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遂
內容提要:關于"蘇詞主氣"這一特點,前人及時賢雖曾有所感悟,但惜無專論。本文即從氣為何物,氣從何來,因氣生文,以文抒氣,氣驅文勢,文隨氣轉等方面對蘇軾詞風作了較為詳細的探討。認為蘇詞之所以會形成迥異前代及同時代人詞的風貌主要是氣使之然。正是這種充溢于作者胸中的悲憤、悲慨、清逸、清剛等"積氣"與"養(yǎng)氣"使之自覺不自覺地沖破了詞壇陳習,成為了與"以色為詞"、"以趣為詞"、"以韻為詞"完全不同的"以氣為詞"一家。
清人郭x云:"(詞)至東坡,以橫絕一世之才,凌厲一代之氣,間作倚聲,意若不屑,雄詞高唱,別為一宗。"①蔡宗茂云:"詞盛于宋代,自姜張以格勝,蘇辛以氣勝,秦柳以情勝。"②近代蔣兆蘭亦云:"自東坡以浩瀚之氣引之,遂開豪放一派。"③前賢以氣論蘇詞者,概不止此數(shù)家,皆是的評。然則,蘇詞氣從何來?其發(fā)為文辭,溢為何貌?行于文中,又呈何勢?諸家所評,惜皆不詳。今本文欲從氣本、氣現(xiàn)、氣動諸角度對蘇軾詞風作出較詳細之探討,以證蘇轍"文者氣之所形","其氣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動乎其言而見乎其文"④之說,并就教于方家也。
一
氣為何物?陳竹先生在《中國古代氣論文學觀》中把氣的含義概括為三個層次:即宇宙之氣,人體生命之氣,精神活動之氣。
⑤本文主要是在第三個層次上來立論的。從精神活動方面來論氣,首先是把氣看成一種精神狀態(tài),特指一種不安定不平靜的激烈情緒,如《莊子·庚桑楚》說:"欲靜則平氣"。其次是將其視為一種人格力量,胸襟氣度,如孟子的"養(yǎng)吾浩然之氣"說。文學史上,曹丕是第一個以氣論文的,其"文以氣為主"中的"氣"主要是指作家的氣質與創(chuàng)作個性及其在作品中的體現(xiàn)。他雖然認為人之氣有清有濁,但在對作家作品的具體評論中,顯然更推崇"遒""壯"有力的陽剛之氣。由于上述三種原因,"世之言氣,則惟以浩瀚蓬勃,出而不窮,動而不止者當之"。
⑥于是,氣也便有了"意氣風發(fā)"、"氣魄宏大"、"氣勢飛動"、"氣概豪邁"等充實、強壯、激昂、流走的含義。
氣從后天的意義而言,是人們長期人生體驗與認識的結果。它是通過自覺與不自覺兩種途徑形成的。以自覺方式主觀修養(yǎng)形成的可說是一種"養(yǎng)氣",以不自覺方式客觀激發(fā)形成的可說是一種"激氣"。就蘇軾而言,由于其深厚的素養(yǎng)與特殊的經(jīng)歷,其"激氣"與"養(yǎng)氣"的力量都遠較常人強大,對其為人與創(chuàng)作帶來了巨大的影響。在《送參寥師》中,他說:"憂愁不平氣,一寓筆所騁",這種憂愁不平氣正是在長期坎坷不平的生活經(jīng)歷中激發(fā)起來的。由于這種"氣"是一種被動的、長期地郁積而成的情緒,所以我們也可以稱之為"積氣",以與主動養(yǎng)育的"養(yǎng)氣"相區(qū)別。在《韓文公廟碑》中,他說:"孟子曰: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是氣也,寓于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間。"所講的就是主體為了增強自己的精神力量而主觀自覺修養(yǎng)成的一種"養(yǎng)氣"。從蘇軾詩、詞、文中都可以看出,這種郁積而成的"積氣",往往表現(xiàn)為一種深重的慨嘆與激烈的意氣,其內涵是飽含人生憂患的。而那種怡養(yǎng)而成的"養(yǎng)氣",卻具有人生根柢的意義,它作為一種至大至剛,充塞天地的氣概、氣度,有著超越一切、戰(zhàn)勝一切的力量。
蘇軾的"養(yǎng)氣"主要來自儒道佛三方面的思想修養(yǎng)。儒學對其思想有定勢作用,是"養(yǎng)氣"中的"底氣"。他"養(yǎng)氣"中那種寬厚宏博的浩然正氣,當然主要是儒家弘大剛毅的人格精神長期哺育的結果。而"積氣"中的悲憤與煩憂也大多是因為儒家的人生理想難以實現(xiàn),儒家所提出的社會責任未能盡到而產(chǎn)生的。據(jù)《宋史》本傳記載:"生十年,父洵游學四方,母程氏授以書,聞古今成敗,輒能語其要。程氏讀東漢《范滂傳》,慨然太息,軾請曰:軾若為滂,母許之否?程氏曰:汝能為滂,吾顧不能為滂母耶?比冠,博通經(jīng)史,屬文日數(shù)千言,好賈誼、陸贄書。既而讀《莊子》,嘆曰:吾昔有見,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可見他雖然早期就受到嚴格的儒家教育,但天性中卻有著一份酷愛自由的氣質。這種氣質使他與道家精神十分接近,從而與《莊子》一見之下,深相契合,進而研讀其書,自覺接受那種"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辨,以游無窮"所謂"仙風道骨"的熏染培養(yǎng)。