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個小時，愛情誕生了

我約狄可馨在湖濱路青藤茶館見面，時間是上午十點。

十點差五分，狄可馨到了，我有些驚訝，因為早已做好久候的準(zhǔn)備。很多女孩認(rèn)為讓男人等是她們的特權(quán)，但是這一位似乎例外。而更加意外的，是她的裝束：白色大燈籠袖麻紗襯衫，淺藍的LEE牛仔褲，雙肩式黑色軟皮背包，球鞋，長長頭發(fā)用一個簡單的發(fā)環(huán)在腦后束成馬尾，整個人就像西湖上的風(fēng)，要多么清爽便有多么清爽。

但是我再一注目，不由暗吸一口氣——不要小瞧了這身狀似隨意的打扮，其實用心良苦——那只背包是真皮卡蒂亞，那件白襯衫，是三宅一生!

我心想難怪真急于甩掉她，有這樣一個大手筆的女朋友，我也吃不消。

狄可馨對著我嫣然一笑，眼神里充滿揶揄。我有些不好意思：“你的樣子像中學(xué)生，我在想，帶你出來喝茶，會否讓人懷疑我輕薄無知少女?！?/p>

“你是夸我是罵我黃熟梅子賣青?”女郎嘻笑，口氣越發(fā)揶揄，“有規(guī)定說27歲的女人不可以穿球鞋和牛仔褲嗎?”

“27歲?”我小聲驚呼。良心做證，絕不全是造作，“你的樣子看起來頂多17歲。喂，拿身份證出來看看?！?/p>

她笑嘻嘻地，遞給我一張名片，制作精美，中英兩種文字，寫著“round daneing(圓舞)”雜志總編。

總編?我吃驚。再沒見識，我也知道，現(xiàn)在做網(wǎng)絡(luò)雜志的都是打工皇帝，普通編輯的收入，也可以抵過我一個月的推銷提成?？偩?難怪她可以穿三宅一生、背卡蒂亞!

我在心中默念何真給我的有關(guān)她的資料：狄可馨，職業(yè)女性，閩南人，獨居杭州，在上海一家網(wǎng)絡(luò)雜志工作，未婚。

現(xiàn)在我知道，何真存心平淡，不原承認(rèn)婚外女友的不凡。我在心里暗暗跟老何發(fā)狠：現(xiàn)在暫時讓你輕松快活，等你蜜月回來我要你的好看!

想到蜜月，倒提醒了我這次來見狄可馨的目的。我在心中字斟句酌不知怎么開口，最后也只憋出一句：“你喜歡喝茶，還是喝咖啡?搞文的是不是多半能喝酒?”

“當(dāng)然是茶。”可馨略帶驚訝地說，“我還以為你知道，要不怎么會約我來茶館呢。對了，何真說你有事找我，什么事?只要我能幫上忙，一定盡力?！?/p>

“什么?何真說我有事?”我大驚，幾乎急出一頭汗來。一口茶堵在喉嚨口，噎得不斷干咳。我在心中大罵何真，撤這樣彌天大謊也不提前與我通通氣兒。

昨晚他找我，說替我約了狄可馨，讓我想辦法纏住她，晚上7點以前不可讓她離開我視線半步，以免壞了我他的好事。記得當(dāng)時我們哥兒幾個都覺得他有些缺德，可見何真說得可憐：“我本來一直打算同她說清楚的，可是，你們不知道她那個性，被社會寵壞了的女強人。她要是知道我結(jié)婚，非大鬧禮堂不可，她會覺得在婚禮上當(dāng)眾拉著我跑開是一種浪漫。我跟你們說，我是真怕她，這分手的事兒我會跟她說，但是要等我結(jié)了婚生米做成熟飯以后回來再跟她慢慢說。到那時她鬧也沒用，就不會鬧了?！?/p>

沒說的，誰叫我是何真從穿開檔褲一直玩到大的鐵哥們兒呢。我本來還想著，何真只是讓我?guī)盏业牡教庌D(zhuǎn)轉(zhuǎn)玩玩，大不了被她宰兩刀，請她吃回西餐買件連衣裙什么的。可是看了她那一身行頭，嘿，我嚇得舌頭都不敢伸直，我陪她逛街，我傾家蕩產(chǎn)了也陪(賠)不起!

