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鷗
一
已是午夜,阿成依然滿臉痛苦地坐在電腦前發(fā)呆。盡管已經(jīng)吃了舒樂安定,但是仍然沒有絲毫的睡意。血管里不僅沒有片刻的寧靜,反而感到血液在急劇涌動。他打開電視,喜歡的節(jié)目早已休息。他走到書柜前,數(shù)千本自己心愛的藏書而沒有一本能拉住他的目光,平時無比親切的方塊字現(xiàn)在顯得格外的陌生,那些曾經(jīng)給他無限溫暖的紙香變得異常的難聞。
王曉的突然出現(xiàn)確實讓阿成非常吃驚。像風(fēng)一樣,從地平線的某個角落飄然而至;又像是黑客,從網(wǎng)絡(luò)的高速路上席卷而來,強行進入他的內(nèi)心,進人他的肉體。失蹤五年,生死未知,這五年阿成幾乎沒有睡過幾天安穩(wěn)覺。他們浪漫的相識,如膠似漆的相愛,一年的時間盡管不是很長,但可以說王曉已經(jīng)成為阿成身上一個不可缺少的器官。王曉的突然失蹤就像阿成的某個器官突然被割掉。除了疼痛,阿成還感到有一種罪惡,王曉畢竟是從他家里失蹤的,如果真有三長兩短,他怎么對她的父母交代。當阿成終日惶恐不安,感到一生負債時,王曉又突然回到了這個城市,而且已是一位知名的先鋒派畫家。來無影,去無蹤,真是從天而降。看見她人,是激動、是幸福,心都跳了出來。阿成真沒想到當時自己會控制得住,沒有沖上前去擁抱、熱吻、傾訴。猛然間,阿成感到他們面前已橫著一條太深、太寬的溝壑。同時,他的每一個清晨美一個黃昏,已被她的畫解剖得面目全非,體無完膚。阿成感到似乎有什么事將要發(fā)生……
在阿成的眼里,王曉是自己曾經(jīng)養(yǎng)過的一只小貓,但是這只小貓突然變成一頭怪獸,而且這頭怪獸正在大口的撕咬著自己。也許今晚,他就會住在她的胃中,而到明天,阿成從精神到肉體就會被她像大便一樣排泄出來……他的嗓子開始發(fā)癢,胃開始蠕動,緊接著翻江倒海,一陣惡心從胃出發(fā),經(jīng)過食管直往上沖。他拔腿就往衛(wèi)生間跑,結(jié)果還在客廳就哇的一聲嘔吐起來……他滿臉通紅,流著淚,張著嘴,喘著粗氣。他左手抱著胸,右手捂著臉,彎腰伏在一張方桌上。他的胸脯在劇烈的起伏,方桌隨著胸脯的起伏而晃動。
寬大的客廳足有六十平米。燈光柔美,從裝飾到家具、陳設(shè)都顯露出頂級的現(xiàn)代意味,它毫不掩飾地告訴人們主人的身份,品位和情趣。
稍稍平靜后阿城起身清理污物,但他突然發(fā)現(xiàn)污物呈現(xiàn)一個胃的形狀,他定神一看,好像人的五臟都在這個圖形里,還在微微蠕動,冒著熱氣。他驚又奇,打開客廳所有的燈,他簡直嚇壞了,那污物里面競有人的頭發(fā),牙齒和細小的骨頭。他一下子感到血液沖到頭頂,心跳急劇加速,呼吸困難……
“家庭醫(yī)院……家庭醫(yī)院……急救……隆?;▓@…三棟…10F…A座……”
阿城漸漸平靜下來,蓋著一條桔色的毛巾被躺在寬大的鵝黃色沙發(fā)上。
你是什么樣時間感覺不舒服的?
大約是凌晨。
12小時以來你吃了哪些食物?