當然,莊子那種憤世嫉俗的反叛精神,那種淡泊甚至鄙棄名利,不為物累的超然境界,那種要求"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智"(《大宗師》)的消極思想,無疑都會給他帶來影響,形成其詩文中的逸氣、憤氣、沖淡之氣乃至游世之氣。隨著人生道路的不順利,道家諸氣愈來愈占據(jù)他的心靈,亦即愈養(yǎng)愈厚。不過蘇軾主要還是吸取了其珍惜生命、熱愛自然、向往自由的一面,要之,道家的"仙風道骨"才是他所最需要的。總之,來自儒道兩家的"養(yǎng)氣"使早期的蘇軾即希望象范滂等儒家剛毅正直之士一樣,為實現(xiàn)治國安民的政治理想而盡忠效力,又希望能象《莊子》中的至人、神人、圣人一樣,擺脫來自精神、物質、時間、空間的種種束縛,獲得極大的自由。然而在中年時期所遭遇的"烏臺詩案"的當頭棒喝之下,早年因家世奉佛氣氛與在杭州時交結名僧所種下的佛門凈因,也應機成熟了。從結案后貶謫黃州時期起,他自稱居士,表示對佛門的傾心皈依,在《黃州安國寺記》中說:"道不足以御氣,性不足以勝習,不鋤其本,而耘其末,今雖改之,后必復作。盍歸誠佛僧,求一洗之?"在《與畢仲舉書》中說:"佛書舊亦常看,但暗塞不能通其妙,獨時取其粗淺假說以自洗濯,若農夫之去草,旋去旋生,雖若無益,然終愈于不去也?!瓕W佛老者,本期于靜而達。"可見他正是希望通過佛學的修養(yǎng)使自己心神平和寧靜,心智明辨通達,從而使這種"靜而達"的"養(yǎng)氣"超越來自世俗現(xiàn)實中包括"習氣"在內的"積氣"的。但人只要生活在現(xiàn)實之中,其"積氣"就必定如春草一樣,盡管時時"鋤治",仍將"旋去旋生",何況蘇軾屢遭挫折,又是情感豐富的真性情人,焉能所激無氣?于是這又促使蘇軾進一步"養(yǎng)氣"。正是這種來自多方面的"積氣"與"養(yǎng)氣"的激蕩交合,使蘇軾有了"要將百篇詩,一吐千丈氣"(《與頓起、孫勉泛舟探韻得未字》)的心理需要。而蘇軾于詩詞中所涵茹吞吐的"千丈氣",則不僅包括了"憂愁不平氣"與"浩然之氣",也包括了超塵逸俗的清虛放曠之氣。
二
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過程來考察氣,當其蘊積于作者心中時,作為事物的本原,乃是無形無質的,只有作為情感意愿顯現(xiàn)于作品之中時,才是有形有質的存在,才能為人所感受。這種轉化就是氣現(xiàn)過程,也就是蘇轍所謂的"其氣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然而"氣"究竟緣何溢出,又現(xiàn)為何貌,充乎其中的"氣本"雖是主因,但外境的觸發(fā)也是不可缺少的助緣。因緣和合才能導致氣之溢出,并決定其性質與相狀。因此,我們在探索蘇軾胸中之氣溢為詞中之氣的過程中,其側重點雖然在闡述"因",但也不能不時時涉及到"緣"。據(jù)考證,蘇詞中最早可系年者是熙寧五、六、七年作于杭州通判任上的《浪淘沙·昨日出東城》、《江城子·湖上與張先同賦》、《虞美人·有美堂贈述古》等。
⑦這些詞,雖大多也是筵前佐灑、娛賓遣興之作,但卻透露出一種與傳統(tǒng)婉約詞不甚相同的清朗之氣,大約此時蘇軾因忤新黨仕途小挫,胸中多少有些郁悶之氣,因此詞中常表現(xiàn)出一種對舒暢開闊境界的向往。熙寧七年(1074年)改知密州,赴任途中寫下《沁園春·孤館燈青》詞,人生感慨已是十分深重,"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qū)區(qū)長鮮歡"的深沉喟嘆,顯然表達了一位飽受生活顛簸,身心疲憊的中年漢子的牢騷勃郁之氣。這首詞,與在此以前所作的感嘆"寓身此世一塵沙,笑潮來潮去,了生涯"的《南歌子》和哀傷"此生飄蕩何時歇,家在西南,長作東南別"的《醉落魄·述懷》都飽含作者艱辛困頓的人生體驗,它們已經(jīng)開始顯示出蘇詞因氣生文,以文抒氣的特點。
詞史上一般認為,密州時期是蘇軾詞風正式形成的時期,公認的第一首豪放詞《江城子·密州出獵》即寫于熙寧八年(1075年)冬,這首詞當然也是"氣"的產(chǎn)物,不過這是一種渴望報效國家而又無路請纓的抑塞磊落之氣。詞雖由"老夫"開端,但一股"少年狂氣"席卷全篇。蘇軾對這首痛快淋漓之作也十分滿意,在與鮮于子駿的信中說:"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數(shù)日前,獵于郊外,所獲頗多,作得一闋,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jié),頗壯觀也。"其中"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云云透露給我們一個信息,那就是蘇軾已經(jīng)將這種偶因抒發(fā)胸中磊落之氣而產(chǎn)生的即興之作,視為具有自己獨特風味的專利產(chǎn)品了。作者既為自己這種創(chuàng)造而自豪,也將沿著這一方向繼續(xù)開拓下去。在以后的詞作中,我們將看到,正是這種既沉雄而又不失昂揚的英雄之氣,成為一股主流,或明或暗,或從正面,或從側面、反面,都將自覺不自覺地表現(xiàn)出來。
