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秉倫
秦永艷先生在《尋根》2003年第2期上發(fā)表的《淺談商代的刑罰》一文,讀之受益匪淺。秦先生將商代刑罰分為徒刑、肉刑和死刑三類。其中徒刑包括“骨靡”(相當于戰(zhàn)國時的“城旦”,即服勞役)和囚刑;肉刑只有墨刑和刖刑,而無劓刑和宮刑;死刑包括辟刑、剖刑和族誅。本文僅就商代的劓刑、宮刑與“劓殄”進行討論。
一、商代應有劓刑
據(jù)《甲骨文合集》載,至少有四片甲骨上的文字與劓刑有關(guān)(附圖1—4):
1.貞《甲骨文合集》5996片
2.于《甲骨文合集》5997片
3.《甲骨文合集》5998片
4.《甲骨文合集》5999片
以上四片甲骨中的“”系鼻梁下有翼,其旁置刀(或),舊釋劓可信。《漢語大辭典》所收字(乙三二九九)和字(前四·三二八),也是鼻旁置刀,同樣釋為“劓”字,即劓刑。劓同,《說文·刀部》:“,刑鼻也,從刀臬聲?!奔坠俏闹胸孀诸l出,說明劓刑在商代是比較普遍使用的一種刑罰,而且為后世所沿用,并構(gòu)成中國古代五種刑罰(墨、劓、、宮、大辟)之一。從《尚書·周書·呂刑》可知劓刑是僅比墨刑較重的刑罰:“墨辟疑赦,其罰百鍰……劓辟疑赦,其罰唯倍……辟疑赦,其倍差……宮辟疑赦,其罰六百鍰,大辟疑赦,其罰千鍰?!庇纱丝梢姡瑢δ?、劓、(刖)、宮、大辟有疑問者可赦,但罰金依次由少到多,反映了各種罰刑輕重的不同。甚至到了唐朝,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可能還有劓刑,如《新唐書·吐番傳上》還說,“其刑雖小,罪必抉目,或刖、劓?!敝袊糯呢嫘潭荚醋陨檀?。不知何故,秦永艷先生所述商代肉刑中沒有包括劓刑?
二、商代宮刑考
《甲骨文合集》中第525片卜骨上有這樣一段卜辭(圖5):“庚辰卜王朕羌不”。這里的“朕”為王自稱,代詞;羌為受動詞;,或釋死,或釋兇。關(guān)鍵的字,它與前文劓的甲骨文字貌似相似,實則不同。因為雖然兩字右旁均置刀,但字左旁系前文所述鼻梁下有鼻翼;而字左旁“”不可能鼻翼長在鼻梁之上,卻與《甲骨文合集》中第18270片的“”字神似,或為此字之省寫(刻),應釋為男性生殖器為宜,其旁置刀成,趙佩馨在《甲骨文所見商代王刑——并釋、二字》文中釋為“”。即割去男性生殖器之形,也就是宮刑中的去勢。因此,這段卜辭的意思是:庚辰中,商王用刀除去羌人生殖器(即施宮刑于羌人),不死(或不兇)。商代的宮刑也為后世所沿用,《尚書·周書·呂刑》有“宮辟疑赦,其罰六百鍰”的記載,注云:“宮,淫刑也,男子割勢,婦人幽閉,次死之刑?!笨墒且娨环N較重的刑罰,僅次大辟一等(大辟疑赦,其罰千鍰)?!渡袝髠鳌穼m刑也有相同的解釋。男子割勢,后來還成為用于充當宮廷內(nèi)侍的閹人,據(jù)《漢書·宦官傳》載:“中興之初,宦官悉用閹人,不復雜調(diào)他士?!敝钡角迥疤O(jiān)”們都是經(jīng)過“割勢”(去勢)的。
那么商代能否施行宮刑這種刑罰呢?亦或說商代是否具備除去男子生殖器而不致死這種技術(shù)水平呢?這可以從商代的動物閹割術(shù)得到旁證。在甲骨文中豕字頻出。而且與豕有關(guān)的字有多種寫法:甲骨文中“”舊釋“豕”字,已被廣泛引用;又有“”字,據(jù)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象牡豕之形,畫勢于旁,即之初文,也就是公豬;還有“”字,據(jù)聞一多在《釋豕》一文中考證:“”即豕的腹下一畫離開,示去勢之狀,當釋為,而一畫與腹相連者,為牡豕(《聞一多全集》第二卷,開明書店1948年版),他認為“”字為閹割后的豬。