早餐是荷包蛋和牛奶,中餐是米飯和蔬菜。下午三點在“春天驛站”酒吧喝了一杯咖啡,一會兒就感覺到心里不太舒服,晚餐什么也沒吃。
咳不咳嗽?
不咳嗽。
嘔吐時胸部痛不痛?
沒有感覺。
大夫,我是不是得了急性腸炎?
不是腸炎。
那是什么樣原因讓我嘔吐得這樣利害?
現(xiàn)在無法確診。
鵝黃色的沙發(fā)正對著客廳的落地大窗。透過寬大的玻璃窗,天上的星星和城市的燈光已連成一片。夜很黑,星星和燈光顯得更加耀眼。阿城的左手打著吊針,因而他躺在沙發(fā)上的身體只有一半的自由。已是凌晨三點,他依然無法入睡。
在這座城市阿成也算是—位人物。高考填自愿時,阿成的前三個自愿全是軍事院校,最后以前三名的成績被一所陸軍學(xué)院錄取。在學(xué)校期間阿成多次受到嘉獎,但在三年級時由于奶奶去逝,回家為奶奶守靈時多呆了幾天,超過了假期而被退學(xué)。阿成從小在奶奶身邊長大,受奶奶的影響,還在讀小學(xué)時他已將《三國演義《、《青春之歌》、《紅與黑》、《安娜卡列寧娜》等小說翻了個遍。退學(xué)后,一向拘謹、乖巧的阿成反而顯得灑脫、自在、如釋負重,好像更加明白自己將來的路。他一邊夢想著文學(xué),一邊在生意場上闖蕩。沒幾年的功夫,阿成不僅出版了詩集、發(fā)表了小說,還積累了一筆相當數(shù)額的財富。現(xiàn)在阿成走在人群中總是昂首闊步、氣宇軒昂,當他駕著紅色的跑車駛向大街,總是引來一串串目光。他是一位名副其實的自由撰稿人,但他又比其它的自由撰稿人優(yōu)裕。他沒有生活上的壓力,不需要媚俗,他完全可以服從自己的心靈,去揭示生命本真的細節(jié)和紋理。他說人們眼睛看到的生活都是罩著蓋頭的,都是裝飾過、被油漆粉刷過的。他要取下蓋頭,要把五顏六色的油漆剝開。他每天的生活就是閱讀、思考、寫作、泡酒吧。周末郊游、會會朋友。
天已經(jīng)亮了,阿成不僅沒能睡去,反而陷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驚恐。既然不是腸炎,那到底是什么病呢?他的胃里怎么會有人的頭發(fā)、牙齒和細小的骨頭呢?是吳曉這個人本身,還是她的畫將他擊倒?他感到他的身體出現(xiàn)許多細小的裂口,體內(nèi)的氣正在往外面跑。他甚至覺得吳曉的畫上身首分離,被移植到樹上的人就是他自己。他的世界好像已經(jīng)出現(xiàn)一條裂縫,而且這條裂縫會越來越寬,越來越深,最后他將被這條裂縫不露聲色的吞噬。他百思不得其解,胸口冒出了冷汗。
醫(yī)生已經(jīng)走了,只留下一位護士24小時觀察和護理。阿成請留下來監(jiān)護的護土把他床頭上的手表撥到八月二日早上八點,他開始搜尋昨天早上醒來后的每一分鐘。八點三十分早餐結(jié)束。八點三十分到中午十二點閱讀泰戈爾的(吉檀迦利),中間一直沒有離開書房,只是喝了兩杯茶,抽了九支煙。整個上午心情非常愉快,被書中散發(fā)出來的愛和大自然的清新美麗所包圍。然后上了一次衛(wèi)生間,接著是午餐。午餐后翻閱了當天的晚報和頭一天的(南方周末》,同時抽了三支香煙。一點到兩點午休,中間沒有做夢。兩點二十分,他開著紅色的跑車離開了隆?;▓@的停車場。
