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盜取你的美麗

張瀛太（臺灣）

張瀛太

女，臺灣省臺南縣人，一九六五年十二月十八日生。臺灣大學(xué)中文研究所碩士、博士候選人。曾任“中國青年寫作協(xié)會”秘書長，現(xiàn)任輔仁大學(xué)中文系兼任講師、暨南國際大學(xué)中文系專任講師。作品曾獲聯(lián)合報小說獎、中央日報文學(xué)獎、聯(lián)合文學(xué)小說新人獎、“教育部”文藝創(chuàng)作獎、學(xué)生文學(xué)獎、“新聞局”優(yōu)良電影劇本獎等獎項。

張瀛太創(chuàng)作以小說和散文為主，也從事劇本寫作。她的作品多半描寫臺灣的庶民生活，一方面展現(xiàn)社會底層小人物的堅韌不屈，一方面也呈現(xiàn)豐富且多元的生命圖象。著有小說集《巢渡》、劇本《盟》。

我無意編一些神秘兮兮的故事來嘩眾取寵，但我相信自己真是有故事的，雖然自己也不全信，卻又不能不信。

好像是悲哀，又算不上悲劇，那是一種始終被謎一般的困惑所說服的困惑，該怎么說呢？我勉強讓自己開口：“對于逝去的美的哀悼，我選擇以寂寞棲身，以美麗言傳寂寞；然而無論是在寂寞中展現(xiàn)美麗，或美麗中傾訴寂寞，留白，也許是我最終且僅能的生命方式……”很拗口的獨白?？傆X得要演一個自閉癥或性冷感的男子，只需瞪著攝影機，面無表情即可，自言自語要說給誰聽呢。也許我的思索并沒有意義，演員是不講究骨氣的，你可以從頭到尾都很可悲，被唾棄、被蹂躪，卻被塑成一副占盡便宜的樣子。

九點鐘的通告，上午一場“服裝特”，下午一場“小特”。當(dāng)“服裝特”其實不劃算，單單身上這套西裝就要幾百塊干洗，制作單位只發(fā)九百，比起扮演路人甲乙就多個一百；不過，比起其他沒臺詞的臨時演員，穿體面一點或許像個明星吧，這種夸張的凡賽斯時裝，不怕上鏡頭被那個禿子總經(jīng)理遮光。至于洗衣費，從另一場“小特”撈回來也行，臺詞九字以內(nèi)算“小特”，多幾句變“中特”，救命啊，老爺，救命?。ú虐藗€字），小的以后不敢了，老爺饒命啊，小的給你做牛做馬……多磨蹭兩下，起碼有一千六百元。

以前總覺得是來玩的，快樂得一塌糊涂，對人生沒什么關(guān)心。干了四年臨時演員，從“一般特約”到“小特”、“中特”，偶爾撈個“基本演員”連演幾集戲，不乏不膩，新鮮，也不知有沒有趣。開跑車去趕通告不是故意要擺明星架勢，只是幾塊祖產(chǎn)揮霍不完，房地產(chǎn)也沒停止?jié)q價的意思；有時想來個白手起家，卻笨手笨腳的不知怎么“白手”。我偶爾嘗嘗自虐，去巷口那家最臟的面店吃面，看老板用黑垢垢的手抓過抹布撈過塑膠碗然后揪起面條，下面，未吃就先惡心。我也常讓自己吃苦，假裝是流浪漢，穿著迷彩裝，背一個沉重的包袱去旅行，背包里一定有望遠鏡、二三十卷底片、三腳架、畫具。我?guī)缀跻惶煊冒耸r在旅行，把自己弄得非常忙碌、焦急，像是真的歷盡磨難。

