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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亂世情懷:縱橫風尚與《三國志通俗演義》

    1999-06-13 23:41:58張靖龍
    文學評論 1999年6期
    關(guān)鍵詞:縱橫家劉備曹操

    張靖龍

    內(nèi)容提要:《三國志通俗演義》所描述的漢末三國和小說形成的元明之際,其多元的社會形態(tài)與縱橫思想盛行的戰(zhàn)國具有很多的相似性,人們的價值觀念、思維方式、行為規(guī)范自然染上濃重的縱橫色彩,這也必然在作品中留下顯著的印記,而研究界對此似未給予應(yīng)有的重視。本文從自為進取、爭利求名、順時乘勢、藉權(quán)貴因、朝秦暮楚、崇計尚詐等縱橫家的基本特征出發(fā),從新的視角探討小說崇尚縱橫的亂世情懷及其文化意蘊。

    "文變?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天下一統(tǒng),儒學為尊;末世大亂,縱橫為貴??v橫,人稱亂世之學。戰(zhàn)國之時,儒術(shù)之士棄捐于世,而游說權(quán)謀之徒見貴于俗,甚至于"世人多不言國法而言縱橫"?!度龂就ㄋ籽萘x》卷首云:"晉平陽侯陳壽史傳,后學羅本貫中編次"(嘉靖元年刊本。以下引文均據(j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排印本,僅注頁碼)。所說"史傳",即為小說的原型母本《三國志》,它所記載的漢末三國情況與戰(zhàn)國頗為相似,"豪雄角逐,分裂疆宇,此與周之末年七國分勢無異"(《三國志·袁術(shù)傳》注引《魏書》)。"家挾殊議,人懷異計,故縱橫者*6披其胸,狙詐者暫吐其舌"(《三國志·*1正傳》)。而小說形成之際的元末,恰逢大亂,"逐鹿之夫,所在都有"(《明史紀事本末·太祖平漢》)。人們的價值觀念、思維方式、行為規(guī)范受到縱橫思想的很大影響,在出現(xiàn)種種有違常規(guī)的生存景觀作品中,凸顯實用理性精神等縱橫之氣,也就不足為奇了。

    縱橫家大抵不愿為傳統(tǒng)的思想觀念所約束。他們以強烈的主體意識審視世界,高度自尊,充滿自信;也以主體的姿態(tài)積極投身現(xiàn)實,自為進取,銳意功利。"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天下無道則隱"。小說中所寫的崔州平一類純?nèi)?身逢漢末亂世,往往"無意于功名",退藏于野,與權(quán)勢者保持相當距離(P361)。而縱橫家則認為儒家的此類作風乃"自復(fù)之術(shù)","非進取之道也",早先的蘇秦總是宣稱自己是"進取之臣",一心輔佐有為之主建功立業(yè)。也就是說不管天下有道無道、危邦亂邦,只要有用武之地,便在所不辭。《三國志通俗演義》中則描寫道:"群盜四方如蟻聚,英雄萬里皆鷹揚"(P363),"家家欲為帝王,人人欲為公侯"(P393)。社會的大動亂,恰好為縱橫風尚大行于世提供了現(xiàn)實條件:安危之思不能去心,身家之念彌切,自有靠近實力集團以求自保之必要;同時不同利益集團之間的殊死搏斗,重利、重謀、惟才是用的社會風氣,使才能之士獲得了自由發(fā)揮才華,實現(xiàn)自己存在價值的足夠空間。辯者馳說,智者應(yīng)機,謀夫演略,武士奮威,"得功者賞,何計貴賤"(P48)?量時揆宜,用取世資。