另外甲骨文中還有字,示馬腹下置一繩索。20世紀70年代末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甲骨文專家王宇信先生帶著此字到中科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與我討論。王先生提出:馬腹下置一繩索,顯然不是用來拴住馬腿的,也是拴不住的,會不會用繩索對馬進行閹割?換句話說,用繩索能不能對馬進行閹割?我當時即以20世紀50年代安徽農(nóng)村用彈棉花弓弦勒緊?;蝰R陰囊,使其血脈不通,進行閹割的實例為其佐證之(后來我又看到《華佗神醫(yī)秘傳》中有用蠟線將牲畜腎囊(陰囊)勒緊,使血脈不通,數(shù)月之后,其腎囊與腎子自能脫落的記載)。也就是說使用繩索是可以對大牲畜進行閹割的。于是王宇信先生在《商代的養(yǎng)馬業(yè)》一文中正式釋為閹割馬,即剩馬(《中國史研究》1980年第1期)。另外,《周禮·夏官》中的“頒馬攻特”的記載,說的也是對馬進行閹割。豬馬閹割術(shù)后來在家畜家禽的飼養(yǎng)中得到廣泛的應用。動物閹割術(shù)的發(fā)明和應用,對野生動物的馴化,提高動物經(jīng)濟價值,以及在防止動物早配亂配,選育良種等方面發(fā)揮過重要的作用。商代豕、馬閹割術(shù)也為商代施用宮刑提供了動物學技術(shù)基礎。我們認為商代應有割去男性生殖器的宮刑。
男子宮刑究竟如何施行?從“”字形來看,應是將男子外生殖器包括陰莖、陰囊和睪丸全部割去。但有人據(jù)《靈樞·五音五味》記載:“宦者去其宗筋,傷其沖脈,血瀉不復,唇口不榮,故須不生。”推測“宦者去其宗筋”即是割去陰莖。其實不然,至少應該除去睪丸,否則不會出現(xiàn)辱口不榮、胡須不生等副性征變化。
三、關(guān)于“幽閉”
前文述及“婦人幽閉”,說的是婦人的宮刑。商代是否有此刑罰,尚難肯定。因為迄今未見相應的甲骨文或說尚無確鑿的證據(jù)。不過,《尚書·周書·呂刑》中“宮辟疑赦”注云“宮,淫刑也,男子割勢,婦人幽閉,次死之刑”。因此一般認為周代已有“婦人幽閉”的刑罰,而且與“男子割勢”同屬次死之刑。然而對“幽閉”的解釋卻不象“割勢”那樣一致,而是眾說紛紜。有鑒于此,我將“幽閉”諸說初步歸納為四種,并提出自己的見解。
其一,囚閉說:“幽閉”的“幽”字,有多種含義?!盾髯印ね醢浴吩疲骸盎氯耸б獎t死,公侯失禮則幽?!睏钭⒃唬骸坝?,囚也?!薄渡袝x》曰:“男女以不義交者,其刑宮……婦人幽閉,閉于宮使不得出也?!笔钦f婦人宮刑“幽閉”就是將她閉于宮中,并且還說“大隋開皇年間,男子始除宮刑,婦人猶閉于宮”,也就是說,直到隋代開始廢除男子去勢的宮刑,而婦人幽閉尚未廢除。
其二,縫鎖說:人獲《堅瓠集》在講到有些妒婦虐待婢媼亂施刑罰時,有“搗蒜納婢陰內(nèi),而以繩閉之”,或“以錐鉆其陰而鎖之,棄鑰匙于井”等。因此有人推想將“它”縫或鎖起來就是古代的“幽閉”方法。
其三,竅法:人獲《堅瓠續(xù)集》卷四“婦人幽閉”條引王兆云《碣石剩談》說:“婦人竅,字出《呂刑》,似與《舜典》宮刑相同。男子去勢,婦人幽閉是也。昔遇刑部員外許公,因言宮刑。許曰:‘五刑除大辟外,其四皆侵損其身,而身猶得自便,親屬相聚也……竅之法,用木槌擊婦人胸腹,即有一物墜而掩其牝戶,只能便溺,而人道永廢,是幽閉之說也?!逼鋵?,這就是人為槌擊婦人腹部造成子宮脫垂。
對于以上一、二兩說,魯迅先生卻持相反觀點。他在《且介亭雜文·病后雜談》中說:“從周到漢有一種施于男子的‘宮刑,也叫‘腐刑,次于‘大辟一等。對于女性就叫‘幽閉,向來不大有人提起那方法,但總之是決非將她關(guān)起來,或者將它縫起來。近時好像被我查出一點大概來了,那方法的兇惡、妥當,而合乎解剖學,真使我不得不吃驚……”可是,魯迅先生查到的究竟是什么方法,他卻沒有明說。按照他的思路,我們又在古籍中查到下面的一種方法。
