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德茂
題目的創(chuàng)意并不是筆者的功勞,記得是王元化先生在幾年前提出來的,當時讀到,便給我以深刻的震動。觀近幾年的古典文學和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都覺得它可以成為一劑良藥,用以療治我們在研究思路與方法上的一些病癥。
近期我讀到一冊關于《文心雕龍》的國際研討會論文集,集中當然不乏新人耳目,論析扎實,發(fā)人深思的優(yōu)秀論文,但毋庸諱言,也有相當數(shù)量的穿靴戴帽冠冕堂皇而又重復累贅、無見地、乏滋味的所謂論文。有些論題是十幾年前甚至二十年前早被人們說過并且早有共識早成常識的問題,有些論文則又是缺乏材料缺少論證如醉拳如符篆一般莫名其妙。如果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論《文心雕龍》的“道”是什么道,“通”是什么通,“變”是什么變,述“音”怎樣知,“文”包含什么項目,倒是有意義的。但在今天,還是這些問題,還是做這些論文,說明什么呢?我看只能說明自己不讀書,不關心研究史,不知論文的要義在“創(chuàng)新”。這并不是說老問題不能再研究,如果能引出新義證或者發(fā)現(xiàn)新資料,翻出新唱曲發(fā)時義所無,發(fā)前人所未發(fā),當然更好,再好不過;但如果無新義可發(fā),還是不發(fā)的為好。因為學術論文并不是小學生的“描紅”,也不是個人私下里的筆記本和練習冊。
也算“無獨有偶”的“對偶”,近期我還讀到一篇關于現(xiàn)當代文學或文化的文章,是南京大學教授王彬彬先生研究魯迅與胡適的,題目叫作《風高放火與振翅灑水》。文章提出了魯迅為什么不直接罵蔣介石與胡適敢于直罵的問題,并做了詳盡的分析和回答,指出魯迅對蔣介石國民黨徹底否定與胡適“補偏救弊”的政治態(tài)度不同,魯迅的“寸鐵殺人”、“風高放火”與胡適的“振翅灑水”、“救得一弊是一利”的思想方法不同。魯迅的壕塹戰(zhàn)的戰(zhàn)術與胡適的“苦心”與“善意”的操作策略不同。這篇文章寫得有理有據,明辨曲折,解人疑竇,令我擊節(jié)叫好。但我又想到,像這樣的文章怕在一些人眼里是不能叫作“論文”的,充其量叫作“學術隨筆”、“文化隨筆”,而在他們眼里,隨筆是等而下之的,唯有論文才是正宗,才算數(shù),可以用來評職稱,獲獎金,進爵做導師的。
這就又說到近年來學術界廣泛關注的“學術規(guī)范”的問題。學術是應當有規(guī)范的,比如不得抄襲和剽竊他人的著作,引用材料要有準確的出處,文章的寫作應當文從字順,結構應當完整,起承轉合的脈絡應當清晰等等。但是如果學術規(guī)范僅僅指這些技術性的層面,那么則是對學術規(guī)范作了淺層次的簡單的理解。它是容易和應當做到的,而且不意味著做到了就達到了什么思想水準或者技術高度。
除了上述道德的技術的層面,“學術規(guī)范”更重要的是應當指向學理的層面、思想的層面。比如,學術必須是創(chuàng)新的,必須在前人討論的基礎上有所超越,應當越過而不是繞過,不能對前人的研究視而不見,絮絮叨叨反反復復地自言自語。所討論的問題必須是“真問題”,而不能是偽問題、假問題、別人已經解決了的問題。一篇有價值的論文,必然是提出了真問題的,或者是提出了真材料的,或者是解決了真問題或提出了新思路的。三者必居其一。