    "九州鼎沸言誅卓,卓死何曾肯罷兵"(P92)。黨錮之禍,造成漢末士人對漢王朝的疏離;急切的禍福關(guān)懷與人際利害的欲求,使其維護社會正常運行的責任義務(wù)感逐漸消失殆盡,縱橫捭闔的各路諸侯皆有自為之心。呂布先依丁原,轉(zhuǎn)投董卓,暗結(jié)王允,被涼州軍閥逐出關(guān)中,望門投拜,歷袁術(shù)、袁紹、張楊、張邈之門庭,出其不意,據(jù)曹操之兗州;鳩占鵲巢,奪徐州于劉備……直到身死白門樓,始終不脫選主、背主和陰謀、野心,而目的是"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間,豈能郁郁久居人之手下乎"(P80)!劉備歷事劉焉、盧植、朱雋、劉虞、公孫瓚,寄人籬下,郁郁不得志。自得徐州于陶謙,便與群雄逐鹿中原,爭盟淮隅,蔡瑁稱其"心術(shù)不正,背義忘恩,先從呂布,后事曹公,近投袁紹,皆不克終,足可見其為人也"(P311)。陶謙有心讓徐州,便屯軍小沛以待之;袁紹志得意滿,則唆使其與曹操惡斗以便從中漁利;盡管曹操老謀深算,劉備依然暗地里與董承等結(jié)成死黨,伺機圖之;居荊州,見髀肉復(fù)生,不禁潸然淚下,趁酒興曰:"備若有基本,何慮天下碌碌之輩耳!"英雄失言,劉表"忽然變色"(P336)。銳意進取的縱橫之士,決不肯向現(xiàn)實低頭。當曹操、孫權(quán)已分占天時、地利之后,"終不為人之下"(P209)的劉備終于伺機取代二劉,跨有荊、益。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自始至終以利害關(guān)系作為思維基點的縱橫家,一向把自我謀利作為現(xiàn)實處事的行動準則,"利則行之,害則舍之"《戰(zhàn)國策·秦策三》。"爭名者于朝,爭利者于市",官宦仕途者,天下之市朝也。對于三國人士來說,重要的是在群雄的勢力集團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陶謙的部下陳登乃徐州大族,陶謙讓徐州,陳登力勸劉備受之。劉備假惺惺表示,不如讓給四世三公的袁術(shù),遭到陳登拒絕。陳登內(nèi)心認為,與袁術(shù)、陶謙相比,劉備具有"治亂之主"的才能,可托付個人和家族之前途。陶謙死后,陳登成為劉備的主要助手。劉備被呂布襲奪徐州,陳登與其父陳s名義上轉(zhuǎn)歸呂布,但一直暗助劉備。呂布派陳登去許都,陳登便與曹操私下相結(jié),密陳消滅呂布之策,因此換得父子兩人的封爵。曹操征呂布,陳登為內(nèi)應(yīng),計謀百出以誤呂布。劉備奉命攔截袁術(shù)到徐州,陳登設(shè)計欺騙車胄,獻了徐州。曹操東征,劉備大敗遁逃,陳登再獻徐州于曹操,父子倆力辯與車胄之死無關(guān);見劉備終究不是曹操對手,從此棄劉歸曹享其富貴榮華。徐州主人如走馬燈一般輪換,陳家的地位卻永遠不倒,足見陳登父子為了鞏固陳家在徐州的家族利益縱橫捭闔于群雄之間的良苦用心。治平重德行,有事賞功能,亂世作為利益資源的重新配置時期,人們往往將價值追求定位在赤裸裸的物質(zhì)需要等直接功利性的目標上:"利足以結(jié)人心"(P789);"若使許攸財用足,山河爭得屬曹家"(P296);諸葛亮勸劉備稱帝時明確指出:"四海有才德者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舍死亡生以事主者,若非為名,即為利也。""今主上所有文武官僚數(shù)百余員,皆欲主上為君,共圖爵祿,光顯祖宗。"語意很明白:你如避嫌不肯稱帝,大家便生怨心,不久盡散矣(P699、775)。官場如市場,所求物存,故往;所期物無,故去。富貴則就,貧賤則去。號稱"人和"的蜀漢集團也必須靠功名利祿來維系人心,諸葛亮所言,真所謂洞若觀火。

