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志明(澳大利亞)
20世紀90年代初中期,我在美國一個多為富豪家庭子弟光顧的人文學院教書,當時我常常被這樣一種現(xiàn)象所震驚:單是提一下把古漢語列入語言教學課程表的建議,就會遭到幾位院長的懷疑,其中有一位還拿自己缺乏國際經(jīng)驗自鳴得意。無論人們是不是喜歡,從那時到現(xiàn)在,世界形勢大大改變了,即便是那些最蔽塞、最不與外事的人,也不可能完全不顧及第三世界的文化遺產(chǎn)和信仰體系了。
海外中國語言課程格局的一個顯著變化,尤其是在美國和澳大利亞,是大量的遺產(chǎn)學習者在學院和大學里選修了中文課,他們或者為了在主修課之外拿學分,作為雙主課的一部分,或者以中文為其主修課?!斑z產(chǎn)學習者”這個稱謂是頗為寬泛的,包括從第四、第五代華僑到本身就是新移民或國際學生的人。
在這些多國學生中,除了中國學生外,有相當大一部分是韓國和日本學生,所有這些人似乎對古代漢語學習都有些興趣,把它看做他們共有的文化遺產(chǎn)的一部分。澳大利亞和美國的學生如果學習中文到了二三年級的水平,也至少得到了這樣的印象:認識到了古代漢語對現(xiàn)代漢語寫作和口語的影響和學習的重要性。至少在美國,我發(fā)現(xiàn)那些最難說服其相信把古代漢語列入課程表的可行性的人,除了常常有的單語教學的美國學院的管理者外,就是第二代華僑了,這些人從父母那里承繼了一種似乎是跨代的對古漢語“難學”的恐懼,他們的父輩在六七十年代大學里主修工程或硬科學。我這里只能猜測一下個中原因:也許是其中有些人在臺灣被老國民黨教育部留學考試中的文言部分試題嚇怕了。
一種似乎能把恐懼和大部分的不快帶出古漢語學習初級階段的教科書是珍妮特.L.佛洛特編的《中國古典之語言入門:實用介紹》。佛洛特是德州大學(奧斯?。┙淌谥袊Z言的副教授。她的書用了一種分階段的、歸納的方式。編者一開始就列出約400個基本詞匯,假定學生們對這些詞匯已經(jīng)熟知,不過如果他們還不熟悉的話,這個詞匯表也給出了每個字的繁體寫法、拼音(帶有四聲標示),并有詞義解釋(有時還是多義解釋)。如果這部教材將來出新版(其銷售情況至少能夠做一次小的修訂了)的話,我建議可以在這個詞匯表里繁體字旁邊列出其簡體,為的是便利那些還沒有接觸過繁體字的學生。
我剛才說過,佛洛特這種方法的一部分好處是分階段,從第一課開始就有簡單的對語法的介紹(在傳統(tǒng)語法中的“虛詞”和“實詞”的概念之間進行了區(qū)分)。第一課還介紹了簡單的句子結構:一、定語,例如,好王,遠思;二、兩個字是對應的,例如,天與地,古與今;三、主謂句式,例如,我去,人大;四、動賓句式,例如,騎馬,見山。在提供平行的例證的同時,還提供了對數(shù)字和時態(tài)的解釋,例如,一舉兩得,等等。對成語也做了解釋,并給出五個簡單的例證。接著是28個要求學生直接回答的練習,測試學生的閱讀知識。最后,是李白的一首簡單的詩:“床前明月光……”學生在學完第一課后得到的收獲是:他或者她已經(jīng)掌握了有關古代漢語運作方式的相當數(shù)量的基本知識,而且知道掌握這種語言是一件比較輕松的、并不痛苦的工作。這種情況并不一定是本文要討論的其他幾種教課書都具備的。
對一本自稱是中國古代漢語“入門”教材的教課書來說,更重要的是它收入大量相對簡單和直白的詩歌,沖淡從古代哲學家和歷史學家那里選來的散文作品的沉悶之氣。該書每段選文都說明其來源,而大部分介紹來源的文字都是英文。對哲學學派也作了介紹,用的也是英文,介紹采用的是一種可以接受的,沒有偏見的方式,不是說教的口吻。