從神宗熙寧十年(1077年)到哲宗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先后在徐州、湖州擔任知州,此期詞作與密州時大致相似,沒有明顯變化。直到元豐三年(1080年)貶黃州,這突如其來的巨大人生打擊才使蘇詞在內涵與境界方面都產(chǎn)生了一個飛躍,其以氣為主的特點也體現(xiàn)得更充分更全面。黃州時期,是蘇軾詞創(chuàng)作的頂峰時期,他的人生體驗比以往任何一個時期都深刻,人生情感也比以往任何一個時期都豐富。由于諸氣備得最足,詞不僅在產(chǎn)量上空前絕后,而且在思想與藝術方面也取得了很大成功??梢哉f,蘇軾大部分優(yōu)秀詞作即寫于此時。由于這種原因,我們擬以此期作品為重點例證,對蘇詞中諸氣的具體表現(xiàn)作出分析。
首先,是作者那種英雄失路的悲憤之氣在詞中的宣泄。代表作有《念奴嬌·赤壁懷古》、《滿江紅·寄鄂州朱使君壽昌》等。《念奴嬌》,今人多認為它抒發(fā)了作者希望象周瑜一樣建功立業(yè)的豪情壯志,其實它更多地是飽含了一種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悲憤。詞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開端,一種感嘆歲月無情,在歷史的長河中,無論多么卓越的英雄人物都終將被淘洗盡凈的悲愴實在是無法掩飾。有人認為此詞是蘇軾豪放詞的代表作,它表現(xiàn)了身處逆境,壯心未已,誓滅強虜?shù)暮狼椤R灿腥苏J為它的主題不過是"虛無"和"曠達",其實兩種說法都嫌片面,造成此詞悲而壯,壯而悲,前后思想風格復雜多變的乃是蘇軾郁積于心的那一腔英雄失路,報國無門而痛感年華流逝,世事成空的悲憤與凄涼,氣使之然,不得不然,故時而傷感人生的虛無短暫,時而又掩蓋不住向往功業(yè)的英雄本色。明人胡震亨《唐音癸簽》卷十引王世貞的話說:"七言絕句,盛唐主氣,氣完而意不盡工;中晚唐主意,意工而氣不甚完。"這也可以移來說詞,大概以氣為主的詞是不大顧及意之完整統(tǒng)一與否的,因為它原本就是為一抒胸中之氣?!稘M江紅》詞是寫給當時的鄂州知州朱壽昌的,據(jù)今人劉乃昌先生言,此詞的特點也是"以慷慨激憤之調,振筆直書,開懷傾訴,通篇傾注了郁勃不平之氣。"詞的下片最能看出這種悲憤之情一氣貫注的特點:"《江表傳》,君休讀;狂處士,真堪惜??罩迣W鵡,葦花蕭瑟。"作者借急促節(jié)拍傳達出的,正是一種對古代忠憤之士無法抑制的深情悼惜。劉先生說,此詞"筆端飽念感情,人們不難從中感到有一種蒼涼悲慨,郁憤不平的激情在字里行間涌流。從格調上說,本篇大異于纏綿婉惻之調,也不同于縹緲軼塵之曲,而以辭氣慷慨見長。"⑧可以說,這也是一首最能體現(xiàn)蘇詞以氣為主特點的代表作。
其次,是蘇軾那種感嘆時空有限,而身不由己的悲慨之氣在詞中的抒發(fā)。代表作有《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南鄉(xiāng)子·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西江月·中秋》等。這些詞,充滿了"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的慨嘆,讀著它往往使人沉重得透不過氣來,其實這令人感到萬分沉重的就是充溢于詞中的悲慨之氣。蘇軾是位哲人,在中國古代文人中,他似乎是最能清醒地意識到時間與存在問題的一個,他的"人生如夢"、"世事如電"的悲歌的確唱得比誰都頻繁與強烈,烏臺詩案的飛來橫禍,數(shù)起數(shù)落,屢遭播遷的不幸命運,以及信仰佛老的消極思想使他難免不對人生產(chǎn)生幻滅感與空虛感。這種理性的思考雖然本是屬于"意",但久而久之,沉積于心,已轉化為一種感性的"氣"而充溢于胸中,故一遇外物觸發(fā),便不可避免地要噴涌而出。正因為他有清醒的生命意識與對自由的強烈向往,所以才會對時光的流逝與身心的無法任意施展有更多的敏感與更深重的痛苦,這種痛苦才不會是輕煙薄霧,纏綿悱惻式的小感悟、小嘆惋,而是一種強大、廣博、異常深重的大痛苦、大悲哀,這就是生命的精神、生命的激情,亦即是氣。悲慨雖是貫穿整個蘇詞的基本旋律之一,但哪個時期的悲慨也沒有黃州時這樣強烈,這是因為此時詩人尚處在人生中年階段,從生理上來說,其精、氣、神都十分旺盛,加之又生活在長江邊上,那滔滔汨汨日夜奔流不息的江水也會對他的生命精神有所激發(fā),對他的生命意識有所啟悟,從"養(yǎng)氣"與"激氣"兩方面對其創(chuàng)作起作用。正因為具有如此深刻與豐富的內涵,所以蘇軾黃州詞中的悲感大多是悲憤,悲慨而非悲凄,那種慷慨磅礴的氣勢,沉郁蒼涼的氣氛,雖然表現(xiàn)的是人生憂患之感,但同樣是大氣包舉的。