其四,閹割法:明人周祈《名義考》云:“宮,次死之刑,男子割勢,婦人幽閉,男女皆下蠶室。蠶室,密室也,又曰窨室。隱于窨室一百日乃可,故曰隱宮割勢,若犍牛。然幽閉若去牝豕子腸,使不復生,故曰次死之刑。”明人徐樹丕《識小錄》亦云:“傳謂男子割勢,女子幽閉。皆不知幽閉之義,今乃得之,乃是于牝豕剔其筋,如制馬豕之類,使欲心消失,國初常用之,而女往往多死,故不可行也。”即就象閹割牲畜那樣將“子腸”或“筋”剔除,其實是將馬豕之類的卵巢和部分輸卵管剔除,如果不剔除卵巢,則達不到“使欲心消失”的目的。
以上四說,均屬后人推測之言,而無早期證據(jù),孰是孰非,恐難斷定。若論幽閉作為宮刑之一,僅次大辟一等,似與男子去勢相應,即閹割說較有說服力?;蛘哒f,魯迅先生查出的“那方法的兇惡、妥當,而又合乎解剖學”的“幽閉”,極可能就是這種閹割法。
四、關(guān)于“劓殄”
秦永艷先生在死刑中列有“族誅”?!白逭D”又稱滅族,“即一人犯法,誅連父母兄弟妻子等”。并引用《尚書·盤庚》中的記載為證:“乃有不吉不迪,顛越不恭,暫遇奸宄,我乃劓殄滅之,無遺育,無俾易種于茲新邑?!鼻叵壬忉屨f:“劓殄,即斷絕,育指童稚、幼童。盤庚對反對遷都的人說:你們?nèi)舨环拿?,貽誤國家大事,詐偽作亂,我要把你們斬盡殺絕,連幼童也不得遺漏,不使他們在新都里繁衍后代,即滅族?!蔽覀冋J為商代確有比僅限本人死刑重得多的誅連族人的刑罰,誠如秦先生所引《尚書·盤庚》中列舉紂王罪行時提到的“敢行暴虐,罪人以族”。但我們認為秦先生上述譯文可能僅是一種觀點,我想在此提出另一種討論性的解釋,以就教于包括秦先生在內(nèi)的廣大學者。
“劓”,前已述及,在甲骨文中像鼻旁置刀,意為割鼻子,即劓刑?!伴濉?,《說文》釋為“盡”;《爾雅》除釋“盡”外,又釋“絕”?!柏骈濉边B用首出《尚書·盤庚》,而且此后有關(guān)“劓殄”的傳、注、疏、解多源自該書。因此《尚書·盤庚》中的“劓殄”成為這段引文釋義的關(guān)鍵。《尚書·盤庚》中說:“我乃劓殄滅之,無遺育?!笨鬃ⅲ骸柏妫盍?;育,長也。言不吉之人當割絕滅之,無遺長其類?!苯Y(jié)合前引《尚書·盤庚》上下文來看,是說“不吉不迪,顛越不恭,暫遇奸宄”之人“當割絕滅之,無遺長其類”。即僅限“犯人”當割絕滅之,使他們斷子絕孫,不讓他們在新都里繁衍后代,似未割絕“父母兄弟妻子”等,這與“族誅”或滅族是有區(qū)別的!在此,“劓殄”顯然是割盡、割絕的意思。那么割盡、割絕什么呢?或者說將什么割盡、割絕,才能達到“無遺育,無俾易種于茲新邑”的目的呢?如果從“劓”字本意來看,似乎是將鼻子割盡,即劓刑要徹底,但無論如何割鼻子,也達不到“無遺育,無俾易種于茲新邑”的目的!我們認為只有將生殖器割盡或割絕,即施以宮刑才有這種可能。那么為什么《尚書·盤庚》中用“劓”字而不用宮刑或腐刑呢?這的確是個謎,我們不妨再作一大膽猜測:
這可能與甲骨文中和兩字相似有關(guān),而且甲骨文中字出現(xiàn)次數(shù)很多,早已被釋為“劓”字,即劓刑;而字相對很少。因此,“我乃劓殄”中的“劓”字很可能是不察與之別,而誤認為是同字,這樣就釋為“劓”了。若是這樣,《尚書·盤庚》中“我乃劓殄,滅之無遺育,無俾易種于茲新邑”一句則可理解為,我乃將其生殖器割盡,使其無生育能力,不讓他在新都里繁衍后代。這僅是我的一種猜想,未必妥當,敬請專家學者斧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