頭天晚上下了一場暴雨,街上的空氣顯得格外的清新。阿成打開音響,瑞奇馬丁“生命之杯”的旋律從車窗隨風(fēng)而飄。明亮艷麗的陽光灑在街道、高大的建筑物和人們的臉上,整座城市洋溢著一種輕松、活潑愉悅的表情。三點四十五分,他步人位于城市休閑區(qū)的“春天驛站”酒吧,在二樓—個臨窗的位置坐了下來。就是在“春天驛站”!就是在酒吧里阿成看見了從天而降的吳曉和她的畫。
二
酒吧是典型的歐式格調(diào)。紅棕色的圓弧形門廳和兩側(cè)的羅馬柱顯露出一種貴族氣息,明亮的玻璃窗和淺紫色的蝴蝶形的窗簾,告訴了人們酒吧的豪華和優(yōu)雅。
阿成是酒吧的???,一個星期總要光顧幾次,而且?guī)缀醵际亲谕粋€位置。六年前,他和王曉也是在這里認識的。
王曉是大連人,美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后隨她同班男友來到這座城市,并被分配到一所大學(xué)的藝術(shù)學(xué)院。結(jié)果不到半年,昔日的海誓山盟煙消云散,她的男友就在她的眼皮下攀上了一位副市長的千金。王曉當天就另外租了房子,第二天就辭去公職。那些日子,王曉的淚水是整夜整夜的流。阿成和王曉在酒吧相遇,正是王曉剛從陰影中走出,心靈重新打開的時候。
他們說起來也真是緣分。大概是六年前的三月中旬,也許是好久沒有接到妻子從日本打來的電話,那一陣子阿成是天天泡在“春天驛站”。一天下午,當阿成呆了二個小時正起身離開時,王曉出現(xiàn)了,并在阿成的鄰桌坐了下來。阿成又重新坐下,習(xí)慣性的掏出香煙,摸出打火機,叭的一聲后又習(xí)慣性的將火機扔在桌上。阿成翹著腿,頭微微后仰,吐著煙霧,他稍稍側(cè)身,眼睛正直對著她。一身黑白休閑裝,一雙黑白相間的中根皮鞋,一條黑配白的綢帶隨意地扎著齊肩的黑發(fā)。阿成的心有些騷動,他晶到了一種難尋的青春、時尚而又素雅的氣息。阿成嘗過的女人不少,但要把他的目光留下來,讓他慢慢品味的女人卻不多。而且他心儀深入的女人除了臉蛋以外,還不能比自己高,而且胸脯要豐滿。阿成的眼睛死死盯著王曉,王曉已有些察覺,她也借著用手指梳理頭發(fā)的瞬間,大方、自然的瞟了阿成一眼。阿成已經(jīng)明白:有戲,但不是今天。
第二天,阿成準時到達酒吧。在他的期待中,王曉好像如約而至。她依然是昨天的打扮,依然在阿成的臨桌坐下。他看清楚了,她身段勻稱,一張鵝蛋臉,不算漂亮。但她的五官都很精致,而且巧妙地分布在一張臉上。最吸引阿成的是她的嘴唇,線條分明,生動無比,好像隨時都在呼喚愛人對她的熱吻。但當阿成的目光與她的眼睛相遇,他又不得不承認最擺脫不了的是她那一雙清汪汪的眼睛。
阿成哄騙女孩是一流的高手。他給服務(wù)生要了一個記事本,在扉頁上寫下:感謝緣分,讓我們相識!然后叫服務(wù)生給王曉送去。王曉寫下:我不相信緣分。服務(wù)生又送了回來。在服務(wù)生的來回奔波中他們品到了另外一種咖啡: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我也知道你會來!
我沒猜錯,我知道你還是穿昨天的衣服。
為什么?
因為昨天是我們共同的節(jié)日。
請你不要自作多情!
你干嘛欺騙自己!
是你在欺騙自己!
真健忘,是你親自告訴我的!
真無賴,我是怎么告訴你的?
