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寶樹
有那么一天,在短短的幾個小時里,我竟經歷了一場生與死的折磨。上午9時剛剛吊唁過與我同齡的一位猝死的朋友,他妻子那悲痛欲絕的嚎哭還不時在我耳邊縈回著呢,下午5時我卻又不得不去赴比我?。硽q的一位朋友死里逃生的慶典了。這就好比兩次路過地獄的門口,只不過我在門外,友人在門內,先是凄聲感嘆著訣別,后是歡聲道賀著迎接。猝死的朋友,幾日前還握著手約我聚會,怎么人一下子就沒了呢?在我的印象中,他有說有笑,對人對事比我看得透,怎么會孤獨一人突然慘死在居室的地板上呢?那位逃生的朋友,先在一家醫(yī)院中不省人事十多天,只會掛吊瓶的大夫似乎也難有起死回生的妙術。這時我的朋友就好比一個逡巡于地獄的門前等著正式領取“簽證”的死鬼一樣了;然而轉院以后,一位青年醫(yī)生當機立斷,抽脊髓,降顱壓,緊急救治,轉瞬間,又把友人的姓名從黑白無常手里攥著的生死簿上給抹掉了。兩個朋友,一死一生,一悲一喜,這么大的驟變,這么大的感情反差,真讓我難以消受!我悲痛,我哀傷,我狂喜,我高歌。其實,那天我也是在劫難逃者,心靈里正蒙受著大喜大悲,轉而又悲中有喜、喜中寓悲的情感浪濤的沖擊。
細想起來,人生在世,要么死去,要么活來,死活之間,何其迅疾!死是萬物不可逃避的終結,而人生不過是走向墳墓的旅程。盡管這旅程有長有短,但死活之間不存在難以逾越的界碑,常常就是那么一瞬間、一剎那。不管這急促、短暫的生死轉化是意料之中或者意料之外,命運之神都會為你導演出那令人肝腸寸斷的回歸的一幕;哪怕是死里逃生者,在經歷了否極泰來的幸運之后,也仍然會有那么一天再接著去扮演剎那間走向死地的角色。
有人浪跡天涯,四海為家,但絕大多數人總還是偏居一隅。不少人未出過遠門,甚至一輩子未坐過火車,在一個局促狹小的天地里過著或好或孬的日子。然而,他們一死,或火化或土葬或天葬,他們的靈魂便回歸廣闊的大自然中去了。人活著,為衣食住行,幾多苦累;為生兒育女,幾多憂愁;為名利奔波勞碌,為權勢勾心斗角,累也不累?而人一死,所有的牽掛沒了,所有的奢望消了,所有的苦累免了,一絲不掛的降生,一無所有地消失。
什么時候,人與人也難平等。有人上人,有人下人。辛辛苦苦一輩子伸不直腰的人太多,而阿諛奉承、平步青云的人也不少,到頭來財權在手,左右逢源;有人卻忍氣吞聲,舉步維艱。只是在走向冥府的時候,兩種人才真正站在了同等的地位上。
如此看來,死活之間不僅僅是一個瞬間變幻的時間概念,而且還是一個既有物化又有量化的空間概念。盡管死亡是人類由希望走向幻滅、由光明走向黑暗,而在通常情況下,卻往往又是由有限到無限的飛升,由有為到無為的解脫,由有求到無求的豁達,由有痛到無痛的幸免。所以,從這個意義上看,人是能夠也應該超越死地的。對于死,大可不必憂心如焚、驚恐萬狀乃至痛恨詛咒。美國人威爾海說過:“我們每個人畢生都有那么一刻,死神會握住你的手說———休息的時候到了,你累了,躺下來睡一覺吧?!弊屗劳鲈谌诵闹谐錆M溫馨的慰安,這無疑是大覺大悟者的超然心態(tài)。而人之命運有苦有樂,“對于不幸的人,死亡不再可怕”;“而對于幸運的人,也只好不去想它,然后坦然接受,才是對待死亡的最好的方法”。前一句話是莎翁的勸慰,后一句則拉辛的告誡??磥?,這些名言真該記住。因為我深知自己遠不是大覺大悟者,要不為什么見友人猝死就大悲,見友人逃生就大喜呢?我為什么不以平靜的心態(tài)對待友人的死活之間的瞬息變化呢?說穿了,大喜大悲時,我對死亡的膽怯與恐懼也就暴露無遺了。