每次看這些照片，我不見得想起游歷過的那些地方，我喜歡把它們掂在手上，感受某種不經(jīng)意和辛酸。在這個虛幻世界里，時序是無延的，我可以抹掉它，也可以再現(xiàn)它。低海拔的相思林山區(qū)，幾個煤礦坑、茶園、油桐花里，有個看不清楚的東西。這是上星期拍回來的照片，草叢里好像有人，小小的，也可能是狗，或只是工人丟棄的雨衣。當(dāng)然我更常想，會不會是具尸體？很想再回去看看，可我的滄桑里容不下太多刺激?；蛟S，有機會演個尸體也不錯，聽那些老婆孩子如何在身邊哭哭啼啼，什么“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怎么辦”的廢話；死一場，足足十分鐘，夠好幾個臨時演員塞飽荷包。

上午這場戲不怎么費時，五秒鐘解決。禿子總經(jīng)理沒遮住我的凡賽斯，導(dǎo)演讓一個妙齡女郎繞過我右手肘，尖聲尖氣地叫“色狼喲”——我的西裝很色，可我一下也沒摸著她。下了戲，時間還空得很，隔壁攝影棚的《浪漫一生》本來有我的戲，我演了，卻沒拿錢；那時他們要求幾個演“午夜牛郎”的光屁股亮相，我脫一半就走人了，不是拒演，是導(dǎo)演嫌我屁股有顆痣，不是痣難看，是痣上長毛——他要我剃毛，我提了褲子就走。其實光屁股的戲最后一定會噴霧或“馬賽克”處理，我屁股長毛干他屁事。

下午喊完救命，又補拍一場戲，因為昨天那個演丫環(huán)的睡著了（站在老爺后面，盹得還挺正經(jīng)），導(dǎo)演看片時氣暈了，摔帶子叫重拍。所以我今天又端了幾次茶水，挨幾次巴掌。臉上還辣辣的，兩千塊躺在口袋熱熱的，握著方向盤的手心是涼的。警廣交通網(wǎng)一路嚷嚷這里塞車那里車禍今天快不快樂。我被堵在路中央，剪完指甲再擠青春痘，后頭的車子老按喇叭，我只想后座有機關(guān)槍或噴墨機什么的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干掉。前面是一輛賓士，車主正在跟他前面的裕隆車主爭執(zhí)，賓士車猛按喇叭好像催裕隆車快一點，裕隆車沒動作，賓士車主破口大罵，裕隆車里的年輕人就下來理論了。天熱，我關(guān)緊車窗看熱鬧，一會兒年輕人回到車上，拿出一支球棒往后揮兩下，賓士車窗立即結(jié)成蜘蛛網(wǎng)。剛好將破未破之際，警察來了，三方辯得臉紅脖粗，年輕人忽然不講話，掉頭，鎖了車，鑰匙丟進水溝就走，只剩裕隆車穩(wěn)穩(wěn)停住，堵住賓士車、我的車和后面一整排車。后面的車又叭叭叭，我瞥他們一眼，然后也下車，鎖門，吹著口哨走遠。開心嗎？我不知道，不過很痛快。

過兩條街，跳進一輛公車，車上幾人手機亂響，我認出是自己的鈴聲。喂。老婆叫我買晚飯，我要她先買，她說手上提太多東西，我說坐計程車，她說正在坐。她問我人在哪，我說不知道。旁邊女孩的手機又響，我越講越大聲，老婆好像要我買便當(dāng)，我說好又說不行。她再說什么我聽不到。一會兒岳母來電，問我怎么了，我不知道，她又問老婆怎么了，我也不知道。不久岳母又來電，說已經(jīng)勸過老婆了，老婆不生氣了，叫我快回家，我說好，她問我在干嘛，我說買晚餐。