再次,是蘇軾那種時時向往自由,希望超脫的清逸之氣在詞中的展現(xiàn)。在中國文學史上,李白與蘇軾二人都是以"仙"著稱的,這是因為他們都有著希望生命能超越時空不為物累的酷愛自由氣質。這種氣質,就是超逸之氣,但李白的逸氣主要是來自道家甚至道教的濡染,而蘇軾的逸氣卻具有禪道兩家成分。因此,在東坡詞中,既有空靈澄澈、天機清妙的標格氣質,也有飄逸瀟灑、逍遙物外的風神氣度,二者交融匯合,便構成了其所特有的超塵脫俗之清逸之氣。而蘇軾正是憑著這種清逸之氣來超越齷齪塵世與煩惱人生的。在黃州,他既然寫下了象《西江月·照野vv淺浪》、《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那樣的表現(xiàn)空明澄澈襟懷人品和孤高絕塵泠泠禪意的詞作,也抒發(fā)了"我醉拍手狂歌,舉杯邀月,對影成三客"(《念奴嬌·憑高眺遠》)的天真放曠情懷,表達了"便欲乘風,翻然歸去,何用騎鵬翼?"(同上)擺脫塵世羈勒,遨游仙界的浪漫想象。如果說,前者偏重于標舉"不食人間煙火"、"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⑨不為物累之清高氣格的話,后者顯示的就是"超逸絕塵,獨立萬物之表,馭風騎氣,以與造物游"⑩的超越時空之博大恢宏氣度。如同李白一樣,蘇軾也相信自己原本就不是凡間俗物,自有"謫仙"氣質,但因著對人間生活的無限熱愛,也由于禪宗不主張回避人世思想的影響,蘇軾始終沒有"歸去",他以為,只要精神上無拘無束,即使仍在人間,精神氣度卻已是神仙了。據(jù)宋人蔡*:在《鐵圍山叢談》卷三記載,東坡在某年中秋與客游金山賞月,命歌者袁j歌《水調歌頭·中秋》詞,自己翩然起舞,舞罷,顧謂眾人曰:"此便是神仙矣!"的確,"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是最能表現(xiàn)蘇詞清逸之氣的。一般人總以"哪里比得上在人間"來解此句,其實完全是一種誤會,蘇軾在詞中的意思是:象今天晚上我一個人在這片清朗的月光下翩翩起舞,心中既無時空之念,亦無物累之系,自由自在,盡歡盡興,不就如登仙界了嗎?哪里還象是在人間呢?
復次,是蘇詞中所充溢的那種面對人生困厄、無端迫害不憂、不懼、無怨、無悔的清曠剛正之氣。這是蘇詞諸氣中最具積極意義者,它表現(xiàn)了作者的人格理想、精神力量與情操氣節(jié)。從"養(yǎng)氣"方面說,是以儒家浩然之氣為主,但也吸收了莊禪中的積極達觀成分。在經(jīng)歷了烏臺詩案的人生考驗之后,蘇軾無論是思想還是性格都比過去堅定成熟多了。它或者表現(xiàn)為敢于搏擊突如其來的江上風浪的雄偉氣勢,如《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8癋》下片"一千頃,都鏡凈,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靶μm臺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或者表現(xiàn)為面對仕宦人生道路上瞬息萬變、不可預料的風風雨雨始終泰然自若視之等閑的曠達氣度,如《定風波》上片"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或者表現(xiàn)為不畏凄涼孤獨,寧愿獨守寂寞清冷也要堅持自己清高人格的錚錚氣骨,如《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蛘弑憩F(xiàn)為不甘遲暮,不愿哀頹,積極樂觀的豪邁氣概,如《浣溪沙》下片"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人們常以豪放曠達來界定蘇詞風格,上述作品,除了《卜算子》境界有些清冷,其余都確實表現(xiàn)了一種豪放曠達的精神氣概,它集中體現(xiàn)了蘇軾其人其詞最為突出的特點。要之,如果說蘇詞中的清逸之氣具有一種對世事人生超越作用的話,那么,蘇詞中的清剛之氣則給予了他戰(zhàn)勝厄運、度過危難的巨大精神力量。從內容上來說,二清之氣所體現(xiàn)的主要是一種生命意愿,而二悲之氣則側重于表現(xiàn)生命激情。從藝術風格上來區(qū)分,二清之氣大致屬于清揚、昂揚之氣,二悲之氣則基本屬于沉實、沉雄之氣,離開其中任何一種,都無法體現(xiàn)蘇詞的特色。并且,我們對氣的劃分,只是就某首詞的基調而言的,事實上,在許多作品中都呈現(xiàn)出諸氣雜糅的現(xiàn)象,如《念奴嬌·赤壁懷古》就既有悲慨之氣,也有悲憤之氣,而清剛之氣也隱含于詞中的寫景敘事里。王鵬運《半塘未刊稿》說:"北宋人之詞,如潘逍遙之超逸,宋子京之華貴,歐陽文忠之騷雅,……皆可撫擬得其仿佛。唯蘇文忠之清雄,u乎軼塵絕跡,令人無從步趨。