如果沒有一條能夠站得住,即使它寫得再像論文,即使它能怎樣的正經八百,也不過是優(yōu)盂衣冠,是無血色無生命的論文骷髏;而不少真正優(yōu)秀的論文則是不落棠臼,刊落塵屑無滯無絆的自在馨香,如魯迅先生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如聞一多先生的《宮體詩的自贖》……恐怕在一些極古板的眼中,這些文章也是算不得論文的,只是懾于先生的令名而不敢微辭罷了。這樣說來,一篇文章從形式上來說像不像論文是不是論文并不重要,是論文體還是隨筆也不重要,是學院派還是社會評論派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真性情和真學問,是要有思想有材料有見地。
漢儒的古文經學與今文經學也是不同的路數(shù)。治古文經學的賈逵、馬融、鄭玄等人征實尚信,訓詁文字講解經義皆有來歷,對中華傳統(tǒng)文明做出了很大貢獻。治今文經學的董仲舒因時而變,六經注我。魯、齊、韓三家的《詩經》、公羊、谷梁傳的《春秋》也是今文,同樣為社會政治、文化傳統(tǒng)作出了巨大貢獻。一直到明清以來,戴震、錢大昕等主張古文經學的研究方法,而黃宗羲、康有為等又很有些今文經學的味道。如果粗略的劃分則不妨將前者概括為有思想的學問,后者則為有學問的思想。前者的落腳點在學問,但其學問又不是空掉書袋無意義無價值悶頭悶腦的死學問,不是空洞的不解決實際問題的偽學問。后者的落腳點在思想,但也不是靈機一動游談無根的空盲大話,而是與歷史的理據和邏輯相聯(lián)系,與問題的本質及規(guī)律相聯(lián)系的有內涵有出路的真思想。
有思想的學問和有學問的思想,二者是既相區(qū)別又有聯(lián)系的,有時候又實難區(qū)別。他們的關鍵詞是相同的,即“思想”和“學問”;各有側重,卻也是明顯的,中心詞不同,互為定語的又恰是對方的中心詞。以時下的情況看,即使是強調學問的學院派也不能不重視思想的價值,以及思想在論文中的地位。如果一篇論文經過尋章摘句,旁求遠紹,能求一義,征一理,也算是有思想有價值,但連考據的工夫都沒學到或不愿煩勞,在那里不知所云地兜圈子,嚼人剩飯,還要侈談“學術”,那可真是奈何不得也么哥了。相反如果是冠之以“酷評”、社會評論派的文章若能有理有據,有血有肉,有聲有色,又何以不能作為有價值的學術看待呢?我又想到前幾年熱門而現(xiàn)在已冷下來了的陳寅恪。陳寅恪先生解放后先是研究隋唐制度與政治,研究陶淵明、李白、韓愈、元稹、白居易,這些都屬文史研究的正宗,可以歸為有思想的學問,而后來為什么研究起“末流”,研究起柳如是呢?在一些人看來是浪費了才學與時光。我后來理解到,是因為在政治運動的沖擊中,陳先生失去了客觀公正地開展研究的條件,不得已才轉而研究柳如是,他是借柳如是個案來繼絕學,抒孤憤,“發(fā)潛德之幽光”。所以我看《柳如是別傳》是屬于有學問的思想。
寫這篇短文不是說學術文章不需要嚴謹,不是說學術論文不需要旁征博引,論點論據論證充分,恰恰相反,這種嚴謹不僅是論文的當行本色,也應該是參與學術討論的各路文章共同的必要的質素。優(yōu)秀精審的學術論文應當是富于學理和思想,而風格又是多樣的。我們不能把假大空的八股式的套子文章看作論文的正常面目,而將清新明快、鞭辟人里、靈動雋永的論文排斥在論文之外,不能僅僅為了追求“論文的樣式”而貶低其他樣式或風格的文章。寫這篇短文時我又一次想到《莊子·寓言》中的話,“言無言。終身言,來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庇袝r說了等于沒說,無意思的文章寫了還不如不寫,在這里加反而成了減,有時沒說也并不等于沒的說或沒有表達看法。事情往往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