傻瓜,你用眼睛告訴我的
你白癡、白癡、白癡!
……
他們要了兩份簡餐,兩瓶紅葡萄酒。而酒還沒有喝完,阿成已心如火燎的擁著王曉走出了酒吧的大門。當阿成摟著王曉的細腰,貼著她的胸脯,阿成暗自驚喜,真沒想到她的胸脯還這樣豐滿。真是意外的收獲……
他們翻云覆雨足足一個小時,就連床墊都痛得叫了起來。王曉一邊喘著粗氣一邊起身用一條毛巾圍在腰上,柔美的燈光正透過她光渤口玉的肩部斜射在她豐滿的胸脯上。看著吳曉線條優(yōu)美而圓潤的乳房,阿成的心里涌起了一種酥酥的感覺,一種久違的幸福和滿足,聲音也溫柔起來:
小傻瓜,真沒想到我們會如此和諧!
怎么?離不開我了?
搬過來住,好嗎?
你想養(yǎng)我?
你不覺得今天我們彼此會記住嗎?
怎樣記住?
今天是三月十六號,這樣,明天我去找位朋友,把這輛跑車的牌照辦成××316以此紀念,好嗎?
不好!
為什么?
因為……因為我不想這樣快就屬于誰?
……
一年后的一天王曉突然失蹤。而且既不來一個電話,也沒有一份郵件。頭一兩天,阿成還以為她和以前一樣,生氣后在朋友家里玩兩天就會回來,但一個星期過去了,依然沒有任何音信。阿成假設(shè)了種種可能,回大連了,旅游去了,但不至于不來一個電話啊?阿成又一一推翻。那只有一種可能,已發(fā)生意外!阿成馬上向派出所報了案。結(jié)果報案也如石沉大海,一年又一年,阿成除了發(fā)瘋的思念,就是錐心的自責(zé)。這種思念和自責(zé)對他簡直就是自虐。阿成的精神幾經(jīng)崩潰……
三
昨天阿成是二點四十五分到的,落座后他要了一杯哥倫比亞磨沙咖啡,然后從包里掏出凱爾泰斯的《英國旗)細讀起來,酒吧里總共只有三桌客人,都在臨窗的位置一宇排開。遠處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侶,與他們相鄰的一桌有四位客人,三男一女,他們好像是在討論著什么。旁邊的椅子上放著幾幅油畫,服務(wù)生在桌前位置筆直地站著,酒吧顯得寧靜而空曠。一曲美國的藍調(diào)音樂后,音箱里徐徐飄來舒伯特的《小夜曲》柔美濃郁的旋律。阿成特別喜歡這首曲子,他喝了一口咖啡后合上“英國旗”,點上一只煙,享受著小夜曲優(yōu)美的旋律。他左手托著臉龐,微閉著雙眼,那美妙的旋律如情人甘甜圓潤的舌尖舔著他的腳背、他的手和臉。阿成已經(jīng)溶入優(yōu)美的旋律之中,享受著美妙的時光,但他也許是在追尋《小夜曲》中那一份寧靜、那一份單純。
鄰桌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他們是在討論一次巡回畫展,并且準備把酒吧作為首場展示點,他們?yōu)楫嬚骨把缘膬?nèi)容發(fā)生了爭執(zhí)。其中一個留著板寸頭,腦袋上架著眼鏡的家伙聲音特大,人們都叫他教授,他堅持說前言就是宣言,如果前言寫不好,畫展就會大打折扣,倒不如取消。
“你是哲學(xué)教授,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什么事都在文字里劃圈、打轉(zhuǎn)?!卑⒈l(fā)話了。由于他近十年來一直披著像獅子—樣的長發(fā),朋友們都叫他獅子。