其實,死亡只有一種恐怖,那就是沒有明天。正因為如此,人們才最怕死。人為什么怕死?我以為周作人的說法不錯:一怕死時的苦痛,二舍不得人世的快樂,三顧念家族。這三點把種種怕死的念頭點破了。但是,人死一刻已無苦痛,猝死更無苦痛,倒是死之前所經受的種種折磨最難熬。貪戀人生快樂,似乎是人之常情,但究竟快樂是什么?說白了,快樂不過是勞累、苦痛、奮爭之后的一種情緒、一種結果而已。這當然指的是一般正常人。至于那些騙子、歹徒、惡霸和暴君,他們的快樂建筑在多少人的痛苦之上?然后他們真正快樂嗎?未必。因為他們尋歡作樂之時也必然同時有誘惑、陰謀、猜忌、懷疑、擔心、驚恐等惡劣情緒與之相伴隨,縱然窮奢極欲,也只能是刀刃上跳舞,死亡前狂歡。不是嗎?其中惟有顧念家族,牽掛妻兒老小,還算得上仁愛之人的一種真情。這種真情多流瀉于講求東方傳統(tǒng)美德國度的平民心中,在西方則由于推崇個人奮斗,家族成員間遠沒有那么多拉不開扯不斷的經濟瓜葛的糾纏。中國則不然。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牽掛太多,好不容易長輩養(yǎng)老送終,把晚輩拉扯得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了,他自己也被熬干了,往往未及或剛過退休年齡,人便一命嗚呼了。這牽掛是關愛,更是苦累和犧牲,所以有人把子孫后代比作掘墓人是極富哲理的。
到過鬼城豐都的人,大多對那冥府中種種可怕場景留下恐怖的印象。古往今來的神話鬼話中諸如“人死下地獄”的說法,攪亂了不知多少人的腦子,這也不能說不是人們怕死的一個心理因素。而如今年輕一輩對“地獄說”和“善惡報應”之論似乎已不大理會了。我覺得人怕死、不愿死,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對名利的奢望暫時還不能了斷。隨著價值觀念的陡變,不少人貪求錢財之心幾近狂熱。有了錢,似乎就有了一切,有嬌娘、別墅、汽車,有名譽、地位、權勢,這樣的人怎么輕易肯死?而文人們盡管相對貧窮,但卻在乎功名,這或許是舊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幻夢遺存。太在乎別人怎么看自己,太計較自己是否功成名就,太怕死后的寂寞與凄涼,“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那滋味可受不了。甚至有的扯下讀書人的斯文,也干起沽名釣譽的勾當,其手段與心機也并不亞于政客與奸商。當然,淡泊寧靜、志存高遠的文人則另當別論。請問這些對名利孜孜以求的人又怎能甘愿了此一生?
在凡夫俗子看來,大科學家愛因斯坦的一生定是活得很榮耀、很富足,其實全錯了。他把財產看得微不足道,他說:“每一件財產都是一塊絆腳石。”他更把榮譽看得極淡。一次,他應邀前往比利時王宮作客,當宮廷汽車司機在火車站死盯著尋找他心目中衣冠楚楚的紳士派頭的教授未得,空手回宮稟告之后,身穿破雨衣、腳踏舊皮鞋的愛因斯坦卻步行走進富麗堂皇的王宮中。1955年4月13日,這位科學巨匠心臟病發(fā)作,彌留之際,他卻是那樣的從容坦然,他囑告:千萬不要把他的梅塞街112號住所變成人們“朝圣”的紀念館,千萬要把他在美國高等研究院的辦公室騰出來讓別人使用,而且再三叮嚀:“不要為他舉行葬禮,不要設立墳墓,也不要建紀念碑?!笔潞螅倪z體被悄悄送到特倫頓火化,送葬時,沒有儀仗,沒有花圈,沒有樂隊,甚至沒有悼詞和演說。由于忠實遵從死者的遺愿,他的骨灰安放的地點至今也未向世人公布。于是,一個科學巨星隕落了,世界上沒有留下供后人瞻仰的神圣殿堂,然而在世世代代人的心中,愛因斯坦卻有如豐碑般地矗立起來。朋友,您說大科學家在臨終前為什么這么坦然和清醒?這一切叫不叫超越死地呢?
