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延復
清華大學前副校長陳士驊先生的哲嗣將老先生生前在逆境中吟成的詩草數(shù)百篇匯輯成冊準備出版,付梓前制副本若干,分請陳先生生前友好過目,順便也與我一份,囑我拜讀后酌情寫點“感想”之類。我因“輩分”及校屬等原因,對陳先生的生平大事了解甚少,但由于我在清華園生活較久(甚至還早于陳先生一兩年進清華),退休前又曾先后在??庉嫴块T和校史研究部門服務(wù)過一段時間,不免也接觸或聞知到包括陳先生在內(nèi)的一些校內(nèi)名人的佚聞趣事之類,所以對陳先生(主要是他來清華后)的一些事,確也有片鱗只爪性的聞知。這次蒙陳氏昆仲惠顧,又有幸能提前較系統(tǒng)地拜讀老先生生前在困境中以非凡的毅力(如右手落殘苦練左手寫字等等)和著眼淚(詩中有言:苦吟五十日,辛酸泣盈紙……)留下的心靈呻呼與悲鳴,讀后確實也使我感慨系之。為了紀念和緬懷這位對我國工程教育和清華校事發(fā)展事業(yè)都做出貢獻的老前輩,特不揣淺陋,勉述數(shù)點如下。
陳先生對中國現(xiàn)代水利工程建設(shè)和教育事業(yè)所做出的貢獻,讀者可以從馬大猷院士等幾位老前輩和本書編輯者們的介紹中得知梗概。他在“新清華”(即經(jīng)過1952年院系調(diào)整后的清華)校史上,同樣也應(yīng)占有重要的位置。陳先生是經(jīng)過1952年的高校院系調(diào)整從j匕京大學工學院領(lǐng)導崗位上調(diào)人清華的。那時經(jīng)過“調(diào)整”,多所大學的工科院系連同其所擁有的優(yōu)秀師資一起并人清華,陳先生來后理所當然地以其文化和學術(shù)資望被選人改制后的清華行政和教學領(lǐng)導班子中。他是當時清華為數(shù)不多的一級教授之一,先后擔任過副教務(wù)長(教務(wù)長錢偉長)、副校長(校長蔣南翔,第一副校長劉仙洲)、圖書館長等重要職務(wù)(按照清華慣例,只有威望很高的人物才有資格擔任這樣的職務(wù))。另外,清華原是一所設(shè)有文、法、理、工、農(nóng)五個學院的綜合性大學,這是老清華能夠薈聚各路名家,順利施行“通才教育”方針,并取得卓越成就的最主要的原因。而經(jīng)過“院系調(diào)整”,清華的文、理、法三學院各系科連同它所擁有的卓越師資絕大部分調(diào)往他校,留下的幾乎全部都是以理工科為專長的學者和專家,這對后來學生的綜合素質(zhì)成長勢必產(chǎn)生一定的負面影響。當然,在無論是留下的或是調(diào)進來的老教師中,仍有一批不但本門業(yè)務(wù)水平高超、而且具有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根基的老學者,前者如劉仙洲、張子高、粱思成等先生,后者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就是陳士驊先生。雖然當時的環(huán)境不允許他們再用自己所熟悉的“通才教育”的本領(lǐng)去傳習學生,但通過潛移默化,總會給學生以積極的影響。在我的印象中,當時在以博才多能聞名的教授中,有兩位較突出的人物,一位是建筑系主任梁思成先生,另一位就是陳士驊先生。過去我就常聽人說,陳先生講課與眾不同,他常常在講課中,講一些課本上沒有的內(nèi)容,而且還常扯一些看起來似與課程內(nèi)容不沾邊的“題外話”。對于這種教學風格,當時就有不同的評說:譽之者(這是我所了解的大多數(shù))認為這才像一名教授講課,——不是呆板的“照本宜科”(老一輩的教育家把這樣的講授稱為“奏技者”),而是在不知不覺中開闊了受教者的思路和眼界。·最近我又問過幾位當年聽過陳先生課的人,他們都反映陳先生的學問廣博深厚,所授內(nèi)容豐富、方法生動,很容易被聽者接受……。我本人沒有聽過陳先生講課,但我十分贊同這一種說法。中國傳統(tǒng)舞臺上有一句老話:“功在戲外”,意思是說,一個好演員,舞臺上的成功是與他戲外的功夫(道德品質(zhì)、文化素養(yǎng)等等)分不開的。一位教授,不具備這些“戲外的功夫”,充其量只能是一個合格的“教書匠”而已……。