大概老何也想到這一點了，所以只是跟狄可馨說我有事求她?？墒俏乙粋€做手機推銷的，同她一個敲鍵盤的，八桿子打不著的兩種人，我有什么事要求她呢?

我干咳了半天，硬是咳出一點急智來：“咳，這個，咳咳，我是想問問你、咳，你有沒有辦法幫我打廣告，推銷手機?”

說起推銷，我終于有詞兒了，于是滔滔不絕地策劃起來。明知不可能，反正沒抱希望，不過是為了說話而說話，而說空話大話是推銷人的基本素質(zhì)，這個我拿手。我不懂裝懂，胡說八道：“你們可以在雜志封面上打一條閃爍廣告，或者同我們合辦欄目，再或者讓你們的小說主人公都用我們公司出品的手機。但是怎么才能讓他們都通過我來購買呢?對了，不如你們再打上專業(yè)顧問字樣，就打我的手機號。還有……”

這樣子，羅嗦了近一個小時，看得出可馨已經(jīng)有些疲倦，但她仍耐心傾聽著，說：“這樣吧，我回去和同事商量一下，看看可不可以合辦個活動什么的。但我的個人主頁上可以幫你打廣告，沒有問題?！?/p>

她說著看了一眼手表，我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兒，趕緊說：“是這樣啊，那太感謝你了。那我請你吃頓飯感謝你吧?！?/p>

可馨笑了：“你不是已經(jīng)請我喝茶了嗎?再說，你是何真的朋友，我?guī)湍阋稽c兒忙也是應(yīng)該的，說什么謝不謝的呢?”

“但是，但是……”我的汗又快冒出來了，“你說你喜歡喝茶，想必對茶道很精通，可不可以指點一二?”

可馨詫異地看了我一眼：“這樣啊，那就再讓你請我喝杯功夫茶吧?！?/p>

“好啊!好啊!”我歡喜得雀躍，立刻叫來小姐：“爸爸們這里最貴最好的功夫茶是什么?”

可馨又忍不住笑說：“喝茶講口味，不一定要貴才好，就祁門紅茶好了。”

小姐不一會兒端了全套茶具進來，可馨一一指點著告訴我這叫茶船，這叫茶盞，這叫茶則，這叫……我快語接口：“這個我知道，這是茶杯。”

可馨笑：“茶杯和茶杯也不同呢。這個是公道杯，這個是聞香杯，這個，才是用來品茶的茶杯。”她將茶壺茶杯一一置于托盤內(nèi)，將沸水緩緩澆過，一邊角說這叫“溫壺燙盞”，免得沸水直接沖入冷壺再斟入冷杯，使熱度降低，茶味不易發(fā)散。然后放進茶葉，重新注水，只見她高舉茶壺，讓茶湯成線流下，涓涓斟入杯中，可咚如高山流水，美不勝收。

我喜不自勝，剛想取杯來飲，她卻又把茶水一一倒掉了。我驚愕了，可馨微笑：“土包子，真正會品茶的人，這第一輪茶是不喝的，用來清洗茶杯?！?/p>

我連連搓手，只覺興奮不已，仿佛被他斥罵也是一種享受。只聽可馨命令：“你現(xiàn)在再聞聞那杯子，雙手來回搓動，讓掌溫催動茶香，這叫聞香品茗。”