蓋霄壤相懸,寧止才華而已?其性情、其學問、其襟懷,舉非恒流所能夢見,詞家蘇辛并稱,其實辛猶人境也,蘇其殆仙乎!"如果從"氣"的角度來看蘇詞,王氏所評定的"清雄"二字實際上就包括了清揚之氣與沉雄之氣,王氏所論之"性情"、"學問"、"襟抱",也都屬于"氣"的范疇。就蘇軾而言,唯其"養(yǎng)氣"之博大深厚,故對人生感受遠較他人深刻敏銳;唯其"積氣"之沉郁深重,故又促使他進一步涵養(yǎng)儒釋道諸氣以超越痛苦,戰(zhàn)勝困厄。在他以前,二悲之氣也有詞人表現(xiàn)過,只有在看透世事之后仍不失去樂觀自信,在深刻體驗了人生痛苦之后又決不被痛苦所沉埋,這才是蘇軾作為一位詞人的卓越偉大處。之所以能夠如此,正是詞人長期養(yǎng)氣的結果。
從量移汝州到入朝前后再到貶謫嶺南,蘇詞的風格基本上是穩(wěn)定的,但數(shù)量逐漸減少。因為處境之順逆不同,所以"氣"的強弱與表現(xiàn)也就有所不同。大約當處順境時,作品不多,大氣磅礴者更少。后期詞作中,只有《八聲甘州·寄參寥子》、《歸朝歡·和蘇伯固》幾首氣勢仍很充沛豪放。但總的來看,進入知命之年后,屢遭播遷的蘇軾意氣漸趨平和,"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便是其詩詞的共同基調。這種"安心"卻使詞中的悲憤、悲慨、悲壯之氣都大為減少,而他本人也因人生態(tài)度的恬淡安然影響到詩詞創(chuàng)作都有意地朝著淡泊簡古方面轉化。
三
說蘇詞主氣,這不僅因為氣是蘇詞的精神底蘊,是蘇詞創(chuàng)作的情感生發(fā),也因為氣能"動乎其言而見乎其文",即通過"氣動"的作用,振動調度蘇詞的文勢、聲調與節(jié)奏的抑揚緩急。陸游云:"試取東坡諸樂府歌之,曲終,覺天風海雨逼人"。
瑏瑢王士禎也說:"山谷云:東坡書挾海上風濤之氣。讀坡詞,當作如是觀。"的確,人們在閱讀蘇詞時常常會感到有一種強大的氣勢,這種氣勢,就是作品在創(chuàng)作主體意氣的驅使振動下,從表現(xiàn)形式上所呈現(xiàn)出的一種強有力的態(tài)勢。它在蘇詞中大約有如下幾種表現(xiàn),即發(fā)語無端的陡起式形式,一氣呵成的直線式形式,大開大闔的倏忽變化形式,傾蕩磊落的跌宕式形式。
發(fā)語無端的陡起式形式在蘇詞中最常見。如《念奴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滿庭芳》"三十三年,今誰存者,算只君與長江。"《八聲甘州》"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以及《歸朝歡·和蘇伯固》、《江城子·密州出獵》、《滿江紅·寄鄂州朱使君壽昌》等。這一類形式,往往都是一股郁氣在作者胸中蓄積得太深太久,一旦觸景生情,遇事而發(fā)噴涌出來,其不可抑制的深重感慨自然就會形成一股強大的氣流,震撼人心。其豪雄奔放正如清人郭x在《詞品·雄放》中所描寫的"海潮東來,氣吞江湖??祚R斫陣,登高一呼?!Ю锶f里,山奔電驅。元氣不死,仍與之俱"。所謂因情立體,即體成勢,氣與辭俱,情隨勢起,最能看出意氣對詞的氣勢的推動激發(fā)作用。其次是一氣呵成的直線式形式,這種形式如水注奔流,酣暢淋漓,略無停頓,如《沁園春·孤館燈青》、《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滿庭芳·歸去來兮》等。這一類詞,多是直接抒發(fā)人生感慨,其特點是直切真樸,不假思索,更無修飾,唯求將胸中沉郁之氣一吐為快,故少頓挫回環(huán),亦無抑揚轉折,不假比興,多用賦體,為了陳述的方便,有時連二接三用典,但因其有神氣一以貫注,故并不使人有ri之感。以《滿庭芳·歸去來兮》一首為例,此詞前有序云:"元豐七年四月一日,余將去黃移汝,留別雪堂鄰里二三君子,會李仲覽自江東來別,故書以遺之。"可知是詩人離開黃州,量移汝州時所作。當時他胸中百感交集,有許多真情要對與自己共處了五年患難時光的黃州父老傾訴。詞一開篇,"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感慨深重似乎不能自己。起拍后二句"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既備足上文思鄉(xiāng)之情,又交織著年華流逝之感,氣韻沉雄。以下基本采取以敘事代抒情的方式,對黃州生活作了深情回憶,細致真切,一氣呵成。其間以口語為主,雜以書面語,遣辭造句,皆極為明白自然??傊?不事修飾,一任真情從胸臆中流出,故自有真氣感人,而東坡之為人不偽不矯不飾,亦從此種純任真氣自然流露的抒情方式中傳出。另一首《沁園春》詞,詩人回憶兄弟二人當年懷抱大志從家鄉(xiāng)走出,二十年來,只落得個"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qū)區(qū)長鮮歡"飽經(jīng)顛沛流離的結果,盡管有"胸中萬卷,筆頭千字",但"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理想之實現(xiàn)簡直無從談起,這一腔抑郁不平之氣使此詞雖以寫景開頭,但一旦進入抒情之后,便一大通牢騷憤慨下筆不能自休,前人說蘇詞"粗豪",不僅以議論為詩,也常以議論為詞,并且不發(fā)議論則已,一發(fā)則似不能止,歸根溯源,使蘇詞具有這種一氣呵成的直線式藝術特色的根本原因還是在于"氣"。概言之,主體完全是任憑一腔氣在詞中暢快淋漓的充分發(fā)泄,只有在這種氣的發(fā)泄中,蘇軾才能得到暫時的輕松解脫。