“宣言肯定要,但由誰來寫?怎樣寫?我們的確應(yīng)該好好考慮?!彼纬灾杏?,任何時候他都是折衷的論調(diào),而且總是讓你無懈可擊。
教授和獅子的爭論越來越激烈,而且開始變成對人的攻擊。教授話語尖刻,嘲笑獅子沒有讀過美術(shù)史。獅子氣慘了,鼓著眼、拍起了桌子。由于他們都是???,服務(wù)生都了解他們的德性,再加上沒有幾桌客人,所以服務(wù)生依然呆呆地站著。
宋超看到氣氛有些尷尬,趕緊調(diào)侃說:
先生們,平時你們都說自己是貴族,在美女面前我們是否可以紳士一點。你們不要忘了,今天的主角是吳曉,吳曉消失了五年,今天剛露面,肯定有好東西飽大家的眼福。教授接著說吳曉總是陰悄悄的干事,失蹤了五年,一定有許多好作品,看來我們也要失蹤才行。服務(wù)生,來,請把這幾幅畫給我們掛起。
阿成早就注意到他們的爭論。他合上書,重新點了一只煙后抬頭向他們望去。而此刻王曉正站起來準備打開包裝。阿成簡直驚呆了,這是王曉,這是他整整尋找了五年的王曉。怎么可能是她?怎么會這樣巧?一身牛仔裝,洋溢著青春四射的氣息,黃色的頭發(fā)披在肩上,又流露出女人獨有的撫媚和幾絲成熟。嘴唇的線條依然生動分明,那一雙清汪汪的眼睛依然藏著深藍的天空。阿成感到時空錯亂,心被提了起來,整個身體被高懸在空中……
三幅布面油畫被服務(wù)生掛在墻上。王曉小心翼翼的打開包裝,到服務(wù)生小心翼翼的掛到墻上,教授和三位畫家一聲未吭。他們端詳著,一臉的嚴肅,眼珠發(fā)出了綠光,呼吸漸漸急促,一種從未有過的興奮從內(nèi)心出發(fā)迅速向全身擴張。這是—組名字叫“午夜風(fēng)景的”組畫,由三幅布面油畫構(gòu)成,清一色的普藍色的調(diào)子。
阿成還沒有從錯亂的時空清醒過來,他又和教授他們一樣被這幅組畫強行卷入另一個時空,他感到好像進入了天外的巨大磁場。眼珠被強力拉進畫框,身體和頭開始變形,體內(nèi)的五贓六肺都被磁力分割、擠壓、倒置,有一雙手在腹腔里不停地攪動,不停地擺弄五贓六肺,阿成還不斷聽到那一雙手整理內(nèi)臟時發(fā)出的嘩嘩的聲音。
阿成毛骨聳立,感到一陣臺風(fēng)席卷而來,灌進了每一個毛孔,那些畫面順著臺風(fēng)擠進了他的體內(nèi),然后變成一個人,手持尖刀,在身體內(nèi)任意穿行。
四
已是黃昏,窗外的燈光沒精打彩的亮了起來。阿成半躺在長沙發(fā)上,背上墊著兩個厚厚的枕頭。吳曉在落地窗下的另一套沙發(fā)上坐著,臉一直向著窗外。吳曉是中午就過來的,進門后只說了一句聽說你病了,我來看看你,就這樣一直坐在那里。阿成嗯了一聲后就不停地抽著香煙,濃烈的煙霧彌漫整個客廳。阿成似乎稍稍平靜了些,五年來想說的話好像被卡在喉管,就像激動不語的河流突然被河堤攔了下來。他們誰都沒有說話,也沒有心思把燈打開,甚至還討厭窗外漸漸亮起來的燈火,也許他們真希望濃密的黑夜一口口把自己吞噬掉。