真的不知道公車開到哪了，老婆氣什么，我說了什么。晚餐還是沒著落，附近只一兩家商店擺了晚餐祭鬼。今天月圓，大家照例要拜，但人死了還會餓嗎？為什么一定要買晚飯？她餓了可以自己去吃，我也可以選擇不吃。天天，一餐兩餐的相聚或許難得，但必要嗎？不知是麻木或乏味，我覺得自己是個車軸，怎么轉(zhuǎn)也離不開固定的位置。路線越來越熟，我拉鈴下車，在小店買到腳踏車，不好騎，可比走路快多了。我不想買晚餐，因為真的不餓，那個躺著睡覺的人可能也不餓。一直想著相思林山區(qū)，那堆草叢里躺的到底是不是尸體？今天不穿迷彩裝，也不背包袱，少了些滄桑，可挪出多少空間享受刺激？

月色還好，星星沒有出來。穿過復(fù)雜的相思樹林，我盯著自己的影子在草尖上竄出竄入，像不知要闖哪個空門的小偷，每個門都是空的。我陸續(xù)發(fā)現(xiàn)幾個像尸體的東西，一塊裹住石頭的塑膠布、一件破衣一只壞鞋、半片銹掉的鋼板。還好，沒有尸體。肚子餓了，撥電話回去，沒人接，老婆還沒回家？很好，難得老公不在，她該放個假。從來沒發(fā)現(xiàn)不帶背包、不拍照片是這么輕松，以前那么焦急是想抓住什么？幾只有眼無珠的蛾撲上我的打火機，掉了好多磷粉。我關(guān)掉打火機，路上變得一片黑。想回家了，但不知騎到哪。屁股越顛越痛，底下好像是石頭路，車輪霹啪霹啪輾斷一些枯枝、一堆不知是什么的東西。好累，我干脆甩掉腳踏車，大大地躺開。

睡得好，手機一夜沒響。老婆不找我？行，準(zhǔn)她續(xù)假。今天沒戲可上，我躺到中午，直到太陽快把我烤干才起來，靜坐幾秒，決定循昨天的方向找出口。腳踏車輾過一堆枯枝、雜七雜八的塑膠袋、石頭、汽水罐、腐爛樹干……我趕緊煞車，不知該怎么騎過去。昨天真的從這條路來？究竟是不是，想不起來。幾分鐘了，他沒半點呼吸，確定是死人。還沒爛掉，剛死。他身上有沒有車輪輾過的痕？看不出來。再近點，蒼蠅亂舞，更看不清。

怎么死的？是倒霉的醉鬼，被我昨晚路過輾死，還是本來死了，正好被我再補一記，還是根本不干我事？沒什么明顯傷痕，不像他殺，找不到毒藥瓶，不確定自殺。但他到這里做什么？尋幽訪勝、無所事事，還是被謀害了然后棄尸此地？我騎回原處，不確定自己想干什么，沒打電話報警，也沒打算從別的路回家。天黑了，我餓得好累，大大地躺開，涼涼的不安和荒謬，像脫光了衣服卻誤入女湯浴池，而我原本想進的不就是女湯嗎？

第二次去看尸體。發(fā)現(xiàn)他移動了一點點，面目全非。一種被野狗或其他動物咬過的痕跡。褲腿下有包面紙，幾尺外有個黑皮夾。拿樹枝把皮夾勾過來，里面只幾張鈔票、一張公車卡、身分證。劉國男，一九六七年八月二十三日生，原籍臺灣彰化，出生地臺北。我看著劉國男，和自己差不多的身高、體型，一堆撕爛的衣服、一張難以辨識的臉。不久之后，會有一堆婆婆媽媽圍在這邊，有人焚香燒紙，有人三哭九跪：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們怎么辦？可能演得很賣力，但領(lǐng)不到演出費。

劉國男，自由職業(yè)。我再看劉國男一眼，天熱，溶掉了涼涼的不安，只剩下荒謬，和一種不真切的滄桑。我掏口袋，把自己的皮夾、鈔票、身分證依樣擺在那褲腿外幾尺，沒欠他的。日后我才想到，不知他什么血型？和我一樣嗎？警察會不會化驗ＤＮＡ？最后會不會被拆穿，或者被卷入，最壞的打算是自己變成兇嫌。但無論如何，這場交易是成了，不用定義，也不知有效期限。