與此書有一定可比性的是來自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部教科書——王碩編纂的《漢語古文讀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這個本子顯得小一些,其中有不少像卡通一樣的插圖,用以襯托所收錄的趣聞和故事的情節(jié)。這部教材只收了散文的小故事和文章片段,大部分是從先秦諸子著作、《史記》、《戰(zhàn)國策》、《左傳》及歐陽修、龔自珍等作家的作品選來的。文本用簡體字排印,附有有用的“作品介紹”,用現(xiàn)代漢語解釋故事的意義,它的道德教訓及寓意。每篇課文的詞匯表都是繁簡字對照,詞義的解釋都用漢語,所以整部教科書中沒有出現(xiàn)英文。每課都有語法說明部分,名為“古文知識”,有附加的例句,既用現(xiàn)代漢語翻譯出來,又注明其出處。我認為,這樣譯出來是有用的。后面跟隨著一些就情節(jié)提出的問題,學生們被要求解釋課文中某些詞匯,這些詞匯是被特別標識的(即指明在某句中,下劃線),此外還有附加的例句讓學生們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翻譯練習時特別注意該課文中出現(xiàn)的語法特點,例如“定語后置”,給出了這樣的例句:“車二百乘”,“弟子一人”(第20頁)。附加的閱讀練習注釋盡量減少,而在每課的后面有本課主要課文的現(xiàn)代漢語翻譯,但附加的閱讀練習選段并沒有譯文,無疑可以作為對學生的一種挑戰(zhàn)或測試。
王碩編纂的教科書原意是為在中國學習的國際學生提供一個文言文初級讀本。從這種意義上說,它的讀者對象和編纂目的與佛洛特的教課書有根本的不同,后者的對象很可能是英語世界大學里的本科生。這一點也可以說明為什么在王碩的書里沒有一點英文出現(xiàn)的原因。但該書收錄的第一段選文可能有點太富于挑戰(zhàn)性了,而且缺少一種漸進性。不過,話說回來,白話譯文的支持,在加強學生對現(xiàn)代漢語的掌握方面卻是有用的,而且也可以讓學生得到怎樣將古漢語譯成現(xiàn)代漢語的概念。王書通過多項練習能逼著學生去更積極地參與到學習過程中,這一點比佛洛特的書強。但為了使該書更好地在幫助學生閱讀古代文本方面發(fā)揮作用,我建議可以在使用簡體字的同時,選入繁體字文本。這樣做的理由很簡單:古代繁體字的版本已經(jīng)印了幾千年,它們只在教科書中以簡體字出現(xiàn)。
A.D.西羅康姆拉—斯蒂芬諾夫斯卡的《文言讀本》是一種看起來頗有吸引力的教科書。斯蒂芬諾夫斯卡博士在悉尼大學教授古代漢語有年,在這部教科書里收錄了37篇課文,多為從先秦諸子文章中精選的并且具有挑戰(zhàn)性的段落,有三篇選自《戰(zhàn)國策》,兩篇選自《左傳》,一篇是詭辯大師公孫龍的《白馬非馬》。對每個作者(哲學家)都做了一個簡明準確的英文介紹,接著是繁體大字排印的課文。在詞匯表部分,她用英文來解釋詞義,既給出漢語拼音又給出韋氏音標(這在所有這些教科書中是一個特色),標名它們的詞性,并提供其他涵義的解說。
詞匯表并不總是全面的,例如,第99~103頁《莊子》第20篇《山木》和第24篇《徐無鬼》的選段,就需要更多的注釋,以便使中級水平的學生能在不看現(xiàn)代漢語譯文的情況下讀懂(該書沒有提供課文的譯文,而且也沒有推薦譯文)。本來,《徐無鬼》是完全有可能提供一個適當?shù)臋C會,讓學生了解一下這類不標準的、充斥著訛誤的古代文本的。
全書后面有關語法的注釋(第140~167頁),在提供了非常有用的古代漢語語法的簡短描述的同時,似乎集中注意于更直接的例證(有關古代漢語文法專著的常見錯誤),而不是更復雜的例句。課文的難易程度說明這部教課書是為中級水平的讀者編寫的,盡管它也許可以作為一種入門讀物,如果學生從第140頁上的語法注釋開始學習的話。也許,這正是作者的原本意圖所在,盡管這一點在序言中并沒有點明。斯蒂芬諾夫斯卡的教科書安排得很周到的一點是,在書后做了一個索引,能讓學生們按筆劃去查找生詞。假如能提供一些練習讓讀者在每課的后面做一做,或者提供一些書目方面的信息,這部書的價值是可以更提高一些的。
