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嘆不能說不聰明,早在評點《水滸》時,就曾直截了當(dāng)?shù)刂赋觯骸肮偈琴\,賊是老爺。然則官也,賊也;賊也,老爺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而且對貪官奸佞、“狐群狗黨”上下勾結(jié)所織成的權(quán)勢之網(wǎng),也看得一清二楚??墒钱?dāng)他與一群秀才去“哭廟”、“揭帖”,狀告吳縣縣令任維初時,卻把那張“網(wǎng)”忘得一干二凈,不想一想那縣令雖小,畢竟是“網(wǎng)”上的一環(huán)。結(jié)果,被“網(wǎng)”上的另一環(huán)——更為貪殘陰狠的蘇州巡撫朱國治加上“震驚先帝之靈”、“附逆”、“倡亂”、“聚眾”、“目無朝廷”等等罪名,將金圣嘆等十八人告到朝廷。真是聰明亦有糊涂時,糊涂之后的金圣嘆不無反思與悲恨——“自分終巴峽,誰知列上筵。偶乘風(fēng)浪出,遂受網(wǎng)羅牽。綠藻君從密,清江我不還。惟慚未深隱,那敢望人憐。”(《黃魚》)托物言志,通篇隱喻,不難看出金圣嘆本無“作亂”之意,本“非反抗英雄”(魯迅語)。狀告貪官酷吏,成了附逆倡亂,實是始料不及。他說:“殺頭,至痛也;籍沒,至慘也;圣嘆乃無意中得之,不亦異乎!”人們的悲痛,往往因出乎意料而分外加劇??此摹丢z中見茉莉花》一詩,寫得何等的哀惋悲切:“名花爾無玷,亦入此中來。誤被童蒙拾,真辜雨露開。托根雖小草,造物自全材。幼讀南容傳,蒼茫老更哀。”詩的結(jié)尾說,兒時就已知道為孔老夫子所稱贊的謹(jǐn)言慎行、處事穩(wěn)重的南容,為什么人老了,反而“糊涂”了,落得如此悲哀的境地?
冤難白,恨無補?!白鍪聵I(yè)要挺身出去,了生死亦要挺身出去?!彼越鹗@臨刑前對這些都不說了。但是,他的“心頭”還有另一些“萬不獲已,必欲說出”的話。這,就是臨難前的三首詩。第一首《絕命詞》為:
鼠肝蟲臂久蕭疏,只惜胸前幾本書。
雖喜唐詩略分解,莊騷馬杜待何如?
“鼠肝蟲臂”,語出《莊子·大宗師》:“偉哉造化……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意謂大化遷流,生老病死,順其自然,所遇皆適。那么,死之于我,無非是任化而往,回歸“自然”,所痛惜的只是——書未著成身先死!
金圣嘆被當(dāng)時的官紳們看做“壞貨”,必欲除之,這是思想理念上的偏見。然而也有些人對他不隨流俗的表現(xiàn),視為“奇”,目為“怪”。其實,金圣嘆對自己的人生定位與追求,倒是十分清醒理智的,也是很本分的。他說:“生死迅疾,人命無常,富貴難求,從吾所好,則不著書,其又何以為活也!”(《第五才子書·序三》)心之所好,業(yè)之所在,生命的意義全在“著書”二字。為此,他“深宵不寐,勤心從事”?!爸笔裁茨?比如對“六才子書”(《莊子》、《離騷》、《史記》、《杜詩》、《水滸》、《西廂》)的評點,便是他心中的規(guī)劃。而且后二者業(yè)已完成刊行,《杜詩解》也完成了一部分,其他幾種也有所涉及。關(guān)于他的“書”,雖有種種議論,然其獨特的感受、領(lǐng)悟和審美體驗,確也贏得了不少稱譽,以致“一時學(xué)者愛讀圣嘆書,幾于家置一編”(王應(yīng)奎《柳南隨筆》)。如此反響,實足以使他深信只要假以時日,心愿定成現(xiàn)實。他自己也正是這么說的:“誠得天假弟二十年,無病無惱,開眉吃飯,再將胸前數(shù)十本殘書一一批注明白,即是無量幸甚。”(《答王道樹學(xué)伊》)因此,我們完全可以說金圣嘆實在是一個“游”在中途,望見“彼岸”,而活活被人按入“水底”的。“一個人的臨死遺言,就像深沉的音樂,有一種自然吸引注意的力量。”(莎士比亞《查理二世》)是的,金圣嘆在絕命的一刻,呼喊著“莊騷馬杜待何如?”這種對事業(yè)的眷戀,更甚于生命結(jié)束之悲哀,不正是對生命意義和人生價值的一種更高境界的升華與執(zhí)著嗎?其悲愴慘烈,自有一股撼人心魄的力量。
而更值得注意的是,橫禍,冤情,拷打,直至斷頭,都沒有湮滅他“心頭”的希望。這種“絕命”而不“絕望”的執(zhí)著、癡迷,亦頗能反映這位“奇人”的心性。那么,希望在哪兒呢?這就要說到第二首《與兒子雍》(自注:吾兒雍,不惟世間真正讀書種子,亦是世間本色學(xué)道人也):
與汝為親妙在疏,如形隨影只于書。
今朝疏到無疏地,無著天親果宴如?