我開始進一步了解陳先生,正是從他的詩品開始的。那是上世紀中葉的所謂“三年困難時期”,由于人們普遍“熱量”(食物的代名詞)不足,領(lǐng)導上提倡“休養(yǎng)生息”。有一個時期(大約是1961-1%2年間),校方為了活躍(實際上是穩(wěn)定)包括陳先生在內(nèi)的一層人的思想情緒,曾在一部分人士(好像主要是教授)中,組織過一種所謂“神仙會”的活動,活動方式主要是定期地或不定期地把這部分人召集在一起,“暢談”自己的思想,還可以適當?shù)貙鴥?nèi)外大事“自由”發(fā)表看法和感想。為了配合活動的開展,??嫌袝r就刊登些有關(guān)“神仙會”的報道。有一次,《新清華》副刊上刊登了參加“神仙會”的兩位知名人物表示“向黨交心”的唱和詩,一位是精通京戲藝術(shù)的陳祖東(清華大學水利系教授,精擅昆曲與京劇,為“票界大王”紅豆館主嫡傳弟子,國民黨元老陳立夫的叔伯兄弟,“文革”中被誣蔑為“特務(wù)”,在圓明園投繯自盡)先生,另一位便是我們的陳土驊先生。說也奇怪,這些從形式到內(nèi)容都實在不能說是太精彩的作品,卻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我當時就過目成誦,而且多少年過后還一直縈回在腦際。這次我又特地到編輯室去核對了一下,陳祖東教授的唱詩是:
神仙會上作神仙,不羨清閑不慕天。
只為敞開心一片,黨群融洽樂無間。陳士驊先生和道:
心舒神暢傲真仙,三不三自①樂堯天。
毒草鋤盡東風盛,紛紛化雨灑人間。
我說這兩首詩不能算是精彩之作,是因為它們帶有明顯的“逢迎”色彩。在我的印象中,這兩位先生都不能算是黃萬里先生所說的那種“歌德派”人物,寫這種詩應(yīng)該不是他們的擅長??墒乾F(xiàn)在想想,它們卻給歷史留下了精彩的一筆,因為人們可以從中窺視出當時高級知識分子靈魂的既扭曲又真實的一面。在當時的情勢下,這兩首詩的情調(diào),都應(yīng)該是發(fā)自他們的內(nèi)心,因為當時的知識分子的“通性”就是很容易受黨的知識分子政策所感召。你看,又是“三不”,又是“三自”,他們很可能誤認為費孝通曾說的那種“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真的再一次來到了(五十年代中“反右”前曾“來到”過—次)。他們可能真的相信,只要他們積極地接受“思想改造”(他們深知自己應(yīng)該被列為改造對象),他們很快便會沐浴在“知識分子春天”明媚而溫暖的陽光之中了,他們便會在融洽、無間的氣氛中/Jb情舒暢地為黨和人民的事業(yè)大展才華了。所以我說這兩詩可能是真實的反映了他們內(nèi)心的歡快。但很快,嚴酷的現(xiàn)實便健他們的“春天夢”徹底破滅了,因為他們本身,恰恰就是應(yīng)該被除盡的“毒草”。所以,在不久后爆發(fā)的“大革文化命”的風浪中,他們都無一幸免地橫禍加身:陳祖東被迫“自絕于人民”;陳士驊先生稍好些,但也遭受到了馬大猷先生稱之為的“非人待遇”。陳士驊先生不是大智大勇者,他沒有睿智辨別出當時政治形勢的真真假假,也沒有勇氣站起來為維護真理和人格尊嚴而做大的犧牲,只能如馬大猷先生所說:“迫于暴力,只能舉筆隱形抗議”。但士驊先生畢竟是聰明人,他很快便明白了所謂“思想改造”的“個中真諦”,于是在另—首題為《思想改造》的小詩中寫道:味具酸咸別,人有好惡殊。清泉慕高潔,濁蛆戀穢污。天性使之然,人力豈能圖。修己崇明德,同歸可異途。
記不得是在什么時間和場合,(肯定也是在“文革”期間,可能也是從《新清華》上)我讀到了士驊先生另幾首描寫人物的詩,其中有關(guān)于陳毅的,有關(guān)于老舍的,皆具意味。而印象最深的是一首題目叫做《贈劉仙洲》的。比起那首“交心”詩來,這一首的意境和品味就高多了;夫子臻髦耋,人稱矍鑠翁。五性年年健,一心日日紅。常抱翻新志,不遺著述風。皤溪閑釣罷,曷成一簣功。感嘆?惋惜?善意的挖苦?可能是兼而有之!