第一天的劉國男是游魂，只在夜里出沒。夜里，休工的捷運工地鬼鬼祟祟，外面的車流滾滾沸沸。圍籬內(nèi)很安全，什么事都可以發(fā)生。那頭有個婦人被強拉進來，男人拿一把刀，叫她錢交出來。這頭呻吟聲有一陣沒一陣傳來，循聲探過去，原來夾道里有人做愛。

困了，就挑一棟順眼的大樓，睡進地下機房。各種粗細盤錯的鋼管鐵管，正好練體操、玩單杠、扮人猿泰山。幸運的是，還撿得到道具，比方舊舊的木梯、骯臟的工作服、幾把鉗子。一早，我穿上工作服堂堂正正走出大門，做什么呢？爬上最近的一根電線桿“施工”。多爬幾格，我看到二樓的女人坐在床上搽腳趾甲油，腳底長一顆大雞眼。再多爬幾格，看到三樓的老太婆探手到衣服里搔癢，搔好久，掏出一只乳房，好像在檢查乳頭有沒有奶垢。四樓的男人內(nèi)褲破了洞，剛才用手在屁股后面扇兩下，大概放屁。

不知道老婆在干嘛。手機一直沒響。我決定專心做劉國男，關(guān)掉手機，準(zhǔn)她再續(xù)假。

中午“收工”正打算吃飯，大樓的管理員招我進去幫忙看臺，他說去上大號。柜臺有兩臺熒幕，一臺是監(jiān)視器，管理員要我看這一臺，我卻看另一邊的電視機?，F(xiàn)在是午間新聞時間，好像發(fā)生了綁架案，記者正在做深度報道。鏡頭帶到一輛計程車前，好多人圍在那里，后車廂里咚咚咚的有敲打聲，記者們拚命拿攝影機、麥克風(fēng)湊近后車廂。主播的旁白說因為警察還沒趕到，所以大家無權(quán)“破壞現(xiàn)場”。現(xiàn)場記者追著一位老太婆問。老太婆說一大早出來就聽到咚咚聲，車里的女人拜托她放她出來，老太婆不敢，女人叫她去報警，她也說不敢，然后就跑去告訴丈夫，她丈夫再去告訴村長。

幾個警察趕過來喊著讓開，其中一個貼近車廂和里面的人對話，說找不到鑰匙，暫時沒法開。里面又咚咚咚。另一個警察說，早知道應(yīng)該帶鎖匠來。原先那個說，現(xiàn)在去哪里找鎖匠？里面咚咚得更大聲。警察貼近車屁股，跟里面的說正要去找鎖匠，請她耐心等。鏡頭切入攝影棚內(nèi)，主播嚴肅地加入一些分析和解說。鏡頭又換到現(xiàn)場，陽光轉(zhuǎn)烈，剩兩個警察站在車邊。記者報道警察正去找鎖匠，車里人質(zhì)性命危急。記者背后幾位村民跑過來，當(dāng)場拆了狗籠拔了鐵條，交到警察手上，教他們?nèi)绾吻碎_車蓋。