“呵,幸福的枝條/永遠不會掉葉/也永遠都不會告別春天/幸福的樂師/永遠不會覺得累/永遠吹著曲調/又永遠那么新鮮?!边@是英國詩人濟慈的美麗而激情的詩句。濟慈很有才華,他嘗盡人間辛酸,留給世人的卻是優(yōu)美的詩篇。他熱愛生活,不夸耀自我。按他的遺囑,他死后的墓碑上不刻自己的名字,只有一句耐人尋味的話:“這里長眠的人,他的名字寫在水里?!睗扔质且晃怀剿赖氐娜?。
的確,在中外歷史長河中,我們還會看到一長串閃光的名字,他們雖然死了,但他們從未被死亡嚇倒,他們視死如歸,從容就義,為捍衛(wèi)真理和道義,為保衛(wèi)祖國和人民,完成了莊嚴的人生使命,他們更是超越死地的英雄豪杰!
明天的死亡,誰也無法選擇,要緊的是我們要把握住死活之間的寶貴時光,讓自己活得有價值些。英國的諺語說得好:“人生不再,如能善于利用,此生足矣?!被钪蛔鲇幸娴氖拢c死亡什么區(qū)別?所以哥德才說出了“白活等于早死”這句箴言來?!拔母铩鼻埃谥袊蟮厣狭餍械哪蔷湓挘骸叭巳藧畚?,我愛人人?!背浞煮w現了中國傳統(tǒng)美德和仁義淳厚的民風;后來80年代人民交口傳唱的那句“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的歌詞也真好!有了這愛,人們就會平等待人,團結互助,忠誠積極,熱心公務;反之,一旦沒有了愛,人類必將毀滅。難怪寫過著名自傳體小說《人類枷鎖》的英國作家毛姆說:“人生的大悲劇不是人的死亡,而是他們不再愛人?!?/p>
人生的旅途太艱辛,希望越多,失望越多,況且我們每個人都有那么多的沉重的負擔,“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趺纯赡軐λ祟櫮畹昧?!可見,這里確實需要一種忘我、奉獻和犧牲精神?!霸谌松拇箫L浪里,我們常常要學船長的榜樣。在狂風暴雨之下把笨重的貨物扔掉,以減輕船的重量。”(巴爾扎克語)我理解這被扔掉的“貨物”是一種意味深長的比喻,把它設想為一個人的權力、地位、榮譽、財富乃至一切追名逐利的攫取與貪婪,我想都是合適的。大凡一個有大志向、大成就的人,必定是最善于自制的人。寓言中的那腰纏萬貫鳧水逃命的土財主不是葬身魚腹了嗎?記得一位叫王爾德的英國唯美主義作家說過一句振聾發(fā)聵的話:“世間只有兩個悲劇,一個悲劇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另一個悲劇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這句話里蘊含著偉大的辯證法,“得到”與“得不到”確有個本質轉化的“度”。有所得,就有所失;有所成,就有所?。挥兴鶒?,就有所恨;有所喜,就有所悲;有所重,就有所輕。在人生的天平上,雖然找不到絕對平衡的時候,然而,在人生短暫的旅途中,努力做一個好人,找準自己的方向,站穩(wěn)自己的腳跟,路走得直些,好事做得多些,我想還是可以自主自控的??峙乱仓挥羞@樣,才不會枉活一生,一旦發(fā)生死活之間那瞬息驟變時,你才會從容坦蕩地面對死亡而問心無愧。
死活之間,對凡夫俗子,對圣賢名流,同樣是嚴峻的考驗。我非圣賢,但我無法忘記魯迅先生對文學青年韋素園的中肯評價:“他并非天才,當然更不是高樓的尖頂,或名園的美花,然而他是樓下的一塊石材,園中的一撮泥土?!彼粫艿接^賞者的青睞,“只有建筑者和栽培者,決不會把他置之度外”。所以,我慶幸自己是個凡人,因為凡人照樣也能活得有價值。友人的猝死,固然是個大悲哀,然而他的死卻并非寂寞,至少有他在報紙、書刊上幾年來編發(fā)的那些寄托著美好情愫的作品,還在愉悅著感召著人們,使我和他的親友們永遠懷念著他那爽朗的笑影和善良的心地?!吧慌滤溃谒赖拿媲靶χ?,跨過了滅亡的人們向前進?!弊屛覀兝斡涺斞赶壬@句醒世恒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