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甥女納納回來了,她是我們家下一輩第一個飄洋過海讀書的孩子。
納納是前年這個時候走的。走的時候,她高中畢業(yè),考進(jìn)一所極不理想的大學(xué),于是決定放棄,追隨她兒時的伙伴,踏上了東瀛的土地。
臨近高考時,納納和她媽媽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很緊張。納納曾悄悄對我說:我媽時時刻刻看著我,就像看犯人似的。我也多次驗(yàn)證過,當(dāng)院長的妹妹見了病人、同事都是滿面春風(fēng),惟獨(dú)見到女兒,臉上就像呱嗒撂下一幅竹簾,立時陰暗起來。
納納要走,不能說和這沒一點(diǎn)關(guān)系。
隨著出國日期的一天天臨近,納納變得很聽話,也懂得用功了。妹妹臉上的表情也變了,沒了責(zé)備和訓(xùn)斥,開始默默地為女兒打點(diǎn)行裝。納納到底是女孩,一決定走,自己也開始準(zhǔn)備東西。納納突擊語言的幾個月里,妹妹不無贊嘆地多次對我說:一年四季的衣服、生活用品,一包一包、分門別類,人家弄得可細(xì)致了!
納納走了。
納納走后的第一封信,是在她離開后近一個月才收到的。
那個周末,妹妹把信帶到母親家里。
淡粉色的信箋在我們這群舅舅、姨媽們的手中傳遞,每個人看信時,臉上都涌動著相同的感動。
納納的信字面清晰,字跡秀麗。都說文如其人、字如其人,真沒想到,納納還有這么細(xì)膩的一面。信中流露著納納特有的率真、豪爽、豁達(dá),納納每天在餐館里打兩份工,然而,大人們所想象的艱難困苦不見一絲痕跡。信箋上還閃動著許許多多的小狗頭,納納屬狗。看著那些頑皮的小狗頭,我忍不住破涕為笑。
納納詢問了姥姥的病情;問候了舅舅、舅媽、姨父、姨媽;給了表兄妹們每人一句祝福;又叮囑她患糖尿病的爸爸要合理調(diào)配飲食,注意休息,別喝酒,別熬夜,開車注意安全;還叮囑媽媽……
我的淚水打濕了信箋,妹妹也眼圈紅紅地說:納納長大了。
那以后,納納的每一封來信,妹妹都帶到母親家;每回說起納納,妹妹的眼圈都得紅一陣。逢年過節(jié),一部電話便在所有家人的手中傳來遞去,帶來一聲聲問候,捎去一句句祝福。
弟弟要去日本,妹妹緊忙著準(zhǔn)備了一大包小食品:果丹皮、巧克力、話梅皇……弟弟掂了掂,轉(zhuǎn)過身悄悄對我說:“帶納納上一趟超市什么都有了,北海道的黑巧克力比這好吃多了!”
“可這是心意——”弟弟不再說什么,一大包東西都帶走了,盡管他要輾轉(zhuǎn)好幾個地方。
同去的孩子一年回一次家,納納來信說:考不上大學(xué)不回家。
納納很用功,在她就讀的語言學(xué)校里,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日本一所很不錯的大學(xué)。剛一接到錄取通知,納納立刻就飛回來了。隔一天,就是周末,我們?nèi)疫B同姨媽家祖孫三代相聚在一家飯店里。
離開母親,納納倏忽就長成了大人。比出去之前變了許多。臉上畫著淡妝,長發(fā)瀑布般垂落在肩上,一襲黑裙大方得體。
在座的有一位日本朋友中野先生。中野先生在中國工作時曾與弟弟搭檔,兩人友情甚篤,納納在日本得到他不少關(guān)照,納納和中野先生熟得很。
納納為中野先生一一介紹家人,一口流利的日語,語調(diào)抑揚(yáng)頓挫,手勢、表情溫柔、活潑,像極了電影里的日本女孩。中野先生兩手交叉,搭在身前,“嗨,嗨”,不住地彎腰、點(diǎn)頭,臉上始終保持著微微的笑容。妹妹站在一旁,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納納,眼里浮著淚光,半是欣慰,半是愛憐。
每逢聚會,都是我們兒女輩挨著母親坐在主桌。這次聚會納納是主角,主桌上挨著老一輩的變成了一群孩子,這在我們家還是第一次。
挨著納納的是姨媽的孫女,在漢堡學(xué)習(xí)音樂,比納納早幾天回國,正在準(zhǔn)備畢業(yè)論文。
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申請去德國,剛剛通過審核,下個月就要啟程,正巧趕在出去之前和表妹見上這一面。
男孩畢竟不像女孩。兒子接到德國大使館審核批準(zhǔn)的第二天,家里就聚滿了同學(xué)、實(shí)習(xí)時的朋友、師兄師弟……
他爸爸忙著跑銀行,我專門準(zhǔn)備了一個本子,放置床頭,將所需用品隨時列入清單,小到指甲刀,大到電腦筆記本……小本上己經(jīng)寫滿好幾頁。
兒子忙著上課,我?guī)退褍H剩的幾個周末按倒計時分別做了安排,和他商量,他只是嗯嗯地應(yīng)著,看起來,出國的不像是他,倒像是我。
母親坐在一群孩子中間,看著納納、看著兒子、看著姨媽的孫女……那眼光,就像30多年前看著我——
30多年前的那個冬天,我從母親身邊撲棱棱飛走時,也和兒子、納納一樣興奮。母親卻什么話都沒說,只是默默地用劫后僅剩的舊旗袍給我改成了棉衣和棉背心。
我看著緘默的母親,看著替代了我們的興奮的孩子,心里漸漸生出一種疼痛。我不知道,是否有一天,我也會站在某一個街口,駐足凝視著一個身影;是否也會眼圈紅紅地傳遞一封遠(yuǎn)隔重洋的信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