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種境遇

1965年10月，我出生在冀東的一個閉塞荒涼的小山村。我的父親是個賭徒，家里凡可以當(dāng)做賭注的東西早晚都會被他拿去輸?shù)?。我的母親是個文盲，除了拼命勞作以維持一貧如洗的生活以外，無法再給我什么幫助。在高考這條競爭白熱化的道路上，我頂住了所有的艱難與挫折到達(dá)了終點。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來到省城開始獨(dú)立謀生。

1992年10月，當(dāng)我的兒子露露降生在我們這個都市平民家庭時，我已是一個工程師。

露露在3歲的時候已經(jīng)能夠閱讀《西游記》連環(huán)畫冊了。一次他問我：“這《西游記》畫冊是怎么寫出來的？”“那是根據(jù)古人寫的小說《西游記》改編的?！甭堵兜纱罅搜劬Γ骸拔乙纯垂湃藢懙摹段饔斡洝肥鞘裁礃幼拥?！”我知道這對他來說絕無可能，就答應(yīng)為他通讀一遍，不懂的地方再給他講講。這次通讀幾乎把我累垮?？勺x完《西游記》的第二天，露露又問我：“怎么古人就寫了這么一本好書？”我說：“不止這一本。中國歷史上還有很多名著，比如《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等等?！焙⒆雍芨吲d：“我要讀這些書！”我告訴他：“我不能再給你讀了，否則我會被累死了?！甭堵墩f：“不用你講了，我自己看就行，不明白的地方再問你?！焙髞硭粤Φ刂刈x了一遍《西游記》，又自己讀了《三國演義》和《水滸傳》。我覺得《紅樓夢》還不適合他，就沒給他借。后來露露又問我：“古代到底有多少年？發(fā)生了多少事？”我說：“那要學(xué)歷史才知道?！甭堵兜目跉饫锍錆M了渴望：“我要是知道了該多好！”由于他已經(jīng)具備了一定的閱讀能力，我就隨時從圖書館給他借來《岳飛傳》、《楊家將》、《興唐傳》之類的書。這些故事讀起來既有意思又有價值。5歲的時候，露露已經(jīng)理清了中國歷史上朝代沿革的基本脈絡(luò)，并且知道每個朝代的許多人和事。

對自然科學(xué)，露露也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電是怎么回事，玻璃是怎么來的，月亮比衛(wèi)星到底大多少，醫(yī)學(xué)院怎么用青蛙做試驗，火山為什么會噴發(fā)之類的問題更是層出不窮。這逼我到處為他借科幻小說和科普讀物，有時還要鉆進(jìn)圖書館去尋找答案。有這樣一個孩子，再勞累我心里也高興。

露露在一般情況下能和其他孩子好好相處，在我們住的大院里玩上半天也不必去看他。但1997年夏天有一陣子，孩子突然連續(xù)幾次哭著跑回來說：“爸爸，那個孩子又打我了，我根本沒有招惹他！”我的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我小的時候就因為常常受欺凌而養(yǎng)成了喜歡獨(dú)處的習(xí)慣，長大后與人交往時總有些窘迫。別人說我孤傲，其實這是一種不良的心理障礙，我心里很想多幾個朋友的……我決定面對這個難題。

“爸爸不能幫你打架。他打你是不對，但單單知道他不對沒有用，你得學(xué)會保護(hù)自己才行。”

“怎么樣才能保護(hù)自己？”

“懂得如何與強(qiáng)壯的孩子相處并變得和他一樣強(qiáng)壯?！?/p>

“你是說我得鍛煉身體？”

“是的，軟弱就要被欺，落后就要挨打?！?/p>

我?guī)退x擇了兩個項目：踢足球以增加腿部力量，練啞鈴以增強(qiáng)臂力……在學(xué)球的過程中，露露不止一次地重重摔在泥地上，有幾次疼得一時爬不起來。但露露還是漸漸著了迷。后來他掌握了幾種基本動作就更是樂此不疲了。這種持續(xù)不斷的訓(xùn)練使他食量大增，更使他擁有了自信。哭著回家的事不再發(fā)生了。這讓我松了一口氣。