同以上教科書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三卷本的《古代漢語課本》(徐宗才編,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大開本的三卷,的確是一個巨大的資料庫,包含了豐富的信息,但它的排印方式卻是枯燥的,字里行間顯得逼仄,很少空間,除了一些圖表外,也沒有插圖。這對學生可能會產(chǎn)生一種威嚇。這本書包括44課,一開始就選了很多散文體的故事(鄭人買履,自相矛盾,等等),同劉氏(Y.C.Liu)和沃爾特·西門(Walter Simon)的《中國故事五十篇》(Fifty Chinese Stories,London:Lund Humphries,倫敦,龍德·漢夫里1960年版)和麥克·富勒的教科書中選的篇目一樣。但是徐宗才顯示了他的趣味的更加多元性,書中還選錄了其他體裁的文字如詩歌(《詩經(jīng)》、唐詩和宋詞)、賦和神怪故事(既有從清代的《聊齋志異》中選出來的,也有從古代的集子《搜神記》中選出來的)等等,這一點頗值得贊揚。
徐書前兩卷的詞匯表,詞義用英文和中文兩種文字解釋。第三卷則只用中文解釋,不過也繼續(xù)給新詞匯注上拼音。這很明顯地意在使該書成為針對中等水平學生的教科書,該書也因此值得贊揚,而且它還收錄了像在第二卷中出現(xiàn)的“鄭伯克段于鄢”這樣難讀的文字,甚至還試驗著在第35課(第三卷第1頁)中收錄不加標點的文本——《孟子》第一章《梁惠王》。這些課文都用簡體字排印,課后有詞匯表,很好地指明其詞性,并用現(xiàn)代漢語和英文解釋。但在詞匯表中沒有用附加的例句來說明這些詞在其他文本中的用處,卻不免是一個缺憾。
徐書的詞匯表后面跟隨著一些就故事情節(jié)提出的問題,讓學生回答,還有四五個有關文言詞匯或語法詞匯的問題,更有給學生的一些例句讓學生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語法詞匯和短語隨后用少量的例證加以說明,例如“惟”(惟一)出現(xiàn)在課文中,但并沒有作為同“惟”(思考)的對照——見第二卷第8頁。盡管舉出的例句是用來說明語法詞匯和虛字的,但這些卻并沒有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像王碩做的那樣)或英文。該書有一個頗有價值的欄目,提供“古代漢語常識”,每一課都有,話題從姓、名和別號到親戚關系,到科舉制度、天文、歷法,此外還有典故??紤]到這種信息的復雜性質及其教育的、文化的和漢學方面的重要性,無論如何,這些部分是否應該翻譯成英文的問題應該得到嚴肅的思考。該書同王碩的書一樣,每課后面有一個簡短的附加課文,增加了閱讀練習。但徐書又向前多走兩步,包括了詞匯表,既用中文又用英文譯文,而且全書的附錄中還有對附加課文的現(xiàn)代漢語全譯。
盡管邀請了美國顧問山農(nóng)·斯威尼(Shannon Sweeney)參加,徐書的英文詞匯在某些地方還有可以改進的余地,例如第二卷第2頁,學生從來沒有被告知“鄭伯”中的“伯”字的意義。第二卷第14頁中的“稱霸”被翻譯成“to be called overlord”(被人們稱作霸主),但另外一個也許更普遍的意義是“to proclaim oneself as overlord”(自稱為霸主),就沒有被介紹出來。主要的閱讀文字的現(xiàn)代漢語翻譯附在書后,對自學自然是一種幫助,這些東西甚至沒有在美國和澳大利亞的教科書中被考慮。而且我認為,這表明美國和澳大利亞的教科書的主要存在理由是擠入大學和學院的教科書市場,這個市場鼓勵那些設計了問題但并不給讀者提供答案的課本——答案要作為家庭作業(yè)做出來并且到課堂上受檢驗。確實,在美國,供自學的語言教科書之匱乏程度是驚人的。