大開大闔的倏忽變化形式也是蘇軾以前的詞人之作中很少見到的,而蘇軾卻駕馭得頗為得心應手,代表作有《滿庭芳·蝸角虛名》、《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8癋》、《南鄉(xiāng)子·晚景落瓊杯》等。"蝸角虛名"一首首先表示的是遭受重大挫折后詩人對人生的徹底看透,對追名逐利等行為的極端鄙夷,一句"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消極、哀傷之感簡直到了極點。由此得出結論:根本不要再去爭論誰是誰非了,"且趁閑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到底是東坡,連最沉重的牢騷,也表現(xiàn)出他的氣概。正是這種"三萬六千場"的氣概,在顯示出激憤之強烈的同時,又表現(xiàn)出一種氣魄力度,而與一般嘆老嗟卑、憂怨深重的衰颯頹廢不同。下片乘著這一股慷慨激昂的氣概,超越百年過半的"憂愁風雨",從"抵死說短論長"的是非恩怨的糾纏中掙脫出來,豁然進入一個"清風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張"的境界。這是一個多么開闊美好的境界啊,使作者從"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的狹小世界中走出來投身入這片無比開朗舒暢的大自然的正是他平素所養(yǎng)之氣,使此詞從沉郁悲憤的感傷之情,轉化為豁達清朗的開闊之境的也正是這股氣。換言之,正是蘇軾胸中的"浩氣"、"逸氣"才使這首詞呈現(xiàn)出大開大闔的形式。其他象"落日繡簾卷"一首,上片寫水天相接景色,然后又插入江南煙雨朦朧的回憶,極盡蒼茫浩渺之能事。過片三句,忽然又轉入一種水平如鏡江山秀麗如畫的優(yōu)美寧靜境界。然而緊接而來的卻是"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的波濤洶涌場面,真是大開大闔,倏忽變化,令人目不暇接。最后煞拍卻落在"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上,作者的情感精神,胸襟氣度全在這開合起落中顯示出來。正是一股浩然之氣駕馭全詞,使詞境時而空靈,時而清麗,時而開闊,時而雄奇,時而激宕。而作者能入能出,能統(tǒng)攝群動,容納萬境,"物物而不物于物"的胸襟氣度也從中得到充分的表現(xiàn)。
由于現(xiàn)實與理想的反差巨大,蘇詞也常呈現(xiàn)傾蕩磊落的跌宕式形式。如《歸朝歡·和蘇伯固》、《念奴嬌·赤壁懷古》、《水調歌頭·昵昵兒女語》、《蝶戀花·密州上元》、《永遇樂·彭城燕子樓夢盼盼作》、《浣溪沙·山下蘭芽短浸溪》等即是這一類。有的開篇氣勢磅礴,境界闊大,情緒高昂,緊接著,卻陡然跌入悲慨凄涼之中,顯得極為沉痛。如《歸朝歡》一首,起拍"我夢扁舟浮震澤,雪浪搖空千頃白,覺來滿眼是廬山,倚天無數(shù)開青壁"四句寫江山勝景,自己的壯游,是何等的雄奇?zhèn)?然而一旦念及身世,便悲從中來,不可控制,一句"此生長接淅",飽含辛酸,感慨沉重。據(jù)《孟子·萬章下》言,"孔子之去齊,接淅而行",也就是說正在淘米做飯,還來不及下鍋,把米瀝干就匆匆?guī)下妨?。蘇軾一生屢遭播遷,也常如孔子一樣,顛沛流離,席不暇暖,這次又被誣以"譏斥先朝"的罪名,貶往惠州。故"與君同是江南客"一句,點出自己與蘇伯固同為遷客的不幸遭遇,而"夢中游,覺來清賞,同作飛梭擲"三句,意欲排遣,但落入現(xiàn)實,便難免有"如夢"、"如電"之悲慨,故又生頓挫?!赌钆珛伞こ啾趹压拧芬嗳?當詩人描寫赤壁奇險壯觀景色與緬懷少年豪杰周瑜的英雄業(yè)績時,筆力十分雄健,氣魄相當闊大,可是當一旦跌入自己的目前處境,就不禁悲感叢生了。"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一種衰颯之氣油然而生,正是這種跌宕起落,表現(xiàn)了詩人的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不可解決的矛盾。