    縱橫家首貴"擇主",所謂"臣進取之臣也,不事無為之主"(《戰(zhàn)國縱橫家書·蘇秦謂燕璋》)。人才擇主,在某種意義上說是一種政治投資行為。周瑜在江東政權(quán)中的地位與作用,幾乎與蜀漢諸葛亮相仿佛,其臨終遺書,實堪與《出師表》相媲美。但人們往往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深謀遠慮的周瑜,事先對自己的政治投資有過一番呂不韋扶立秦王式的長遠謀劃。他勸魯肅留吳時說:"昔馬援答光武云:當今之世,非但君擇臣,臣亦擇君。今吾主人孫將軍親賢貴士,納奇錄異,且吾聞先哲秘論,承天運代劉氏者,必興于東南。推步事勢,當其歷數(shù),終成帝基,以協(xié)天時,是烈士攀龍附鳳馳騖之秋。"(P290)這段話《三國志》史實有證,與秦漢以來"東南有天子氣"的傳說有關(guān)。其語意,則出自《史記》李斯辭師入秦時所謂"此布衣馳騖之時而游說者之秋"的一段話??v橫家標榜"實得所利,名得所愿","功成、名立、利附",而周瑜舞劍作歌云:"大丈夫處世兮,立功名;功名既立兮,王業(yè)成……。"(P446)周瑜與孫權(quán),外托君臣之義,內(nèi)結(jié)骨肉之恩,與自己參與創(chuàng)立的政權(quán)融為一體,榮辱與共,禍福相通,已達才能之士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最高境界"了。

    《鬼谷子·捭闔》云:"陽還終陰,陰極反陽","觀陰陽之開闔以命物","見變化之朕焉,而守司其門戶"。崇變尚權(quán)的縱橫家,主張審時度勢,先見事機,順時乘勢,藉權(quán)借力,隨機應(yīng)變,"因禍而為福,轉(zhuǎn)敗而為功"(《戰(zhàn)國縱橫家書·謂燕璋》)。

    順時乘勢,必然要求尋求機遇,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條件,這是《三國志通俗演義》的重要思維物征??v橫家稱之為"因",《戰(zhàn)國策·趙策三》曰:"事有簡而功成者,因也。"縱觀東吳的建國過程以及魯肅、甘寧為江東設(shè)計的政治藍圖,其思維方法即是一個"因"字。群雄逐鹿,黃河流域及中原地區(qū)成為各方爭奪的熱點戰(zhàn)場,強手如林,東吳避熱就涼,轉(zhuǎn)戰(zhàn)江東,兼并劉繇、王朗、華歆之地盤。既"因"北方之"多務(wù)",又"因"荊州劉表慮不及遠,兒子又劣;黃祖年老昏邁,戰(zhàn)具不修,所以可"剿除黃祖,進代劉表,西據(jù)楚關(guān),漸規(guī)巴蜀","建號帝王,以圖天下"(P290、376)。貴"因",則必然要求機遇到來時毫不猶豫,捷足先登。當漢帝顛沛流離,回到頹壁殘垣的洛陽彷徨無依之際,荀c向曹操建議:"誠因此時奉主以從人望,大順也。""若不早定,使英雄生心,后須為慮,亦無及也。"(P132)曹操之所以能夠在強敵環(huán)伺的情況下逐鹿中原,統(tǒng)一北方,就是靠挾天子而令諸侯的政治優(yōu)勢。袁紹對此則猶豫不決,后雖醒悟,可惜為時已晚。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縱橫家總是將"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作為處事的座右銘。恃才傲物的張松深為劉備的殷勤之意所感動,遂獻取西川之策。劉備內(nèi)心非不欲之,但礙于同宗相攻,恐天下人唾罵,顧慮重重,猶豫再三??v橫家認為,"圣人不能為時,時至亦弗失也"(《戰(zhàn)國縱橫家書·秦客卿造謂穰疾章》)。張松勸曰:"明公知天時人事乎?若以人事而背天時,恐日月逝矣!""今若乘時不取,為他人取之,悔之晚矣。"(P574)龐統(tǒng)亦認為"今日不取,終被他人取耳","宜從權(quán)變用之"(P579)。劉備兵入四川,法正再次曉以利害:進則有功,退則無益。若執(zhí)狐疑之心,被他人所算,那時何處歸著?不如乘此天與人歸之際,以立基業(yè)。誠有為之時,不可失也(P582)。時至弗失,英雄所見略同。

