽是在路上死去的。有人看見她摜倒在地就再也沒有起來了……鎮(zhèn)人還說四叔阿媽命魂不潔，定是被那條龍魚索去了命。不然才五十五歲的人，還不到摜一跤就死的份嘛……

四叔只不愿相信，那個早晨阿媽要去的地方是鎮(zhèn)南那座破廟。

神麻趙就住在那兒。

四叔阿媽三十歲喪夫，一直守寡到死。她統(tǒng)共生過三個兒女，卻只四叔一個活了下來，四叔是在他阿爹去逝那年出身的，一生下來，算命先生就認(rèn)定他是個克星?？烁缚四?，養(yǎng)活不得。在綠荷鎮(zhèn)，克相的嬰兒是要被綁了手腳活活扔進綠荷湖的。誰人救生誰家遭災(zāi)。那年，全鎮(zhèn)的人都勸四叔阿媽扔掉這個嬰兒，可憐四叔阿媽已親手葬去了三個親人的命，萬分不舍這惟一的骨肉，只說到了陰間不好對他爹交待。偏偏舍命似地把他養(yǎng)活。四叔六歲那年高燒發(fā)得燙手，四處求醫(yī)問藥不濟事。信神的四叔阿媽晝夜在自設(shè)的神壇前燒香拜佛，生怕死神會在她不虔誠的轉(zhuǎn)念中溜過門神，擄去他的命根。四叔阿媽曉得自己命數(shù)不好，克夫克子，求神時總也少不得那句話：如是我死能換他活……

后來四叔病是好了，卻留下遺癥成了啞巴。四叔阿媽卻仍欣喜過望，曉得這是神的恩賜，很認(rèn)命。并無怨言。

這四叔雖啞卻不聾，自打記事起，四叔就總聽見鎮(zhèn)人對阿媽說長道短的話。起先，鎮(zhèn)人只把他阿媽埋葬他阿爹和他兩個短命哥姊的事侃給他聽，說阿媽祖上留下的一點財產(chǎn)就這樣耗干了。那最小的阿哥的尸首只有用草席卷了去……說阿爹的板材窄的可憐，人是生生塞進去的……鎮(zhèn)人的話里往往有太多的對阿媽嫌惡的語氣。然而，四叔聽了鎮(zhèn)人的許多話后卻常常淚下如雨。及至鎮(zhèn)人侃到他的出生、講到算命先生的預(yù)言和他阿媽的認(rèn)命，四叔便已哭得死去活來……

四叔稍長，又從鎮(zhèn)人十分嘲弄的議論中曉得，阿媽做姑娘時是鎮(zhèn)上的美人。生得靈秀粉嫩，兩條油光光的粗辮子齊根扎出兩條鮮紅的蝴蝶結(jié)，走起路來那對紅蝴蝶甩得飛舞。胸脯高高蜂腰纖纖的阿媽每每走過鎮(zhèn)上的集市，男人們都心魂蕩蕩透不過氣來。才年方二八，阿媽就招得鎮(zhèn)上那幾戶有神傳家業(yè)和手藝的后生排著隊托媒提親，個個財大氣粗。饞得那些靠打工過生活的伙子恨不得殺他幾個。阿媽是個情種、狐貍精。鎮(zhèn)上的男人都這么說。單是她的名字——阿荷，聽了就令人入心入肺的滋潤。四叔覺得，那些切齒忌妒阿媽的長舌婦，只差沒告訴他，那年頭躺在自己身邊的男人，如何為著阿媽的一顰一笑沒了瞌睡……

在鎮(zhèn)人的流言蜚語中，四叔總會聽到一個名叫阿冉的人。后來四叔曉得了他是阿媽做姑娘時的相好的男子。鎮(zhèn)人告訴四叔，他家院壩后面原先生長著一棵苦楝樹，這個阿冉在每個黃昏四叔阿婆去串門時，就爬到樹上驃著一曲一曲吹情歌。他只對著阿媽那亮著豆油燈的窗戶吹。鎮(zhèn)人講這阿冉神了，隨便哪棵樹上隨便哪片葉子，他摘來一卷含在嘴里，就能吹出叫人走神的曲調(diào)。說到這里四叔常見鎮(zhèn)人眉飛色舞。講，當(dāng)年就為了能在每個黃昏聽到這阿冉吹的曲，知情的鎮(zhèn)人硬是沒去告訴四叔阿婆：這阿冉就是她家女兒的相好。可后來四叔阿婆終于覺察，去問了人才曉得阿冉是后村一個孤兒，雖生得眉清目秀卻窮得生出虱子。自此，四叔阿婆不再在黃昏去串門，又叫來人鋸了院壩后頭的那棵苦楝樹，還托媒去鎮(zhèn)上以宰豬為業(yè)的戴屠夫家提親。說的是戴家的二兒子。四叔阿媽是獨女。因此，阿媽的條件就是要戴老二做倒插門女婿。沒費周折，戴家收了定禮，兩家又擇了吉日，只待完婚。