事實上,那天阿成剛進酒吧王曉就已經(jīng)看見了他。王曉從來沒有想過要回避阿成,而且也打算來看他。既然決定回到這個城市舉行畫展,阿成肯定知道。她也是頭天才到,時間還沒有安排過來。其實王曉心里早就承認是自己沒有處理好,不管怎么說至少應(yīng)該有一個交代,她真恨自己處理事情總是這樣不近人情,簡直是莫名其妙,近似于殘酷。在北京這幾年,吳曉經(jīng)常動搖,似乎有些后悔。她始終認為,自己對文學(xué)、對藝術(shù)的精神層面真正有些認識是從阿成開始的。打心里說,吳曉用心愛過阿成,她愛他的才華,愛他的智慧,愛他作為男人的力量和勇氣。她經(jīng)常朗誦阿成的詩歌,可以說阿成的很多詩句她比阿成自己還要記得清楚,她進入了他的靈魂,并在靈魂中呆了一年。但她越深入他的靈魂就越感到陰冷、害怕,心里原本美好、溫暖的東西也慢慢褪色、冷卻。她已喘不過氣來,無法承受。她趁自己的身體還有一些余溫,抬腿就跑,以免遭到最后的致命一擊,把自己的世界連根割掉。她離開了阿成和他的世界……
此刻,王曉看著客廳里的陳設(shè)和她五年前離開時一模一樣,她想阿成的愛人還沒有從日本回來,阿成也還過著獨居的生活,或者說阿成還懷念他們的過去,甚至阿成時時都在等著她回來。想到這里,王曉心里泛起層層內(nèi)疚,五年來,她第一次感到阿成其實非常的無辜……
王曉起身打開了客廳的燈,她感到自己漆黑的心里也一下子明亮許多。她走到阿成的身邊坐下,她看清楚了,盡管阿成眼里的淚水已經(jīng)風(fēng)干,但她分明看到這五年來阿成的眼里曾經(jīng)藏滿淚水。她相信。因為她知道阿成生性脆弱、敏感,而且有時固執(zhí)得不能自拔。
醫(yī)生怎么說?
沒怎么說。
……
這幾年我一直在北京,和我們美院的同學(xué)。
為什么突然離開?為什么?
王曉看著阿成平靜的臉又鐵青起來,她真不知道如何起口。
事實上……事實上沒有其它原因。你是知道的,我愛你,愛你的才華,愛你的智慧,愛你作為男人的力量和勇氣。但正是這一切,正是我的愛讓我看到,你好像由一位詩人漸漸變成了一位外科醫(yī)生,手里成天提著一把手術(shù)刀,我們起居的生活被你解剖得陰冷、灰蒙、支離破碎,世界只剩下一張皮,幾條筋,幾根肋骨。我離開前的一段日子,大白天都做著惡夢,真的,我只有逃跑的份。
我變成外科醫(yī)生了?
一位天使手捧鮮花被打人地獄
一位魔鬼手持利劍被抬進天堂
……
天使和魔鬼已經(jīng)公開同居
那么,哪一朵鮮花人們的手指還敢輕輕摘下
……
所有的不幸都因為我們是人
都因為我們太虔誠
……
阿成,我知道這些是真正的詩歌,但當時……當時我害怕這樣的句子,我想在內(nèi)心保留一些美好的東西,它們是我最后的領(lǐng)地,哪怕只能保留一天。
阿成想到了王曉的組畫,那些變形的臉、錯位的身體和被移植的四肢。他清楚王曉的畫和他的詩歌是一脈相承的,是他詩歌的美術(shù)版本,甚至可以說是他血液的延伸。
那你的畫呢?你的畫不也是—把手術(shù)刀嗎?我是外科醫(yī)生,你就是內(nèi)科醫(yī)生了。
……