我領(lǐng)命照做，果然隱隱有玫瑰香味，初而輕淡，繼而香濃，不久便漸漸散開了，宛如余音裊裊，斷而不絕。

可馨說：“玫瑰香是祁門紅茶特有的香味，又稱祁門香。祁門紅茶的妙處不僅在品，還在嗅、在香、它湯色紅亮，香味馥郁，醇而不淡，濃而不苦，真正色香味俱全?！?/p>

到了這時候，我這不懂茶的人也興趣大增了。真是，活了近30年，茶葉也不知喝過多少斤，此刻只覺得以往都被我糟蹋了。

可馨重新把杯子放回茶船內(nèi)，手執(zhí)茶壺，來回游動，邊演邊說：“游山玩水、關(guān)色巡城、韓信點兵、春風(fēng)拂面。”她將茶壺底在托盤沿上輕輕拂過，濾掉淋漓汁水，動作輕柔隨意，恰如春風(fēng)拂面，潤物無聲。然后她將杯子移至我面前，以茶水連點三下，說：“這叫鳳凰三點頭，招呼貴賓的，表示三叩首。”

我笑：“委屈這只鳳凰了，我哪里是貴賓，不過是頭蠢驢罷了?！?/p>

“什么?”

“《紅樓夢》里妙玉笑不懂喝茶的人，不是說一杯為品，二杯便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驢嗎?”

“你也喜歡看《紅樓夢》?”可馨驚喜。

感謝曹雪芹，說起《紅樓夢》，真是可以說上一整天不覺厭煩的。

時間忽然就變得飛快了，一轉(zhuǎn)眼已是黃昏。我們兩個，喝祁門談紅樓，竟對坐整個下午。

可馨伸一伸懶腰：“茶水喝飽了，夢話也說完了，要不，你陪我劃船去吧。天天走在西湖邊上，正經(jīng)游湖倒是兩三年沒有過的。”

“好啊好啊!”我狂喜，她并不急著同我分開，那太好了。我快手快腳結(jié)了賬，陪可馨一路散步到租船處。

我們要了一只自劃船，說好是租用兩小時，然后我便扶著可馨上了船。不知怎的，這會兒怎么看她怎么順眼，想不通老何怎么可以狠下心放棄這樣一個近乎完美的神仙眷屬。

如果我有這樣一位愛人，每天陪著我煮煮茶，聊聊天，劃劃，啊，那日子該有多么愜意。

可馨忽然開口說：“你認(rèn)識何真已經(jīng)很久了，不如說些你們小時候的事給我聽聽吧。”

我一愣，所有奇思妙的瞬間飛散。我看一眼表，5點鐘了，還有兩小時，再過兩小時，我就完成任務(wù)了。但是，讓我怎么說呢?我后悔答應(yīng)何真代他出來談判，可是接受任務(wù)時，我沒想到狄可馨是如此可愛的一個人，沒想到我不過認(rèn)識她數(shù)小時更已對她心向往之。

我暗暗嘆息，開口說：“何真從小就是靚仔，我們巷口的女孩子都喜歡同他玩。他又特別會哄女孩子開心，對她們個人都很好。我就不行了，我小時是癩痢頭，要不是何真帶著我，簡直沒有一個女孩子會同我說話?！?/p>

是的，何真最大的優(yōu)點和最大的缺點都太可愛了一點，他總是那么容易地愛上女孩子又被女孩子愛上，可是畢竟他可以娶的只有一個，于是就有了狄可馨的悲劇，就有了我今天的苦惱。我挖空心思，繼繼發(fā)掘何真的陳谷子爛芝麻：“11歲那年，我們升初中，有個女孩子找何真哭訴，說一個外校男生天天在放學(xué)路上堵她。何真自告奮勇要送女孩回家，結(jié)果被人家暴打了一頓。第二天，他拉著我一起送那女孩，合力把那男生打了一頓。第三天，那男生叫了更多的人來……就這樣，我們的架一口氣打了近一個月?！?/p>