不料，結(jié)婚前兩日，阿媽失蹤了。

戴家號令族人滿鎮(zhèn)子收尋阿媽，最后，竟是阿冉吹的曲音引著眾人在后山一個小山洞里捉到二人。其時，戴家人已疑心阿媽與阿冉有了男女之事，欲毀婚約。無奈四叔阿婆怕嫁不出女兒以死相逼；加之戴家老二執(zhí)意要娶，所以事情只得順?biāo)浦?。?zhèn)人說阿媽是被強逼成婚的。那阿冉呢？自阿媽大喜那天后就再沒有人看見他。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是死是活人魂何處……

四叔聽著，仿佛就看見洞房花燭夜那多年前美麗的阿媽——燭光在阿媽嚶嚶的哭泣聲中跳躍著熄滅，黑暗中阿爹伸手去揭阿媽的紅頭布。那一刻，自家寬寬的院壩里，該處處都是阿媽對阿冉無聲的呼喚……

鎮(zhèn)人說阿媽這騷貨祖宗的臉都丟盡了。說阿媽嫁給阿爹不到四年，就又跟鎮(zhèn)南破廟里住著的神麻趙勾搭上了。鎮(zhèn)人一講到神麻趙，表情是萬分的不屑。仿佛講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狗一般。

神麻趙是在一個秋天破衣爛衫地來到小鎮(zhèn)的。初時鎮(zhèn)人只當(dāng)他是個不瘋不傻不曉事理的癲子，竟不想他會在鎮(zhèn)南那座鬧鬼的破廟庭里打出面黑底白邊的“卦”旗來。原先有過鎮(zhèn)人去找他算卦，誰知去過的人回來時都面無人色驚恐不已。講那破廟里住著的哪是什么算命先生，分明是個索命的厲鬼。要山崩地裂要人死獸行，把綠荷鎮(zhèn)詛咒得一塌糊涂……

四叔初見神麻趙覺得他蠻好玩，神麻趙愛講自己是天兵天將，連鬼神也敬他三分之類的話，四叔聽了好笑。四叔后來聽到鎮(zhèn)上人講阿媽與神麻趙有染之類的閑話，又親見鎮(zhèn)人惡劣地用牛屎糊了他家大門，并在門頭掛出一雙破鞋，便對這神麻趙恨之入骨。四叔本不信鎮(zhèn)人的流言，曉得鎮(zhèn)人惡毒?？墒?，四叔卻注意到阿媽三五天便要出趟門。往往都是在天擦黑時，阿媽便手挎一只竹籃，護得緊緊地要到舅公家串門。四叔曉得舅公早就不跟他家來往，疑心是阿媽在詐他。況且，舅公家住鎮(zhèn)北，而阿媽去的是鎮(zhèn)南……一天，趁阿媽不防，四叔就偷看了蓋得嚴(yán)實的籃子里的東西。四叔發(fā)現(xiàn)里面是滿滿一碗肥肥的紅燒肉，外加一串自家院子里枇杷樹上黃黃的果實……四叔好一陣呆想，最后，硬是逼著自己不去跟蹤阿媽。四叔愿意相信阿媽去的是舅公家。然而，年復(fù)一年，四叔都被阿媽挎著籃子要出門的情景折磨得快嚎出聲來。多少個暮色蒼茫的傍晚，四叔望著阿媽漸漸遠去的背影，想象著她去到破廟，推開那扇古老雕花和落塵的廟門進去又關(guān)上。而廟亭叮當(dāng)作響的風(fēng)鈴分明就幻化成了鎮(zhèn)人惡毒的流言……只是因為阿媽是阿媽，四叔才逼自己不去證實阿媽的德性；才無條件地深信了阿媽像綠荷湖中出泥不染的荷一樣干凈的話……