鏡頭搖到警察局，畫面上一個狼狽的女人，和一個瘦小男人。我湊近熒幕看，瘦男人好像要解釋什么，女人卻打斷他：“不干他的事啦。你們警察是什么態(tài)度？簡直草菅人命，叫我耐心等，要等死是不是？”幾個警察安慰她，她越說越氣，把他們罵開幾尺遠。我看清楚了，真的是陳茜，她被綁架了！難怪我手機兩天不響。那個瘦男人是綁匪，好像才逃幾個小時就去自首。原來，老婆是買晚餐那天搭計程車被綁的。司機要她給錢，她說出提款卡密碼，但提款機一天最多只能領(lǐng)六萬，司機分三次領(lǐng)了十八萬，所以押她到今天早上才載到郊區(qū)，關(guān)進后車廂去?！邦I(lǐng)這么少錢卻賠了車，我真的沒對她怎樣?！彼緳C滿臉無辜。記者問他做了這種事居然有理由辯解，他說：“我根本沒想害她，不信你們問她。今天早上，我問放了她會不會去報警，她說會，我才關(guān)她一下，怕還沒跑遠就被警察捉到。我還拜托她一定要喊救命，不然會悶死?！北砬楦鼰o辜?！八懔?，你們放他吧?！标愜缇尤惶娲跬角笄??！安灰?，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這位太太，你也可憐啦。”司機對著鏡頭說：“她老公對她不好啦，讓她一個人坐計程車，也沒關(guān)心人到底回去了沒，老婆不見了都不會出來找。本來我沒想要綁那么久的，其實我也很怕，可是頭一天她的大哥大老是響，煩死了，我怕她講電話時偷放風(fēng)聲，所以才綁久一點。她被綁架了還在電話里跟老公吵什么買不買便當(dāng)，她老公講話好大聲，嚇得她沒眼淚也一直哭，后來連婆婆媽媽也打進來，真的煩死人。我跟她聊了好久，覺得她實在可憐，要是害她會被雷公打的?！薄澳憧蓱z你的頭，我跟老公吵架是故意拖延時間啦，我看你才可憐咧，不想告你了?！标愜缫荒樋犊龤?。警察說綁架是公訴罪，不能私下和解?！翱墒俏覍@位太太真的沒怎樣，她看起來那么老?！彼緳C說得誠實，陳茜的正氣變怒氣。下個鏡頭，警察叫司機靠邊站好。司機表情激動：“老婆，上了電視正好讓你知道。為了你，我敢去綁架敢去搶，你愛花多少錢都不要緊，我真的很愛你?！痹偬粋€鏡頭，司機面前已拉開破案布條，一堆記者上前拍照，主播三言兩語又跳到另一則新聞。

我對陳茜不好嗎？她在電視上怎沒替我反駁？她臉上也看不出委屈的樣子啊。劉國男對老婆好嗎？我盯著配偶欄，李艷群，臺北市文山區(qū)育英街……她在家嗎？問了查號臺，過濾掉仁愛路、建國北路的劉國男，就這個劉國男是育英街的，撥了一通電話，對頭是答錄機，一般女人的聲音，有點男子氣。我試著在聲音里找出一些嫵媚或所謂的女人味。是沒人在家還是懶得接？我又撥一次，溫習(xí)她的聲音。再撥一次，享受她的聲音。到了劉國男家，先在門外打一通電話，還是答錄機，按了對講門鈴，久久沒人回應(yīng)。確定是不在家了，我趕緊找鎖匠來開鎖。一樓大門沒關(guān)，我們順利上了四樓，迎面吊著一盆亮亮的金盞菊，天窗外一朵云正逃過幾道電線的捆綁。

我像回到自己喬遷的新居，滿意地環(huán)顧四周。屋內(nèi)空空闊闊擱著幾個大家具，櫥柜里沒酒，擺了兩三個貝殼，靠墻的茶幾有個相框，滾了玫瑰的花邊。沒有劉國男的照片，床頭也沒婚紗照，惟一的玫瑰花邊圈著一個女人的凝眸側(cè)臉，是李艷群嗎？答錄機聲音的主人？樣子還好，但不是想像中的波浪大卷發(fā)，是削薄的直發(fā)，發(fā)尾外翹。濕潤潤的唇，下巴一顆晶圓欲滴的痣，有點勾人，不至于騷得露骨，我想她的痣一定長毛，刮過。