如前所述,蘇詞中情感的發(fā)展起伏基本是因為"氣"的推動作用,由于養(yǎng)氣與積氣的作用,那向往英雄事業(yè)的英豪之氣,無法實現(xiàn)理想反而屢遭誣陷的悲憤之氣,企圖超越現(xiàn)實苦難獲得精神自由的超逸之氣,以及堅持清高人格的剛毅之氣與堅信自己精神力量的激昂之氣等等都會有意無意地在其詞中出現(xiàn)。因此,當諸氣交替出現(xiàn)在詞中時,詞在內容上往往出現(xiàn)主題復雜不統(tǒng)一的現(xiàn)象,在形式上則表現(xiàn)為跌宕起落,豪雄之聲與衰颯之嘆同時唱起。當然,正如我們在前面所論述的,蘇軾之"圣處"乃在于能以"養(yǎng)氣"超越"積氣",因此,象《念奴嬌·赤壁懷古》那樣完全跌入消極情緒的作品還是并不多,大多數(shù)蘇詞都往往在經(jīng)過一番情感上的跌宕騰挪之后,最后又轉入或激昂,或開闊的境界,如《水調歌頭·中秋》、《滿庭芳·蝸角虛名》等皆是。前人每謂蘇詞境界"清雄放曠",今人亦謂蘇詞雖多感慨,但筆力勁拔,故能化悲怨為曠達,究其實,正是其"養(yǎng)氣"超越"積氣"使然。
上述四種形式是蘇詞具有氣勢強大的特點的最基本形式。它正是蘇軾以氣馭詞的結果,因此才發(fā)得起,放得開,調得轉,收得攏,宕得遠,一句話,全憑氣之驅動調遣,一任"逸懷浩氣"的盡情抒發(fā)?,F(xiàn)代科學家認為,氣有一種類似于"場"的感應作用,古人的"氣昌文達""氣盛言宜"、"氣與辭俱"之說表達的也是對氣辭相應現(xiàn)象的認識。然而,正因為蘇軾寫詞一任氣的抒發(fā),因此其詞的風格形式就難免不與傳統(tǒng)詞學觀念相左,形成蘇詞不同于前代與同時人的顯著特色,這種特色,長期以來被人視為"豪放",并認為"豪放"是蘇軾有意通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在"婉約"之外另樹的一派。今人對此則多持反對意見,他們認為蘇詞中真正抒發(fā)了豪情壯志的詞作還不到十分之一,因此,不如以"放曠"來界定蘇詞風格更為準確。我們認為,所謂"豪放"也好,"放曠"也好,其特點都在一個"放"字。將蘇詞與同時代及稍前稍后的大家如晏殊、秦觀、周邦彥等人相比,最大的不同之處即在于其詞能"放",而"放"這一特點的形成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即是主氣所造成的。其實蘇軾那些被人們視為風格豪放的作品并不在于其內容有多少豪壯的成分,而是在于它能直抒胸臆,直訴懷抱,能"新天下耳目,使弄筆者始知自振"。
既不象晏歐小詞那樣含蓄蘊藉,婉麗閑雅,也不象秦賀等人詞那樣情深韻逸,風致嫣然,更不象周詞的回環(huán)往復,極盡纏綿幽渺之能事。概言之,晏歐秦周等人的作詞旨趣在于表現(xiàn)一種優(yōu)雅含蓄的風神韻致,而東坡則常常以詞來抒發(fā)自己的憤氣、狂氣、浩氣、逸氣。如前所述,這種種意氣即是包括了"積氣"與"養(yǎng)氣"在內的人生感慨,由于它的深重與強烈,故發(fā)而為詞,或噴涌而出,或淋漓盡致,而很難做到含蓄纏綿,婉曲有致。進而言之,不但蘇詞"放曠"特色是其主氣所然,而且那些歷代詞家以或褒或貶的態(tài)度指出的所謂"以詩為詞"、"以文為詞"、"始尊詞體"、"不守聲律"、"粗豪"、"變格"等特點也是因主氣所造成的。正因為蘇軾作詞以抒發(fā)意氣感慨為旨趣,所以才會有意無意地超越傳統(tǒng)曲子詞的藝術規(guī)范,形成"自成一家"的風格。限于篇幅,我們對此中究竟只能略作分析。
所謂"以詩為詞"首見于陳師道《后山詩話》:"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其后劉辰翁《辛稼軒詞序》亦云:"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豈與群兒雌聲學語較工拙。"如前所述,蘇詞多是"氣"的產(chǎn)物,其原意根本就不想"與雌聲學語較工拙",當其胸中憤氣激蕩,浩氣充盈之時,其"傾蕩磊落",力量非常巨大,不但閨房庭院不能限制,就是天地時空也任其馳騁。在詞中,他不僅談古論今,驅經(jīng)遣史,而且在句法格式上也時時不為詞語所囿,他不僅以詩語入詞(如《歸朝歡·和蘇伯固》開頭四句就完全是詩語),而且也常以文言句法入詞,大量的文言語氣助詞如"矣"、"哉"、"也"、"耳"更是頻繁地出現(xiàn)在詞中,這在那些嚴守詞語必須輕倩靈巧,精工諧婉的傳統(tǒng)詞家看起來,的確是越出了"本色"的。傳統(tǒng)詞家一向認為,詞忌用大筆、重筆,忌"使才使氣",但如果不用大筆、重筆的話,蘇軾那充溢于胸中的"千丈氣",又怎能宣泄傾吐盡凈呢?正因為蘇軾在詞中極為放縱地"使才使氣",所以才產(chǎn)生了"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的藝術效果。