    如何做到時至而弗失,《鬼谷子·本經(jīng)陰符七篇》有一番非常形象的比喻:"散勢法鷙鳥","用之,必循間而動","待間而動","無間則不散勢"。似鷹隼盤旋長空,靜靜地觀察等待獵物露出破綻的最佳時機,一擊成功,董卓焚燒洛陽,劫略天子、百姓西遷長安,餓殍遍地,民怨鼎沸,海內(nèi)震動,曹操建議十八路諸侯:"此天亡之時也,一戰(zhàn)而天下定矣。"(P54)呂布斬曹操信使,圍劉備于沛城,荀攸曰:"乘其初叛,眾心未服,可往破也。"(P184)劉備殺車胄,據(jù)徐州,聯(lián)絡(luò)袁紹欲與曹操對抗,郭嘉進曰:"劉備目今新整軍兵,眾心未服,丞相引精兵一戰(zhàn)而可定也。"(P234)袁譚、袁尚為繼承權(quán)大打出手,兵革敗于外,謀臣誅于內(nèi),甲胄生蟣虱,旱蝗遇饑饉,辛毗勸曹操進兵:"天以袁尚付明公","天滅袁氏之時也"(P317)。皆是趁其內(nèi)部混亂之際,一戰(zhàn)而收全功。這就是貴因思維。

    貴因思維的進一步發(fā)展就是藉權(quán)借力,"夫后起者藉也,而遠怨者時也。是以圣人從事,必藉于權(quán)而務(wù)興于時"(《戰(zhàn)國策·齊策五》)。故劉備殺車胄而據(jù)徐州之后,馬上連結(jié)袁紹,竭力鼓動其發(fā)兵攻許昌,而自己卻將曹操派來討伐的將軍劉岱、王忠活擒后待如上賓,再三分辯自己對曹操感恩戴德,絕不會造反,甚至將被俘的全部軍馬歸還,禮送出境,目的就是"只等河北消耗"(P218),讓袁、曹兩方先斗得兩敗俱傷,自己后發(fā)制人,從中取利。袁紹部下的田豐、沮授之所以堅決反對出兵攻曹,原因就是"約不為人主怨,伐不為人挫強"(《戰(zhàn)國策·齊策五》),有利的戰(zhàn)機尚未出現(xiàn)。當田豐獲知曹操親率大軍東征劉備、許昌空虛的消息,便一反常態(tài),立即要求袁紹迅速進兵,強調(diào)"天與勿取,反招其咎"。而袁紹卻因幼子病重,放棄了克敵制勝的難得機遇(P235):若曹操主力陷入東方徐州戰(zhàn)場時,袁紹以實擊虛,長驅(qū)而入許昌,挾天子而令諸侯,曹操便會進退失據(jù),陷入滅頂之災(zāi)。

    "凡謀有道,必得其所因"(《鬼谷子·謀篇》)。以他人為手段,以自我為中心;以協(xié)同為手段,以爭利為目的,藉權(quán)借力,利用后發(fā)優(yōu)勢,是魏、蜀、吳縱橫捭闔,勾心斗角的基本方針。劉備自立為漢中王之后,司馬懿建議曹操結(jié)連孫權(quán),請其興兵取荊州,與關(guān)羽相恃,迫使劉備發(fā)兩川之兵增援;然后進兵漢中,使劉備"首尾不能相救,勢必危矣"(P703)。東吳步騭則向曹魏提出反建議,令曹仁旱路起兵取荊州,關(guān)羽便會率荊州之兵取樊城,"若云長一動,主公可遣一將暗取荊州,一舉可得"(P705)。關(guān)羽水淹七軍,曹仁困守樊城,司馬懿再次提出:"關(guān)將得志,孫權(quán)必不喜"。遣使東吳,令其起兵以躡關(guān)羽之后,許割江南之地以封孫權(quán)(P721)。這正中東吳下懷,因而白衣?lián)u櫓,呂蒙偷襲荊州順利得手。蜀漢失荊州之后,諸葛亮清醒地看到"吳欲令我兵侵魏,魏亦令我兵侵吳,各懷詭計,乘空而圖之"的現(xiàn)實,主張按兵不動,且與關(guān)羽發(fā)喪,"待吳、魏不和,乘時而伐之"(P748)。但劉備拒諫,決意東征伐吳。劉曄認為蜀、吳交兵,乃天亡之時,勸曹丕調(diào)兵遣將渡江夾擊東吳,"蜀攻其外,吾攻其內(nèi),吳國之亡,不出旬日;吳亡,則蜀豈能久存",可惜曹丕沽名釣譽,坐失戰(zhàn)機。所以小說論曰:"曹丕當日聽劉曄,安得江南地屬吳?"(P789)