已經(jīng)整整二個月了,阿成每天按時吃藥、打針,按時進行常規(guī)檢查,但他的病絲毫沒有好轉(zhuǎn)。照樣是吃什么就吐什么,有幾次連黃膽水都吐了出來,好像已經(jīng)變成一臺噴吐污物的機器,而且和第一次一樣,還經(jīng)常夾雜著人的頭發(fā)、牙齒和細小的骨頭。在這二個月的治療中阿成先后已經(jīng)換了三所醫(yī)院,但三個醫(yī)院的醫(yī)生都沒有找到病因。盡管他心底暗想是那幾幅畫在他胸腔里搗鬼,但他又覺得太懸浮了,根本就缺乏科學(xué)依據(jù)。由于一直找不到病因,阿成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他想自己是不是中邪了,他小的時候倒是相信喊魂、滾蛋那些把戲,但他現(xiàn)在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他的精神已經(jīng)到了崩潰的邊緣,他想是不是把他在日本的愛人叫回來,還有他一百多萬字的手稿托付給誰整理。好在由于他愛人早就打定留學(xué),所以他們一直沒要小孩,否則孩子太可憐,又要多一份牽掛。昨天,一位親戚通過熟人又給他找了另一所醫(yī)院的一位姓張的主任醫(yī)師,張主任聽了病情的介紹后,認為還應(yīng)該找一位心理醫(yī)生一起來會診?,F(xiàn)在是下午兩點,離約定的時間還有3吩種,阿成正躺在鵝黃色的沙發(fā)上等他們。
下午兩點30分。張主任他們準時到了。兩個醫(yī)生,兩個護士。張主任吩咐他的助手小李查血壓、量體溫,他則用聽筒給阿成檢查前胸和后背。常規(guī)檢查完后張主任看著前三位醫(yī)生留下的病歷,又查看了他們開的處方。張主任習(xí)慣性的從耳根后解下口罩,在阿成旁邊的短沙發(fā)上坐下,他的臉上顯出一臉的茫然和無奈。
我剛剛檢查的情況和前面三位醫(yī)生的完全一樣,并無其它的異常,我要用的藥也與他們的大致相同。你看是不是和王醫(yī)生聊一下,他是我們省心理學(xué)方面的專家。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阿成……這是師范大學(xué)心理學(xué)教研室的王主任、王教授。
躺在沙發(fā)上的阿成幾乎不讓人覺察的點了下頭。事實上當他聽到“心理學(xué)方面的專家”這幾個字時,他的眼珠同樣幾乎不讓人覺察地停了一下,他的大腦閃過瞬間的驚恐和拒絕。他想難道我的心理出了毛病,難道我得了神經(jīng)病不成。但他又想反正是病急亂投醫(yī)了,有什么辦法呢?誰叫你生病?而且是這種找不到原因的怪病,只有任人擺布的份。
你的父母是否有過精神病史?
沒有。
那爺爺和奶奶那一輩呢?
沒有。
你從事什么樣的工作?工作是否緊張?
沒干什么工作,都比較隨意,一點也不緊張。
晚上的睡眠怎么樣?是不是經(jīng)常做夢?
睡眠不好。盡管我通常在一點鐘休息,但—般倒床后很久才能入睡,而且盡是做一些亂七八糟的夢,睡得很淺,天亮前就要醒來。
長期是這樣嗎?
大概有四五年了。
什么時候開始發(fā)病的?
八月三號凌晨。今天剛好二個月。
你仔細回憶一下,在你發(fā)病的前一個星期,你是否受過大的刺激和傷害?
阿成停了一會兒,好像陷入回憶之中。那天我在“春天驛站”酒吧碰見幾年前的一位好友,看了她的幾幅油畫,當時整個人好像要分裂一樣,感到有一位黑漢手尖刀在我的體內(nèi)任意穿行。
那幾幅油畫畫面是什么你能不能想起?