說到美國,讓我們想起兩種差別非常大的教科書,江貴格編的《龍文墨影》和麥克·富勒編的《古代漢語入門》。江貴格在米德爾貝里學院的沉浸式強化訓練班教了大約20年的古代漢語精讀課(該班招收的學生一般都已經(jīng)是四年級的水平)。他編的教科書取材于他在美國課堂教學使用的材料,已經(jīng)被“實踐檢驗”過了—出版者就是這么宣布的。他們與中國大陸的教科書的一個共同點是都把課文文本作為重中之重:非常完整的詞匯表(英文和中文的解釋都有),非常清晰地闡明課文中的語法知識,為的是使課文的釋義充足圓滿。相比之下,富勒的教科書對語法的強調到了這樣的程度,以至于,課文,至少在前一百頁里,幾乎是在作為一種事后思考,用來確認剛剛在語法講解中所說的東西。這一點,當然是在用歸納的方法教古代漢語,是典型的西方教學法。也許這種方法有好處,但是,這本書甚至還含有像“耕者得兔”和“耕者所得兔也”這樣的句子的圖示(見第67頁)。隨后,學生被要求為其他中文句子畫圖。我想,為句子畫圖這種練習,不要說是在學術研究的圈子里,即便是初中高中,也在30年前已經(jīng)過時了,這個時候又在美國學術界被使用,讓人看了真有里普·范·溫克爾回鄉(xiāng)的感覺。
江書和富勒書的選文在趣味上顯然有些相像——他們都把著重點放在沃爾特·西門40年前所用過的故事和先秦諸子文章的選段上。富勒選了一點點詩歌(第29課的三首),卻又是主要用來作為那里邊介紹的散文作品的后續(xù)——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和《桃花源記》。江貴格在第一卷中未選一首詩,而在第二卷的最后面——實際上幾乎是附錄的位置了(第805~827頁)——選了相當有限的幾首,注釋也稀少,而且沒有文學上的評論或者對詩人及所用詩歌格式的評論。
江貴格的語法解釋是雙語的,但著重點放在中文解釋,因此不少解釋沒有被翻譯成英文(例如,第171頁)。很多例句是從古典作品中引來的,帶有現(xiàn)代漢語釋義,但也沒有英文翻譯。在帶有英文翻譯的地方,經(jīng)常只是大略的對應性翻譯,沒有任何詞源學方面的提示。例如,第703頁上的“陛下”一詞,譯成英文的“your majesty”,在中文解釋中寫明是“臣對君的稱呼”,但是學生們看后還是不明白這個特殊的組合詞為什么在中國古代語言里會產(chǎn)生那樣一種意義。
江貴格的方法是讓學生離開英文,同時又加強他們閱讀現(xiàn)代漢語的能力,這一點是對的,盡管在某些特殊的地方,我還是不禁要提出疑問:為什么即便是以中文為母語的人都不能讀懂的地方,卻想讓外國學生從中文給出的語法解釋中弄清其涵義并從中得到好處?這兩者他們都不需要。我敢提議,以漢語為母語的人成了現(xiàn)在充滿了我們的語言教室的所謂的“背景”或“遺產(chǎn)”語言學習者的大多數(shù),他們對通過一種翻譯成中文的拉丁化的語法體系來接近他們自己(在兒童時代用過)、他們的家庭和祖先所使用的語言有一種反感——很可能地,其反感程度同這種情況出現(xiàn)在英語中時一樣大!
解決的辦法,簡單地說,是多加例證和收錄更多樣化的閱讀材料,即閱讀不同體裁和不同文本。除了選那些似乎已經(jīng)成為先秦經(jīng)典的東西之外,我愿意把從詩歌到蒲松齡到駢體文等都加進去一點。書信體的作品也是很具開放性和包容性的處女地,還有佛教、道教及晚清的文字。饒宗頤用他自己的清朗的書法把《心經(jīng)》抄出來,我們?yōu)槭裁床荒苁杖虢炭茣校看送膺€不妨收錄一些不同版式的材料,例如木刻本和無標點本。
人們主要是通過閱讀來學習古代漢語的,因此每個“讀本”都應該利用不同的機會去嘗試不同的風格、版式和文本,而不是簡單地在怎樣為“狐假虎威”故事里一定的語法要點提供最好的解釋方面互相競爭。而這一點讓我能歸納為我說了上面所有這些話的原因。最終,我們需要更多的閱讀和更少的語法解釋,理由很簡單,就是,語法規(guī)則只能適用在特定時代的有特殊風格的作者,即便在那個時代,也還是有明顯的例外。學生們需要學習怎樣用一點懷疑精神去查閱評論并且對比和評估這些評論。最終,這將是漢學的關鍵所在,它不能同在西方學術界一代一代傳下來的語法規(guī)則的繁瑣訓練相混淆?!凹缐系南銦煛边€不夠嗎?——也許不夠,但可見,“五四”運動的原則和漢學的原則終于有某些重合之處。就中國文化的保存而言,那將會以向著更好的目標前進為最后指歸。抱歉,我的話說得如此不知變通。 (黃喬生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