她還算愛干凈，廚房的碗頂多一天沒洗，洗衣籃空空的沒衣服。衣柜分類得不算整齊，有點亂，亂得挺浪漫。不過內(nèi)褲顏色單調(diào)了些，樣式太保守，有幾條褲邊的松緊帶已經(jīng)松弛了，蕾絲也脫線了。胸罩是３４Ｃ，身材還行。褲襪六打，她喜歡穿天使牌二號、十一號、九號、三十八號，六號買了兩打。劉國男穿紅色和紫色內(nèi)褲，沒有四角褲，全是子彈型，還有幾副橘色、銀色、綠色、紫色吊帶，這行頭演午夜牛郎還行。但是抽長壽牌香煙，和他的服裝氣質(zhì)不太對。

劉國男沒有領(lǐng)帶，不穿西裝，整柜的黑色、咖啡色襯衫，一些奇怪的棗紅、銀灰長褲，褲腳短了點，看起來不夠一七八的身高穿。我想他的腿比我短，演牛郎絕對沒我?guī)洝?/p>

看過滿屋子的巨大家具，覺得清一色的單調(diào)還有點格調(diào)。我蹲在廚房數(shù)捕蚊燈捕了幾只蚊，想像每天早晨，李艷群的薄紗睡衣如何從這頭拂到那頭；穿上天使六號的腿會是怎樣的豐姿或者像兩根義肢？

答錄機響過幾次。小貓，茶房說混音要補做一段，你跟他約時間。奶罩，日月光大量搜購環(huán)電，手上的快放。奶罩，我奶嘴，怎么又是電話錄音，我不習(xí)慣跟機器講話。小貓，地球后天到，老鬼派你去做神秘嘉賓。毛子，你失蹤了?。课吟{魚啦，有空ｃａｌｌ我。

毛子、奶罩、小貓，這屋里住了多少人？我打開鞋柜檢查，林林總總的女鞋男鞋，大小差不多，分不清屬于幾個人。李艷群，我想像她另一邊的側(cè)臉，是像小貓還是奶罩、毛子？躺在軟軟的床上，兩個枕頭，她到底睡哪個？劉國男沒回來，她著不著急？

前面有點聲音，我拉平床單滾進床底。是女人的腳步聲。答錄機又重復(fù)一次留言，女人走進走出，洗手、沖馬桶、開冰箱、倒水，然后往床上重重一拋，我感覺到她屁股的重量，野馬般的屁股，豐腴而有彈性。兩個光腳踝在床沿蕩呀蕩。我發(fā)現(xiàn)她戴腳鏈，心型小墜子一波又一波，像出浴的海妖在艷陽下濺起一圈水花。

又有開門聲，兩只粗粗的長毛腿走進來，往床上一拋。他們的搖晃讓我?guī)锥戎舷ⅰ４痄洐C又響。奶罩，我珠珠——女人接電話：喂喂，知道了啦，明天給你。搖晃又繼續(xù)一陣子，停止，然后是走進走出，洗手、沖馬桶、開冰箱、倒水。答錄機又響：小貓，小貓，老鬼問你去不去地球那一場？電話沒人理，接著是開房門，兩雙腳踝同時不見。許久沒聲音，我爬出床底，四處張望一下，房門是虛掩的，隔著屏風(fēng)，不確定前廳是否有人。記得廚房有后門，我三兩下竄過去，從后門攀上頂樓陽臺，由鄰戶的樓梯口下樓。

李艷群在家里和別的男人上床？劉國男會不會是這個奸夫謀殺的？出了一樓大門，我仔細核對門牌，沒錯，是文山區(qū)育英街六十八巷七號之二。身分證上這個地址不會錯，但他們可能不住這里，有人會為了小孩就學(xué)方便或什么理由而把戶籍借寄在別人家，何況答錄機只說“我不在家，請留言”，又沒說他們叫李艷群或劉國男?？墒请娫捥柎a沒錯呀，除非育英街不只住一個劉國男，而我這個劉國男的電話恰好沒登記在電信局的電話簿里。隔天，我撥電話去試，是女人接的，“李艷群小姐在嗎？”“我就是?！薄澳茫@里是芝麻街兒童美語雜志，請問府上有沒有七歲左右的學(xué)齡兒童？”“沒?！薄皩Σ黄穑驍_了?！彪y道育英街也住兩個李艷群嗎，我知道再怎么解釋都沒法安慰自己。劉國男實在是個荒謬又倒霉的家伙。