八個漢子抬著阿媽的壽木慢慢穿過鎮(zhèn)中央的小街一路地放著炮仗來到鎮(zhèn)口，在鎮(zhèn)口那棵傘狀的酸角樹下停歇！

八個漢子均到一眼水井處吊出水來，喝到打嗝，然后坐在樹下吸旱煙。

四叔身后的鎮(zhèn)人也住了腳，紛紛去折了柳條抽打自己身體，嘴里喊些驅(qū)鬼趕魂的話。

四叔不回頭，透過綠柳四叔看得見綠荷湖邊蔓生的更綠的荷葉和紅碩的朵朵粉荷。陽光下的荷花鮮嫩嬌美，猶如花仙自天撒落的碎紅錯落有致地盛開在望不到頭的綠葉中。這萬綠叢中拳拳的紅荷，靜美嬌艷得令人迷醉，恰與遠山的荒涼和古老破舊的綠荷鎮(zhèn)形成對比。阿婆在給阿媽取名為荷的時候，是不是就有感于這懾人心魂的綠與紅？四叔想。

四叔親手點燃串炮仗往身后的路扔去，他是為阿媽的靈魂消災(zāi)避邪。鎮(zhèn)人仍在呱扯阿媽閑話，四叔習(xí)慣地聽著，不想心事。吸完煙的八個漢子都過來了，重又抬起阿媽的壽木，走向上山的路。

壽木前頭綁著的大公雞不再掙扎，無風(fēng)的日光里，它那肥厚的雞冠柔軟地垂在金燦燦的脖羽上，令人感到疲累并想到一些沉淀已久的、不堪回首的往事……

抬棺的八個漢子個頭平齊，均打赤腳，都是四叔挑了又挑的精壯漢。那腳板寬大厚實的八個人，一看就讓人感到他們是些能在山路上立穩(wěn)站住的漢子。八雙腳落地?zé)o聲，匆匆而又輕便地跨過亂石叢又繞開荊棘稞，遠遠地把鎮(zhèn)人落到了后面。不喊號子，八個漢子一氣將棺木抬到了山頂。

四叔一眼就望見了阿爹隆起在陽光下的墳冢，也望見墳頭芊芊的草在墳頭輕輕搖曳。四叔再仰首望望手中高舉的幡，只是軟軟地垂著并不舞動，便知那山草的搖動是阿爹有感阿媽的離世，迎她來了。

阿媽的墳坑就掘在阿爹墓處，在阿爹板材的右側(cè)，是一天前四叔讓人掘出的。烈日下的坑壁被曬得卷曲起松脆的土層，空氣中四溢出紅土暖烘烘的氣息。阿爹阿媽將合墳一處，象征生死的相依。八個漢子穩(wěn)穩(wěn)地將阿媽的壽木落進坑里，解下壽木前頭那只公雞，重新束了腳擱在一旁。八個漢子抽出繩索，準(zhǔn)備下土。

四叔閉著雙眼再度回憶阿媽的容顏，深感恍如隔世。四叔雙膝跪地，向阿爹阿媽叩了頭，又在心里默囑阿爹好好接了阿媽去，莫讓小鬼們欺辱了阿媽。心說阿爹阿媽，陰間缺哪樣只消托個夢來，來世老四再來孝順……八個漢子見四叔站起身來，便一鏟鏟落土入坑。

沉重的落土聲令四叔無法呼吸，四叔脖結(jié)處像哽了顆橄欖，不自禁地淚便模糊了雙眼。心說阿媽哦倔犟的阿媽，認(rèn)命地活過一輩子的阿媽，只除了死亡，阿媽你不會倒下……紅土淹沒整具棺木時，四叔便雙腿一軟，癱倒在松濕的新土上，聲聲干嚎彌漫山谷……

八個漢子何時離開墓地四叔不曉得，四叔睜開眼，瞧見了不知幾時圍攏在阿爹阿媽墓前的鎮(zhèn)人，瞧見了阿爹阿媽合二為一的新墳，四叔也瞧見自己白生生的孝服，早已染滿了泥土的鍺紅。

四叔在鎮(zhèn)人的注目下，只一刀便凌空宰下了公雞的頭。頓時，雞血如噴泉般直灑爹媽墳土。潮紅的血一片一片吞染著新鮮的墳土，墳土又一片片變成了深紫的紅色。祭完土地神，四叔從土罐中倒了碗酒，不喝，潑灑在爹媽墳前。然后，四叔在八個漢子事先墊好的三塊高磚間劃著火柴，引燃干燥的松材，架起鍋煮雞。