題下“自注”不可忽視,要知道同是“讀書”,各人的讀法、領(lǐng)會、感悟、目的等等,未必相同。金圣嘆在回憶幼年初讀《西廂記》時說:“見‘他不偢人待怎生’之七字,悄然廢書而臥者三四日……先師徐叔良先生見而驚問,圣嘆當(dāng)時恃愛不諱,便直告之。先師不惟不嗔,乃反嘆曰:‘孺子異日,真是世間讀書種子’!”這位塾師思想之開放、眼光之敏銳確是驚人,其鼓勵和預(yù)言給金圣嘆留下了意外而又難忘的印象。后來金圣嘆又一再地、慎重其事地把“讀書種子”四個字送給兒子,足見金雍之于“書”亦頗有乃父之風(fēng)。這,正是金圣嘆日后的希望之所在。詩的開頭,首先回想往日,父與子只管各自與“書”相伴,父子親情其妙在“疏”,亦可謂形疏而心愜。但也有形影相隨之時,那原因也在于“書”。金圣嘆雖有任性放曠的一面,然而對兒子的憐愛、期望卻非一般。金雍十歲時,金圣嘆便以《水滸》為范例給他講授文法,也曾應(yīng)金雍的“力請”而放下自己緊迫的著述工作,選講唐人七律,還將金雍的筆錄稿整理成《選批唐才子詩》。相疏相隨皆因“書”,美妙的親情,如今成了永不再現(xiàn)的往事,無可奈何的悲哀中,猶有一份難以割舍的舐犢深情。從今往后,生死兩茫茫,“疏到無疏地”,沒有了父親你還能安然如故嗎?無限關(guān)切,無可奈何,令人心碎??墒亲鳛樯類蹆鹤印⒓南M趦鹤拥慕鹗@,又怎能就此擱筆,甘心撒手呢?于是又寫出了“必欲說出”的第三首詩——《臨別又口號遍謝彌天大人謬知我者》:
東西南北海天疏,萬里來尋圣嘆書。
圣嘆只留書種在,累君青眼看何如!
東西南北,山長水遠,不辭萬里來尋一個“罪人”的書,實可謂情真義重,直道而行,德配天地之“大人”?!芭R別”之際,作者只能向普天下這樣的“知我者”深深地道一聲謝謝!欣慰之情,感激之意,溢于言表。如果再進一層看,這情意之中,更深含了他對生命與“書”的獨特的體認(rèn)。臨終前一年,金圣嘆曾在與友人嵇永仁的信中說:“人生世間,乃如弱草,春露秋霜,寧有多日!脫遂奄然終歿,將細草猶復(fù)稍留根荄,而人顧反無復(fù)存遺耶?用是不計荒鄙,意欲盡取狂臆所曾及者,輒將不復(fù)揀擇,與天下之人一作傾倒。此豈有所凱覦于其間?夫亦不甘便就湮滅,因含淚而姑出于此也?!?《葭秋堂詩序》)可見,他是多么渴望凝聚了心血的“書”,為他的事業(yè)、人生留下“根罧”。那“書”中的怨憤、愛憎、感悟和追求,能成為超越生命,與后人分享的一種獨有的智慧和精神,而永不“湮滅”。
總之,在他的心中生命與“書”融為一體,而“書”尤重于生命。這樣我們就可以理解,他對“萬里來尋圣嘆書”的人是何等的感激!遺憾的是心中的“書”未能全部獻給天下之人,還能留下來的只有“書種”(兒子金雍),望天下“知我者”能另眼相待,給他——我惟一的希望——一點關(guān)愛!“累君青眼看何如”,多少期盼,多少不安,多少哀情,催人淚下!