阿成用雙手吃力地撐著沙發(fā)坐了起來,隨手拿起一件紅白相間的方格子襯衣披在身上。阿成瘦多了,頭發(fā)亂得像稻草,卡白的臉沒有一絲血色,像剛從一百米深的地窖里爬出來一樣??吹贸霈F(xiàn)在阿成整個人好像被掏空,只剩下一張皮包裹著骨架,皮下的肌肉,肌肉中的水分、纖維仿佛消失殆盡。人的精、神、氣,像霧氣一樣跑光,只有鼻孔呼出的氣息表明他還活著。與從前說話氣字軒昂、底氣十足的阿成簡直判若兩人。阿成雙手交叉抱在胸前,背靠著沙發(fā),長長地換了一口氣。
三幅畫都是普藍色的調(diào)子,抽象的畫面給人一種錯位、緊張、肢解、分裂和驚恐。一幅是三張變形的臉分別被嫁接到三棵樹上,樹干變成人的軀體,內(nèi)臟清晰可見,伸手可觸,時空彎曲;一幅是寶藍色的花瓶上,放著一個灰色的骷髏?;ㄆ烤澜^倫,但表情嚴肅,好像一位顫栗的女子在訴說著什么,而骷髏的面孔不可一世,隱藏的巨大力量好像要隨時進發(fā);另一幅是實驗室里一張白色的小床上躺著一具活體,剛打開的腹腔沒有一滴血,但冒著熱氣。取出的胃掛在墻上,對了……就是和我嘔吐物形狀完全一樣的胃,就是那一只胃……
這組畫叫什么名字?
這是由三幅布面油畫構(gòu)成的組畫,名字……好像是叫《午夜風(fēng)景》
作者是誰?
好像是叫……叫王曉,是藝術(shù)學(xué)院的一位老師。
阿成喘著大口的粗氣,呼吸又急促起來,接著又是一陣翻江倒海的嘔吐、不可遏止。
五
沒有辦法,阿成接受了藥物治療與心理療法配合的方案。兩位主任走后留下了助手對阿成進行臨床監(jiān)護。藥物治療每天照樣是查血壓、量體溫,服一些和前兩次幾乎相同的藥片。心理治療的護理小姐每天都和阿成很輕松的聊天,談些愉快的話題,希望把阿成從深陷的思維黑洞和惡夢隧道中拉出來,把他那些與生活格格不如的想法慢慢抹去,讓他盡量與現(xiàn)實和諧起來。
一天早上,阿成在餐廳一邊喝著豆?jié){,一邊看著當天的晚報。早餐后阿成沒有像平時一樣在客廳里聊天,而是對護理小姐說自己很困,要去臥室休息。阿成起身整理了一下睡衣的腰帶,卷著晚報徑直走進自己的臥室。中午,護理小姐和平時一樣為阿成備好了藥,結(jié)果敲門沒有聲音。當兩位護理小姐打開臥室的門時,發(fā)現(xiàn)阿成手里捏著那張晚報,目光呆滯、胡言亂語的躺在床上。護理小姐拿過晚報,文化版上有一個醒目的標題:“我省王曉等先鋒派畫家全國巡回展拉開序幕”。
阿成瘋了。阿成就這樣瘋了。
對于阿成的瘋,很多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朋友們都說是必然的,遲早的事,是正常的。如果阿成不瘋反而是不正常的。阿成瘋了,隆?;▓@的停車場再也看不到那輛紅色的跑車;“春天驛站”酒吧臨窗的座位上,再也看不見阿成的身影了。還有朋友說阿成瘋了是他的福分,他會安靜些、單純些、快樂些……是另一種幸?!?/p>
我與生活沒有緣分!這是阿成經(jīng)常有意無意冒出來的一句話。事實上,如果他身邊有一位心細的朋友,就會聽出這句話的苦味,完全可以想象阿成內(nèi)心的孤寂和凄苦,他世界里的那條裂縫就不會越來越大,越來越深。不過話又說回來,誰又能夠從阿成近似于奢華的生活、陽光般燦爛的面容上看到他內(nèi)心的沖突、分裂、孤寂和脆弱呢?
阿成的媽媽反復(fù)說: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會說瘋就瘋了呢?
作者簡介:
南鷗,男,1964年生于貴陽。作品散見于《星星》詩刊、《山花》、《詩歌月刊》等。著有詩集《火浴》?,F(xiàn)居貴陽。該作系其小說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