    天下大亂,時變事異。在文明權(quán)威缺失的社會勢態(tài)下,弱肉強食成為社會的基本生存法則,這是一個在根本上只能以強力和詐謀取勝的時代。實用理性精神雖非縱橫家所獨有,但在縱橫家身上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亂世尚縱橫,實用理性精神取代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朝秦暮楚、縱橫捭闔、崇計尚詐,往往成為亂世的主流行為模式。

    古代中國的政治生活中,人際關(guān)系方面具有極其穩(wěn)定的人身依附性,"忠臣不事二主",歷來是被人稱頌的傳統(tǒng)美德。但在激烈動蕩的末世歲月中,內(nèi)無堅計、身無定君的縱橫觀念卻取而代之。李恢先是冒死苦諫劉璋:若容劉備入川,其危甚矣;劉璋不納,便通過趙云介紹主動降于劉備。劉備甚為不解,李恢對曰:吾聞良禽相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佐。前諫劉益州者,以盡人臣之心。既不能用,知必敗矣。今主公仁德布于蜀中,是知其必成也,故來歸之。"背暗投明,古人所貴,愿垂察焉"(P627)。李恢之所謂"古人",即《鬼谷子·忤合》所謂的"圣人":"圣人無常與,無不與"。對于縱橫家來說,其所依附、合作的主公是不固定的,"成于事而合于計謀,與之為主"。甘寧先在蜀為官,轉(zhuǎn)投劉表,見非成事之主,棄之而羈留于黃祖處。黃祖不能重用,便通過呂蒙投附孫權(quán),終成正果。賈詡先從李﨡,后轉(zhuǎn)段煨,再投張繡,最終歸曹操。受袁譚之命去與曹操結(jié)援的辛毗,轉(zhuǎn)投曹操進獻滅袁之策。曹操陣營中猛將如云,謀士如林,皆因招降納叛所致。蜀漢政權(quán)的文武大臣,大都是劉表、劉璋的舊部。擇主而事,棄暗投明,人才的廣泛而快速的流動性是亂世的一大特征,朝秦暮楚、身無定君者,在在皆是,而《三國志通俗演義》對此持肯定態(tài)度。其論田豐事曰:"君貴審才,臣尚量主"、"夫諸侯之臣,義有去就,況豐與紹非純臣乎?詩云:逝將去汝,適彼樂土。言去亂邦,就有道可也。"(P304)言下之意,深以田豐未能棄暗投明為憾。

    "計者,事之本也"(《戰(zhàn)國策·秦策二》)。所謂謀略就是通過智慧爭斗來謀求人我之間利益的重新分割和利害轉(zhuǎn)化,因此縱橫家認為智力是政治、軍事等現(xiàn)實斗爭的關(guān)鍵因素,強調(diào)重計施謀。一部《三國志通俗演義》,反間計、苦肉計、美人計、連環(huán)計、空城計……將計就計,計上加計,計中有計,層出不窮,真可謂人人用計,處處是詐。小說大加贊頌的正面人物王允,其圖謀董卓過程中的所作所為發(fā)人深思:王允以"甚厚于天子"的致敬之情向董卓大獻殷勤,甚至不惜以勸其篡奪皇位來進一步討取歡心;借貂蟬許呂布、送董卓,滿嘴謊言,兩面討好?!豆砉茸印ぶ\篇》云:"計謀之用,公不如私,私不如結(jié);結(jié),比而無隙者也。正不如奇;奇,流而不止者也。"王允之舉,正是縱橫家陰謀手段的形象演繹,小說對此卻津津樂道:"士雖以正立,以謀濟","王允之推董卓而引其權(quán),伺其間而敝其罪","推卓不為失正,分權(quán)不為茍且,伺間不為狙詐。及其謀濟意從,則歸成于正也"(P90)。只要目的正當,便可以不擇手段。于是,亂世中人們的行動,有了極大的自由空間。怪不得龐統(tǒng)勸劉備取西川時云:"離亂之時,用兵爭強,固非一道也。若拘執(zhí)于禮,寸步不可行矣,宜從權(quán)變用之。"(P579)亂世縱橫,道德大廢,誰不任用權(quán)謀,誰就有被單方面算計并吞之危險。崇智用詐,不僅得到人們的普遍認同,同時成為英雄好漢們的行為規(guī)范。