連續(xù)幾天，我在各大樓電線桿上“施工”，看過兩對夫妻吵架、幾個小孩挖鼻孔、女孩們互扯頭發(fā)、三個少年看春宮片，一個小偷做案。有時趁天黑路過家門幾次，屋里都沒開燈。陳茜這么早睡？她還沒回家還是又被綁架了？

中午的新聞?wù)f，又有一家銀樓被搶，歹徒敲破玻璃櫥窗，拿走價值約六百萬的珠寶，警方在鐵門上采到一枚指紋……那枚指紋會不會是我的？我記不清楚曾否到過那里“施工”，但我摸過太多鐵門了，包括銀樓的。假如陳茜去報案我失蹤了，警方尋線查緝，會不會發(fā)現(xiàn)我與這些案件有關(guān)？因為到處都留了我的指紋。

什么時候他們才會發(fā)現(xiàn)腐尸？如果驗尸的不太講究，陳茜也不太追究，我真的可以永遠消失了，永遠為所欲為?？墒莿惺莻€好角色嗎？這家伙實在比我好不到哪去。自由職業(yè)，到底是干什么的？

報紙上一直沒有腐尸的消息，電視新聞也沒有。有一天我打電話去報警，對方問我姓名，我說叫王明德，他再問我電話幾號，我胡亂說幾個號碼就掛斷。大粗坑大山里相思林里的石子路，他們找得著嗎？

看過一篇文章說，假期是盤點人生的時機。放了好長的假，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盤點。劉國男真是無趣的家伙，而我是什么也不是的家伙。這天，馬路中央又有個工地拆籬了，是個藝術(shù)徒步區(qū)，路中央擺了幾個基座，據(jù)說要從巴黎空運不銹鋼雕像來展示。夜里，休工的工地冷冷清清，我爬上一座基座，證實它的“完工”——用一種垂首的昂然，然后維持靜止、沉緬，假裝像是永恒，像是美麗。

凌晨，被清潔工搖醒，叫我要睡去公園睡，別妨礙她掃地。我步下基座，沒事似的走回家。這么早，會不會把老婆吵醒？我掏出鑰匙，輕輕開門，像個賊，沒看見陳茜，梳妝臺卻一片血淋淋，鏡面上幾個大字：這個家，兩個人在和一個人在沒什么兩樣，一個人在和沒有人在也是一樣。我看看桌上這支口紅，起碼寫掉半根。

“吳水河在嗎？”“我是?！笔蔷斓碾娫挕＞煺f抓到一個慣竊，身上有我的身分證，請我去領(lǐng)回，順便認認有什么被偷的東西。

他們發(fā)現(xiàn)腐尸了嗎？小偷怎么可以偷走我的身分證卻不理尸體不報案？連陳茜也不管我？我打電話到處問，沒人知道陳茜在哪。過兩天，她回來了，我問她最近住哪？她說凱悅飯店。我說住這么好。她說不敢住看起來不干凈的飯店?！拔揖褪且≠F一點。凱悅好貴哦，一天四千塊，哪天還要去住一次。”她伸伸懶腰，上樓去了。

沒人問我這幾天發(fā)生什么事，報紙也沒寫腐尸。我依然開跑車去趕通告，不是故意擺明星架勢，鄉(xiāng)下幾塊祖產(chǎn)實在揮霍不完，地價漲到兩億，卻不知有誰要買。三萬塊的二手跑車，繳了罰款去吊車場拖回來，每月的保養(yǎng)費，陳茜說可以養(yǎng)兩個公主加王子。