鎮(zhèn)人一失往日的能說會道，默默地佇立成群遮住了半個天空。四叔心里明白，不等看到揭雞頭蓋骨那一幕鎮(zhèn)人就不會離去。

阿媽的心事寫在雞頭腦型里。阿媽的清白也寫在里面。四叔曉得鎮(zhèn)人想看到什么驗證什么。可是，四叔料定鎮(zhèn)人的希望會像皂水的泡沫立刻消失。阿媽說過，她干凈得就像綠荷湖出泥的荷！阿媽親口這樣說的。阿媽不會詐他。四叔在鎮(zhèn)人定目的凝視中掀開鍋蓋，準(zhǔn)確地拎出了那只躉雞。顧不得燙手，四叔左手抓住雞身，右手摳住雞的下半部腦袋，出力一拉，現(xiàn)出了乳白的整個雞腦。

蒼天有眼，阿媽的靈魂是潔凈的！

四叔悲憤地怒目鎮(zhèn)人，寂寂中只聽那雞骨在他手中咔咔的斷碎聲。四叔眼中無淚，心里有火燃燒。忽然，那種熊熊大火燒烤的灼熱感令他在痛快的昏眩中嘲弄地大笑起來……呵，那條魚，那條從綠荷湖中釣出的龍魚重又現(xiàn)身。在空中一躍，激起水花那怪魚已平直地躺在自己眼前，碩大無比。在鎮(zhèn)人轟轟烈烈的矚目中，那魚身開始通體膨脹。變得出奇地大，出奇地可怕，那魚嘴舞著兩道長須不停地張合著，像是可以吞進整個綠荷鎮(zhèn)，綠荷鎮(zhèn)人在倉皇的逃亡中變得渺小了。可是，一瞬間全鎮(zhèn)的人魚都吞下去了，一口就吞下去了。魚腹在漸漸的隆起中碎然脹裂，粗黑的魚腸急速冒出，蠕動……是的，整個綠荷鎮(zhèn)都處在魚腸魚胃不死的消化中。人牙在撞碰中脫落，嘴唇在磨蝕中腐爛成河，統(tǒng)統(tǒng)要化成腥氣的排泄物了……阿媽你咯看見！

四叔使勁睜大眼睛，卻見灰蒙蒙的天空中，第一顆夜星出現(xiàn)了，惟一地亮著，晚風(fēng)由深陷壩底的、遙遠的綠荷鎮(zhèn)傳來，卷著永散不盡的腥味……那個全鎮(zhèn)飄著腥氣的夜晚仿佛重又到來……這真是命么？

……魚鱗的亮片在月光下閃閃發(fā)光。魚鱗飛騰在四叔剃鱗的刀下。阿媽她在院壩土地上撿起一片又一片，竟用那鱗殼串了一條舞動的銀龍，高懸在四叔夫妻的睡床前，阿媽呆望著女人堅挺的肚子眼里閃出靈光……“龍是雷神之子，行九野，至四海，乘云升天，不同凡響……”阿媽你說龍是神蛇，神蛇出現(xiàn)了，神龍會顯威……那一夜，整個綠荷鎮(zhèn)飄蕩著濃濃的腥味，所有的家貓野貓都瘋狂地蛇立而行。它們越過斷墻和樹木，黑壓壓地聚集在院壩里每一寸空地。群貓發(fā)出兇悍的厲叫，像病孩深夜疼痛的哭泣。數(shù)百雙貓眼在月光下射出綠光，一千個愿望都要越過四叔手中的屠刀向那條魚作奮力的撲躍。“隨它吧，老四！隨它……”阿媽在屋頭朝四叔喊。

貓爪因焦灼的饑饞鋒利地抓刨土質(zhì)的地面。一道閃電劃過時，貓群起而攻，在四叔的刀下尸橫遍地，最后終于分食了那條魚……

整整兩個月，四叔家周圍貓影幢幢，群貓病孩似的啼哭縈繞下去。是的，阿媽破例地沒有了神壇前的晚禱，只說些命中注定的事給四叔聽——在每個雷電交加的夜里……

命里注定的事人只能順應(yīng)。阿媽說。

四叔站在山巔向下望著，尋找消失在夜色中的綠荷鎮(zhèn)。

四叔紅又腫的眼睛終于望見深沉在壩底的綠荷鎮(zhèn)的輪廓。當(dāng)四叔辨出鎮(zhèn)上那惟一光亮的一點，正是自家屋頭亮著油燈的光窗時，四叔釋然地笑了……忽然四叔看見遠遠的山腳下仿佛有桔紅的光點。四叔細看，辨出那確是一點火苗，正跳動著漸漸向山頂移動?；鹈缏尚∽兇螅詈笞兊们逦筛小鞘且粓F滾著紅星星的火！