    "梟雄"即是英雄,智者不免"奸猾"。關(guān)羽連斬顏良、文丑,袁紹大怒,欲誅劉備,劉備從容而言:曹操素懼劉備,故特使關(guān)羽殺二將,此乃借明公之手而殺劉備,絕其后患。袁紹信以為真,釋而禮之。小說注曰:"此是玄德極梟雄處"。(P253)人稱"世之梟雄"的劉備,拋阿斗于趙云之前,人們贊曰惜將;托遺孤于孔明,卻說"君可自為",人們譽為推誠。種菜、失箸,以韜晦計欺奸雄阿瞞,隨機應(yīng)變信如神,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而曹操則"笑齊桓、晉文無匡扶之才,論趙高、王莽少縱橫之策"(P9、8),"寧使我負天下人,休使天下人負我"(P39),而橋玄一見卻視為能安亂世的"命世之才"。真是"當世英雄誰敵手,曹、劉"。

    曹操"奸猾",家喻戶曉;"諸葛亮乃奸猾之徒"(P515),不能不令人為之驚訝。長坂慘敗,劉備君臣困居江夏,惶惶不可終日??酌髟?"操今勢大,急難動搖。不如去投江東孫權(quán),以為應(yīng)援,使南北相持,吾等于中取事,有何不可?""憑三寸不爛之舌,說南北兩軍互相吞并,吾則無事矣。若南軍勝,照舊殺操以取荊州之地;北軍勝,乘勢而取江南。"(P418)任權(quán)詐而不顧道義,實似商賈借用他人本錢一博輸贏,成則吞利,敗則謀財……豈非"奸猾"?劉封扯書斬使,拒絕孟達勸降,敗歸成都。如何處治,玄德一時猶豫不決??酌骱鋈徊徽堊缘?附耳低言曰:"此子極其剛強,今日不除,后必生禍于子孫。"因推出斬之。及眾將報告劉封拒降一事,玄德急叫留人而不及,傷心慟哭??酌髟?"若欲嗣主久遠之計,殺之何足惜也。作事業(yè)者,豈可生兒女之情耶!"玄德曰:"縱使他日殺孤之子,孤不忍今日廢忠義之人也。"文武聞之,無不下淚(P765)。從中可以看出諸葛亮以利害為取舍,冷靜理智乃至于冷酷無情的處事風格。諸葛亮年紀少于劉備二十歲,易世之后有諸葛亮輔佐劉禪,劉封能奪蜀漢天下乎?不過以皇兄之身份,性格極其剛強的劉封容忍不了"政由葛氏,祭則寡人"的皇權(quán)架空局面,不免要說三道四;而丞相投鼠忌器,頗難制御。諸葛亮嘗自言:"吾用兵半生,多用詭計。"(P839)"兵者"之所以為"詭道",乃是因為用兵本身就意味著敵我之間協(xié)同性文明規(guī)約的取消而任作謀詐。但匪夷所思的是:諸葛亮將詭計施之于麾下長期跟隨自己征戰(zhàn)的大將。諸葛亮踏勘地形,命馬岱去葫蘆谷秘密施工,不許走漏消息。卻命魏延佯敗,將司馬懿父子誘入谷中,進口燒絕,出口壘斷,地雷、火箭齊發(fā),草房、干柴盡燃,意欲將魏延與司馬氏一起燒死,不料天降大雨,魏延才得保住性命。魏延事后頗怨馬岱,諸葛亮假裝大怒,深責馬岱:"文長乃吾之大將","倘有疏虞,又失吾右臂也!"大叱推出斬首。眾將哀告,免死杖責,貶為散軍,繼爾又使人密喻馬岱,"只推是楊儀教如此行之,以解魏延之仇"(P1002)。蓄意謀殺,又嫁禍于人,豈非"奸滑"?《鬼谷子·謀篇》云:"圣人之道陰","智用于眾人之所不能知,而能用于眾人之所不能見","圣人之制道,在陰與匿。"縱橫家之謀略尚陰,稱之為"陰謀",實乃名符其實?!度龂就ㄋ籽萘x》中,英雄俊杰熱衷于陰謀之道,并精于此道,曹操固然如此,諸葛亮何嘗不如此?而陰謀詐偽隨之作為才能的象征得到肯定,乃至于成為亂世的行為規(guī)范,卻正又構(gòu)成這部小說崇尚縱橫的亂世情懷的重要特點。

    〔作者單位:浙江溫州師范學院〕責任編輯:李 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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