這三首小詩,各有側(cè)重,但又是韻腳相同、心跡相連、情流如注的一組詩,合之則展現(xiàn)了金圣嘆臨難前的內(nèi)心世界。在那個“世界”里,只有兩件事放心不下,兩件事又圍繞著一個“書”字,那就是“書”愿未了,含恨而去;“書種”尤在,心存希望。骨肉之情,托孤之意,亦與“書”緊緊相連。是的,倘若兒子安然無恙,自可讀書、著書,成就他的事業(yè),也了卻自己的未竟之業(yè)。誠如培根所言:“創(chuàng)業(yè)者對子女期望最大,因為子女被他們看作不但是族類的繼承者,又是所創(chuàng)事業(yè)的一部分?!?《論家庭》)一個看似玩世的金圣嘆,實際上對自己的理想、觀念、事業(yè),卻又是如此異乎尋常的鐘愛、執(zhí)著、至死不舍的。人們說他“復(fù)雜”,這,也可以算是一個側(cè)面吧。
清順治十八年(1661年)六月二十日圣旨下,不過圣旨中還點明了:“至秋用刑。”可是,七月十三日“哭廟案”十八人匆匆被斬,如此迫不及待,這又一次暴露了朱國治心中之“鬼”。隨后,金圣嘆家產(chǎn)抄沒,全家流放遼東。父亡家破之悲,流放之苦,生計之艱,又豈能安然于“書”!縱有此心,也無此力,金雍恐怕也只能面對“莊騷馬杜待何如”?喟然長嘆!“無著天親果宴如”,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如果說生前的憂慮、預(yù)感不幸而言中,那么,留在身后的一絲希望,也就永遠、永遠地“鎖定”在“遺憾”二字上了?!斑z憾”給金圣嘆的事業(yè)留下了無法填補的“空白”,令人惋惜,但卻為歷史增添了沉痛的一頁——一個實實在在的天大冤案,一出活生生的人間悲劇。在這個悲劇的舞臺上,大清王朝上上下下一伙群丑的靈魂與嘴臉又作了一次充分地展示。因此,換一個角度來看,“空白”又非“空無”,“天下物無獨必有對”,“空白”既昭示了黑暗、殘酷與罪惡,也是無聲而永在的血淚控訴。“天下有二:非察是,是察非?!?《荀子·解蔽》)世事就是如此辯證,如此奇妙。是非各異,邪正分明,而又因果相生,正反互動,是非相形,一幕又一幕地演于世人的眼前,缺一則無以為“戲”,無以為“史”。所不同的是,一則遭人唾罵,遺臭萬年;一則敬而立祠,時時祭祀(《吳縣縣志》載:“十八人祠在陽山,祀請初哭廟案金喟等。”)。歷史又是公正的,民心也是不可忤的!
又據(jù)記載:“越明年,朱撫調(diào)去,代之者韓公心康,諱世琦,以別案亦斬任維初于江寧之三山街。朱國治后撫云南如故操,癸丑(康熙十二年,即公元1673),吳三桂反,以克減軍糧,將士積忿,乃臠而食之,骸骨無一存者?!?顧公燮《丹午筆記·哭廟異聞》)這,就是詩人翁澍所唱的:“縣令旋遭天命誅,撫軍首被吳藩斷。”(《今樂府·秀才冤》)也是百姓民謠中傳唱的:“天呀天,圣嘆殺頭真是冤。今年圣嘆國治殺,他年國治定被國賊(吳三桂)殲?!?抱陽生《甲申朝事小紀(jì)》)這是不是“惡有惡報”,是不是“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信亦可,不信亦可,反正任、朱二位“老爺”就是如此“落幕”的!此外,從這些對“落幕”的“追蹤報導(dǎo)”和發(fā)為吟唱的文字中,似乎還讓我們窺見到世人對于贓官、惡人、惡行,確也有一種“念念不忘”、難以“淡化”的情結(jié)。是不是?能不思乎,能不畏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