四叔退了幾步，手里的那把屠刀握得更緊了。

近了的火團出聲地燃燒著，一股松油的氣味直沖四叔鼻孔。四叔不作聲地睜大眼睛，想看清這個舉著火把的盜墓賊。這一望四叔大吃一驚。那松明火光下映照出來的分明是神麻趙那張丑惡的臉?！氨硶r雜種，敢來！”四叔心里惡狠狠地罵著，閃身躲到了爹媽墳后。做好躍式，只等這雜種神麻趙近前。

神麻趙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腳步踉蹌地直奔新落成的四叔爹媽的合墳而來。離墳尚有五六步遠，神麻趙便撲通倒地，上氣不接下氣地呻吟著連爬帶滾地撲到墓碑處?；鸢岩粨P，神麻趙雙手摟定了那墓碑大聲號啕起來……“阿荷呵，是阿冉瞧你來了……”

四叔心頭猛一驚，全身的肌肉松軟下來。四叔在記憶深處搜尋著往事，驀地就想起了當(dāng)年用樹葉子吹曲給阿媽的男子，如何變得這樣……當(dāng)真他就是當(dāng)年那個虎生生的阿冉？四叔不敢相信。

“……莫怕，是阿冉瞧你來了……”說著神麻趙用手輕拍墓碑唱了起來：“阿冉帶了天兵天將整他些狗日的，阿冉我神通了，統(tǒng)領(lǐng)些會飛檐走壁的人，殺——他些狗、日、的！”神麻趙叫著跳將起來，直沖墳?zāi)棺髠?cè)阿爹的眠處踢那墳?zāi)箮啄_，啐罵道：“臭宰豬的，呸，呸呸！”

墳后面思緒紛亂的四叔忽然一驚，明白過來，四叔激憤地啞吼出聲，一躍而起，一把揪住神麻趙將他倒拎起來，四叔渾身的血管像要迸裂……

“阿荷呀……”

四叔不等神麻趙再胡言亂語，舉起阿爹生前宰豬的刀便直砍下去，神麻趙來不及哼一聲胸口便噴血而出，染了四叔一身……

神麻趙在地上蜷成一團蠕動著，那情景令四叔想到那條垂死的龍魚和那些貓在他刀下留下的尸體。血腥的氣味令他?；?。那只未熄滅的火把之光，清楚地讓他看見神麻趙胸口處張開的刀痕……

神麻趙呻吟著吃力地說：“老四么？是老四么？”

掙扎著，神麻趙艱難地慢慢撿起那只火把，舉在他和四叔間照著。

“老四，你瞧清楚了……”神麻趙不再呻吟，那張麻臉在火光中變形。“瞧瞧我這臉。”神麻趙一字一句地說：“一千零七十五個血窩窩呢，生是用鐵錐刺的。三年里，一天一個地刺。老四……你不曉得的，你阿媽曉得……那年我進鎮(zhèn)，你阿媽只一眼……就認(rèn)得是我。講阿冉……阿冉你咋個整成這樣……命里的事喲，怪只怪我手掌心這條……這條姻緣線……好生生地就斷了……頭……”

四叔瞇成一線的雙眼淌出淚來。四叔扔了屠刀，心里對神麻趙恨憐交織的感情折磨著他。他慢慢蹲下身，扶神麻趙靠在自己身上，奪眶的淚全淌在神麻趙傷口上……

天地在四叔紅腫的眼里闊離了。黑幽幽的山谷是一口深黑的井，不見底……

神麻趙呼出一口氣，聲音低得難以辨聽：“老四，老早以前……我就曉得我……必死你手……不怪你。你阿媽……也不怪你……回去……她生了……像你阿媽……像荷……出眾的……神麻趙終于發(fā)出一聲絕命的顫音，睜著雙眼一動不動地死去。

四叔感到一陣寒意從胸口蔓延全身。神麻趙雙眼圓睜的樣子令他驚恐。有生以來第一次，他在這種驚恐中感到孤獨和軟弱。他惶惑地尋找綠荷鎮(zhèn)，尋找那片生養(yǎng)了他又掠奪了他的土地……

綠荷鎮(zhèn)像一個深淵。在這個罪惡的深淵里，四叔重新看到自家亮著燈光的窗。那惟一的光點像沒有支柱卻大膽地掛在天空中的星星，格外光亮和輝耀。它意味著一個生命的出現(xiàn)，而一個小生命在誕生時，是壯觀的、潔凈的……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