1997年秋天，我因工作變動不能上白班了。上中班時我必須在下午3點把他從幼兒園里接出來送到他姥姥家，然后趕去上4點的班?？墒撬牙鸭矣袝r沒有人。一次孩子對我說：“把我送到馬嘯嘯奶奶家吧，姥姥一回來我就能知道?！?/p>

露露提出這個建議時肯定沒有考慮到兩個家庭之間的巨大差別。馬嘯嘯的奶奶和露露的姥姥是鄰居。馬嘯嘯的爺爺是這個7000多人的大單位里的人事部長，馬嘯嘯的爸爸在一家賓館里當(dāng)總經(jīng)理。露露的姥姥老爺都是普通的退休工人，兩家見面很客氣但交往不多。馬嘯嘯是個很懂禮貌很溫和的孩子，長得高大白胖。他只比露露大1個月。這孩子擁有很多玩具和學(xué)習(xí)用品，只是他對這些沒有什么興趣。馬嘯嘯從不去幼兒園，一直由他奶奶帶著。

后來事情的發(fā)展著實令我吃驚：露露為了不讓人感到他給人家?guī)砹寺闊徒o馬嘯嘯講故事。露露的故事太多了。馬嘯嘯很快就入了迷。馬嘯嘯有很多書，大都是別人作為禮物送給他的。可馬嘯嘯并不識字，露露就讀給他聽。他們倆相處得很好，后來竟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在我的性格中，不乏弱者頑強(qiáng)自我奮斗的因素，但與人相處并贏得良好的合作卻是我的重大欠缺?，F(xiàn)在露露秉承了我的優(yōu)點，克服了我的缺陷，真讓我感到欣慰。

1998年早春，我?guī)堵痘亓艘惶思綎|老家。我的父母依舊貧困如初，根本原因還是我父親的賭博和懶惰。不同的是，這個家庭里又多了一個新的成員：任文龍。

文龍是我弟弟和鄰村一個姑娘早婚的結(jié)晶。生了孩子之后兩個人又打官司又告狀地分開了。我弟弟再次結(jié)婚后，就跟著他老婆去了他丈人的那個村，只剩下文龍這個可憐的孩子由我母親帶著。

文龍這孩子看上去又黑又瘦，雖然他比露露僅小兩個月，但個子卻低了半個頭。當(dāng)我們拿給他大包大包的食品時，他馬上就大吃起來，沒有對我們說聲謝謝，而且眼神里連一點那樣的意思都沒有。過了一會兒他吃飽了又抓起一包方便面出去了。不一會兒露露跑回來告訴我：“爸爸，文龍用方便面喂雞！”我心里涌出一種難以名狀的痛苦。露露長于都市，水果食品常相伴隨，卻從不見他亂扔?xùn)|西。即使是吃剩下的一小塊蘋果，他也會自己放到冰箱里留待下次吃完。而食品并不豐富的文龍卻是這個樣子！此后的幾天里，文龍基本不上桌吃飯。村里的家禽很多，文龍就把這些食品一半用來充饑，一半當(dāng)做飼料了。

春耕之前的責(zé)任田里有很多農(nóng)活。我和我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了的母親要帶上孩子們?nèi)サ乩锔苫?。文龍哭鬧著不肯去：“我爺爺從來不到地里去！”好歹我們還是把他帶走了，只是一路上都由我抱著他。露露跟在后面，手里拎著一瓶涼開水。

到了地里我和母親就開始干活，露露在一旁興致勃勃地幫忙。文龍在田頭吵著要回去，沒人理他竟睡著了。干了好一陣子，露露出了一身汗，臉膛紅撲撲的?！鞍职郑蚁牒人??！蔽艺f：“去吧，在文龍那兒放著呢?！甭堵杜艿教镱^又跑回來：“文龍把水都倒了?！?/p>