可能就在這一時期,我聽到過劉、陳“相見不相語”的故事。那期間他們二人都被打成“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據(jù)傳有一天,他們二人在附小操場上散步不期而遇,兩人相對欲言又止,互視一眼便默默離開。這首小詩,顯然就是在這次相遇后寫下的。在本詩集里,還收有士驊先生另一首懷陳祖東的詩,其中有句云:“……曲譜散巷衢,憔悴羸弱軀。相見俯首過,欲語又躊躕”。
異曲同工,讀之令人潸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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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先生的詩品,具有很高的藝術(shù)鑒賞價值——辭語酣暢,格調(diào)高雅,立意清穎,至少在我所能見到的同時期清華校園里的同類人物、同類作品中鮮有其匹者。他特別善吟“近體長詩”(即所謂“連昌體”)。本詩集“文學創(chuàng)作”部分所收十幾首作品大都是這種體裁的作品,其中一首《蕪汀曲》竟長達192句,創(chuàng)古今長詩長度之罕(白居易的《長恨歌》1X句,元稹的《連昌宮詞》82句,王國維的《清華園詞》144句,陳寅恪的《王觀堂先生挽詞》112句)?!妒復∏烽_始竟有16句是上下疊韻,亦古今同類作品所罕見者??傊?,士驊先生的詩晶藝術(shù)風格深得古今大家——古之元白、蘇辛;今之王(國維)陳(寅恪)的“真味”。使人讀之賞心悅目。
當然,評價詩晶,不能單純著眼于作品的藝術(shù)成就,尤其不能單純著眼于作品的形式和技巧方面,同等重要的是它們的“靈魂”——思想、志趣、品味、意境等等。在這方面,比起上述古今大家來,陳先生的詩毋庸諱言是稍遜一格的。這不是陳先生缺乏這方面的能力,而是如上面提到的,缺少這方面的膽量(或曰勇氣)。這又是由他們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決定的。古今大家們之所以能吟出萬古不朽的好詩,是因為他們基本上擁有充分的創(chuàng)作自由,可以憑志之所向或興之所至暢所欲詠。他們不用擔心一句話說錯便會招來滅頂之災(zāi)。陳先生遠沒有上述前人們所擁有的那種可以自由抒發(fā)情懷的環(huán)境。如本書編輯者們所說,他下決心創(chuàng)作,實際上是從紅衛(wèi)兵抄家開始的,這期間知識分子所處的險惡環(huán)境是眾所周知的。這時,他雖然人格上受到了極大的刺激,積郁了一肚子憤懣需要宣泄,但在當時的情勢下,除非是真正的大智大勇者(事實證明,這樣的大智大勇者確實是有的,只是數(shù)量有限而已),一般人是沒有勇氣和膽識為了衛(wèi)護真理和人格而“殺身成仁”或“舍生取義”的。具體到陳先生,他只能把自己的屈辱和憤懣隱藏在心底,實在忍控不住就背地里(通過吟詩作對)婉轉(zhuǎn)地宜泄一點,而且絕對不讓別人知道。這可能也就是他的詩大都是寫景狀物,少有鋒芒,而且一再告戒自己和家人“不為外人言,自遣差可取”的真正原因所在。但思想感情的流波單靠封堵(哪怕是自我封堵)是不行的,真正出現(xiàn)“辛酸泣盈紙”的激情震蕩時,總也要“金剛怒目”一番。在這部詩集里,這樣的詩雖然較少,但在第三部分(《人物》)和最后(《雜詩》)中,也屢有所見。我覺得,這樣的詩才能代表陳士驊詩品的真髓。且依原編順序摘錄數(shù)首,結(jié)束本文。書憤(二首)天地一驕隼,軒昂永獨飛。祿豈身干得,名因眾望歸。往事不堪問,新猷非所希。衷情何處訴,還廬悄掩扉。倜儻風流客,詩書舊門庭。箸籌當代重,言聳世人聽。施恩非所報,引罪為逃刑。榮辱今勿論,凝睇遠山膏。自嘲(二首)無過反復教思過,究竟何處曾錯作。上下古今苦追求,只有無能錯一個。陣陣荷香風飄過,閣閣蛙經(jīng)偏又作。但得官卸此身輕,柳蔭深處安閑坐。狂言秉承嚴庭訓,清虛自育真。懷才盈八斗,揮筆掃千軍。驊騮開道路,鷹隼出風塵。恒雨少日出,庸犬吠狺狺。鄉(xiāng)愿奸宄猶可恕,鄉(xiāng)愿最難容。彼否吾常否,人從我亦從。慣作風前草,不作澗底松。運衰聚書畫,時清事卿公。琳瑯列滿架,吉具示固窮。創(chuàng)新難為力,整舊易見功。玉堂迎貴客,金屋貯嬌傭。世人多耳食,不煩辨蟲龍。頑徒待人專為己,所恃小有才。筆快利抄襲,文捷善剪裁。無理辯若雹,一得響如雷。頸伸臂攘動,首點口舌歪。嗜痂書損腳,博物榆當槐。甲長常存垢,卷壓久生灰。招之揚揚去,揮則施施來。人生隨轉(zhuǎn)燭,曲直費安排。注釋:
①三不三自:所謂“三不”,是不扣帽子、不抓辮子、不打棍子廣三自”,是自己提出問題、自已分析問題、自己解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