我嘆息，何真一向喜歡嬌弱的女孩子，他現(xiàn)在的妻子也正是一只依人小鳥。我看看可馨，清爽、獨立，落落大方、沒有男人會不喜歡這樣的女友，但她鄧不是何真心目中的妻子人選。讓何真看著女友自己掏腰包購衣，對他來說是相當(dāng)痛苦的，但他卻沒能力負(fù)擔(dān)得了她的高雅脫俗。在這一刻，我決定原諒何真。我是何真，我也會愛上可馨，只是我不會像他，始亂終棄，我一定會娶可馨為妻。事實上，我從小到大都渴望擁有這樣的一位妻子，可與我攜手并進，縱橫四海?？墒牵莿e人的女友，縱使何真已經(jīng)另娶，可是她的心中還是只有他。

我再一次嘆息。忽聽可馨也輕輕嘆一口氣：“謝謝你?！?/p>

“謝謝?謝我什么?”

可馨看著我，眼里充滿溫柔哀傷：“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讓我知道許多他的事。我認(rèn)識他這么久，其實一真不是很了解他?！?/p>

“他……你以后會慢慢了解的?！蔽颐林夹恼f。沒有人忍心在這樣溫柔的眼睛前說，其實他已經(jīng)不再愛你?！?/p>

可馨忽然問我：“告訴我，他的新娘什么樣?”

“什么?”我目瞪口呆地盯著她看，一時不知所措。我想不出自己什么地方露了馬腳，難道我的演技這樣拙劣，到底壞了何真的大事?

“不要騙我了，”可馨再次幽幽長嘆，“其實，昨天何真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猜到了。我托了一個相熟的朋友，把他今天的計劃都打聽得清清楚楚。我想了一夜，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會怎么做。于是我決定來赴你的約會，想聽你說些什么。謝謝你陪我這一整天，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會做些什么?！笨绍暗难劬γ缮弦粚屿F，但她努力地眨了眨眼睛，使那霧氣消散。

這是一個堅強的女子。我忽然明白過來她今天為何會那樣忽喜忽嗔，只因為，她的心里一直不平靜。原來她這一天的揮灑自如都強做出來的。好一個自尊自重的女子!我再一次在心中感慨!何真何其幸福，何真何其盲目!

可馨轉(zhuǎn)向我。月亮剛剛升起，有月光在她臉上流動，無限凄美。她問我：“我總得知道自己敗在什么人的手里，告訴我，新娘，什么樣子?”

我心痛，決定實話實說：“用通常人的眼光來說，她長得很好看，性格也溫柔。但是我覺得也不怎么樣，不化妝，走在人群中誰也認(rèn)不出她；化了妝，所有的美女都是那個樣子。”

可馨微笑：“你偏袒我，所以那樣說?！?/p>

是的，她在笑，可是眼淚在這個時候卻終于流了下來，天啊，那種樣子，美得令我失魂落魄。我發(fā)誓自己也不是沒見過美女，但沒有一個人，可以美得這樣有靈魂。我忽然，也很想同她一起哭。

是的，她笑，我也會一起笑；她哭，我也想一起哭；她喜歡喝茶，我便也覺得茶是飲中極品。她對我，便是有這樣的影響力。這一刻，我絕望地承認(rèn)，我已愛上她!

月光流淌在西湖之上。斷橋近了，那是許仙遇到白娘子的地方。一場凄艷的邂逅，曾讓紅塵男女感動了800年。許仙同白素貞也是一出悲劇，就像何真與狄可馨。在中國的傳統(tǒng)中，男人從來都不愿意成為女人的陪襯，凡人和超人無法戀愛。她的能力高過他，便使他的愛情因為自尊而扭曲了。但是我，我不在乎自己是一個平凡的人，有著平凡的愛情。我愛一個人，就愛她一生一世，她可以比我優(yōu)秀許多倍，但這并不妨礙我愛她，愛她的普通，也愛她的優(yōu)秀。也許我沒有出色的能力，但是，我會有出色的勇氣。人家都說癩痢頭的小子倔，天知道我是倔人中最倔的那一個。

月亮升得更高了，可馨提醒我：“是交船的時候了吧?”我看著她，毫不回避地看著她，一字一句：“明天，我可不可以繼續(xù)約你喝茶?” (責(zé)編 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