……

故鄉(xiāng)之行終歸給露露留下了許多快樂的記憶。從老家回來后我繼續(xù)帶孩子踢球。那只舊足球快踢破了，露露說：“爸爸，能給我買一只新足球嗎？”我在墻上畫了一棵樹干，說：“你從這個地方把球踢中那棵樹干，累計到100次時，咱們就買一只新足球。文龍來到省城的那一天，露露剛好踢夠了100次。因為答應(yīng)過給孩子買球的事，所以第二天我?guī)е鴥蓚€孩子來到百貨商場。在請他倆吃過點心、喝過飲料之后，我讓露露挑了一只新足球。露露真是心花怒放。

我?guī)е鴥蓚€孩子來到岳母家，露露就叫上文龍去那片空地踢球了。那只新球被露露小心地放在一旁，底下還墊了一張舊報紙，他們用的還是那只舊球。馬嘯嘯也來了，手里拿著一只全新的沖鋒槍。我站在岳母家的客廳里，隔窗看著這三個5歲的娃娃，胸中涌出許多感慨：這三個孩子同在一個藍(lán)天下，出生日期相差不到100天，際遇和表現(xiàn)卻如此不同：馬嘯嘯身為富家子弟不矜不傲，能與別人友好往來；露露沒有馬嘯嘯那樣的優(yōu)越條件，卻善良好學(xué)；文龍這個被父母遺棄的“黑孩子”反倒無憂無慮不思進(jìn)取。如果再加上我自己5歲時的影子，這是怎樣一幅圖畫啊……

他們?nèi)齻€卻沒能相安無事。任文龍對踢球沒興趣，倒是看中了馬嘯嘯的沖鋒槍。馬嘯嘯不買任文龍的賬，只是同意由露露拿著槍讓任文龍摸幾下。露露把槍還給了馬嘯嘯以后，任文龍悄悄地接近馬嘯嘯，突然用一個“拌子”放倒了馬嘯嘯，然后飛身撲上去，把馬嘯嘯壓在了身子底下。露露看到這個場面稍微怔了一下旋即沖上去“凌空抽射”，照著任文龍的屁股踢了過去。任文龍從馬嘯嘯身上滾下來，回頭狠狠地看了看露露，順手抄起沖鋒槍向附近的墻上狠狠地擲去！

我萬萬沒料到會出現(xiàn)這種局面，趕緊沖出來干預(yù)。任文龍坐在地上一言不發(fā)，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露露把槍拿回來說：“爸爸，槍摔壞了！”我忙著看馬嘯嘯是否受傷，沒有理他。一會兒，露露又捧著新足球過來說：“哥哥，就用這個足球賠你吧！”我抬頭看見大滴大滴的淚珠正從露露的眼中滾滾而下，一連串掉在足球上面。“好孩子……”我一手摟著馬嘯嘯，一手?jǐn)堖^露露，淚水奪眶而出。我從未當(dāng)著孩子的面掉過眼淚，可眼前的情景讓人不由動情！

不久，母親就帶著文龍回老家去了。臨走的時候，馬嘯嘯把那支修好了的沖鋒槍送給了文龍，文龍依舊沒有說聲謝謝，而且眼光里還是沒有一點兒那種意思。馬嘯嘯和露露還是照舊一起讀書踢球做游戲。

這三個孩子的故事在我心里積留了許久，一直想把它寫出來。但要把我的內(nèi)心感受寫清楚要用很多筆墨，所以幾次動筆又幾次停下來。

三個孩子的不同狀態(tài)不時讓我想起一些古訓(xùn)同時又讓我感到困惑：究竟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還是“百無一用是書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還是“貧家出嬌子”；是“自古英雄多磨難”還是“衣食足則知榮辱”……事實上，貧賤出身的蘇秦和在相府長大的曹子建都成了歷史名人；有著北京戶口的郎平和來自東北農(nóng)村的王軍霞都成了威震世界的體壇明星。我和任文龍有著極其相似的起點但終點卻可能相去甚遠(yuǎn)；露露和馬嘯嘯雖然家境不同，但他們都是通情達(dá)理的好孩子。我衷心地希望他們都能擁有幸福的未來。

順境和逆境都可以造就人才，也都足以產(chǎn)生庸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