我終于接到基本演員的約了，演一個歌手背后彈吉他的，每天都有戲。導(dǎo)演讓我站在扮演左岸的演員背后，對準(zhǔn)他的影子，不能超出半尺——開拍時，片頭熱熱鬧鬧拉出一段字幕：本劇根據(jù)名歌手左岸的自傳《流浪到天涯》改編而成。左岸，本名劉國男，原籍彰化，出生于臺北市，十五歲到西餐廳打工，十九歲組織合唱團，二十一歲被唱片公司發(fā)掘，正式步入歌壇……

沸騰的車陣，車流一點點一點點推進。一輛卡車正放任它的警廣交通網(wǎng)大聲宣泄：高速公路北上車行緩慢，楊梅到中壢路段發(fā)生兩起車禍，交通大隊正在處理，駕駛?cè)松园参鹪?。我們來聽一首非常ＨＩＧＨ的歌，“廢物”合唱團左岸的《夜夜盜取你的美麗》——試圖釀造一份邪惡的寧靜，試圖感覺有什么正在逃離，是人們所宣稱的某種美麗……嘟嘟嘟——嘟——中原標(biāo)準(zhǔn)時間十九點整，現(xiàn)在播報整點新聞，大粗坑大山里相思林山區(qū)，發(fā)現(xiàn)一具無名男尸，初步診斷，疑是心肌梗塞，是否有他殺嫌疑，警方正在偵察中。根據(jù)死者身上特征，警方懷疑他就是專門變造身分證販賣的慣竊盧偉利……

仿佛有個神秘力量操縱著，我和沒有因果的命運做一場沒有把握的較量，見鬼去吧，慣竊。在這個虛幻的舞臺，荒誕不經(jīng)從來不是反常，只是一種合理。還能有多少不凡的命運、美麗的身世呢？我宛如一具僵尸重回人間，一切聽令于導(dǎo)演，我不是我，我也不是別人。

車陣時停時進，空氣可以擰出汗水，警廣交通網(wǎng)還在聲嘶力竭，用那種漫不經(jīng)心的調(diào)兒唱：是別人所宣稱的某種美麗，生命中承擔(dān)不起或早已放棄的美麗……

別急著畫下“劇終”，我還在演。

（選自《２０００年小說選》／ 臺灣九歌出版社）

·責(zé)編宋瑜／圖吳孟蕓·

導(dǎo)讀

關(guān)于《夜夜盜取你的美麗》

⊙陳義芝

張瀛太的小說創(chuàng)作力，明顯越攀越高，打開了具有個人特色的新局面。這幾年的文學(xué)獎競賽她無役不與，無役不奇標(biāo)，瑰麗的想像與恣肆的才情的確受到矚目?！兑挂贡I取你的美麗》敘述一個自覺“什么也不是的家伙”，有不知如何揮霍的祖產(chǎn)，卻沒有努力方向、找不到生活意義，窮極無聊干了一件變造身分的事，但可笑的是沒有任何人在意。

張瀛太筆下的變造身分游戲，刻繪了現(xiàn)代人疏離的、失去“自我影像”的狀態(tài)。小說中的主角是一臨時演員，在現(xiàn)實生活里像一縷游魂，他無法成功盜取別人的身分，但在盜取的過程，在戲和真實人生交織下，呈現(xiàn)了非常有趣、一出鬧劇般的喜感。張大春的評審意見：“我一開始看只覺得耍寶，但是越看越看出一些深層的東西……整個作品展現(xiàn)出我稱之為“狂調(diào)長通”的味道，這樣的鬧劇感使得一切不合現(xiàn)實的描述，例如過于奇怪的巧合，都顯得合理，因為作者原本設(shè)計的調(diào)子就是非寫實性的。”

小說主角隱隱感到他的生命有一些東西不斷在流失，但他的戲不能不繼續(xù)演；即使從臨時演員進至基本演員，還只是演一個歌手背后彈吉他的、只是一個影子，仍然一切聽命于導(dǎo)演。這篇小說在荒謬中表現(xiàn)深沉的心靈課題，如推理小說細密緊扣的章法，高人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