所謂"始尊詞體"云云,則主要肯定蘇詞能突破"詩莊詞媚"詞為艷科的傳統(tǒng)觀念,即如胡寅《酒邊詞序》所言:"及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于是花間為皂隸,而柳氏為輿臺矣。"詞為什么會以"媚"為其體征?這主要是因為它產(chǎn)生于花間筵前,其功用乃是為"綺筵公子、繡幌佳人","用資羽蓋之歡","以助嬌嬈之態(tài)"。
出于這種目的,當然要極盡"綢繆宛轉"千嬌百媚之能事了。而蘇軾卻要于詞中抒發(fā)高人雅士的"逸懷浩氣",體現(xiàn)士大夫文人的生命精神與生命意識,這當然是與"艷""媚"無緣的。如前所述,蘇詞之氣中含蘊有激憤、悲慨、豪雄、清逸等多種成分,卻唯獨很少哀怨凄惋,因此,同是寫懷才不遇的感慨,他也只是象《沁園春·孤館燈青》等詞那樣直接抒發(fā),而不會象賀鑄《芳心苦》、周邦彥《六丑》那樣以比興寄托的形式嬌羞脈脈、楚楚動人地傾訴出來。他諷刺秦觀的"銷魂,當此際"而贊賞柳永的"正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正是因為秦只抒艷情而柳卻能寄以人生感慨。陳絢《海綃說詞》謂:"東坡獨尊氣格,箴規(guī)柳秦,詞體之尊,自東坡始。"正是看出了"氣格"對于將詞從柔婉卑微的"小道"地位中振拔出來,實在有著重要作用。
至于"不協(xié)音律"、"不自緣飾"則是蘇詞自產(chǎn)生以來就一直蒙受的非譽,在當時與后世也都不斷有人為之辯解。若從"氣"的角度來考察,蘇詞中所出現(xiàn)的不協(xié)律現(xiàn)象則主要牽涉到詞的主體性問題,即詞究竟為誰而作?首先,詞在最開始是被稱作"曲子詞",考慮到要"應歌""合樂",所以格律甚至比內容更要緊。為了使聽者感到悅耳,因此特別講究"字正腔圓"、"音聲諧婉"。其次,由于詞的主體是聽者,因此作者也難以抒發(fā)自己的真實懷抱,情感既不真不足,就只好靠精美的辭句來包裝,因此,傳統(tǒng)詞作特別重視修飾也是很自然的。而東坡詞乃是其抒發(fā)人生意氣的"陶寫之具",其主體便是作者本人,故不必象那些代言之作一樣,處處考慮"應歌",考慮取悅于人。東坡曾自道:"某平生無快意事,唯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又謂自己寫文章"滔滔汨汨","常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自評文》)。這雖然是在談作文,但其詞也同樣充溢著一股"雄放杰出之氣","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
陸游說:"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聲律耳。"瑏瑨這確實是對作者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準確理解。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說:"韶秀是東坡佳處,粗豪則病也。東坡每事俱不十分用力,古文、書、畫皆爾,詞云爾。"指出東坡詞有"粗豪"之病,其實這種"粗豪"正是主氣之特點帶來的,正如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引南山語所云:"以情勝者,恐流于弱;以氣勝者,恐失于粗。"元好問在《新軒樂府引》中對蘇詞有一段最好的說明:"唐歌詞多宮體,又皆極力為之,自東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坡以來,山谷、晁無咎、陳去非、辛幼安諸公俱以歌詞取勝,吟詠情性,流連光景,清壯頓挫,能起人妙思。亦有語意拙直,不自緣飾,因病成妍者,皆自坡發(fā)之。"總之,語意拙直,不自緣飾,正是因為作者于"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而這一派詞人的共同特點,也是由主氣的蘇詞肇其端的。
最后需要辨析的是蘇詞非詞壇正宗、本色,乃別格、變調、變體之說。此說首倡者為明代張}。他在《詩余圖譜》中說:"詞體大約有二:一體婉約,一體豪放。婉約者欲其詞情蘊藉,豪放者欲其氣象恢宏。……大約詞體以婉約為正,故東坡稱少游為今之詞手。后山評東坡如教坊雷大使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詞為什么會以婉約蘊藉為特質呢?宋人王炎曰:"長短句命名曰曲,取其曲盡人情,惟婉轉嫵媚為善,豪壯語何貴焉。"瑏瑩"婉約"、"委曲"、"細密"等之所以會成為詞所常用的表現(xiàn)手法,就是因為能夠"曲盡人情"。然則豪放難道就不可以"曲盡人情"了嗎?論詞者認為,豪放只宜宣泄意氣,而不能"曲盡人情",尤不宜表達人們深心中那種幽約怨悱的隱密之情,所謂"詩言志,詞緣情"、"詩之境闊,詞之言長"(王國維《人間詞話》)。詩詞的功用本來是各不相同的,但蘇軾既然無論詩詞,均要寄以意氣,抒發(fā)自己的胸襟懷抱,而不象秦觀、周邦彥等人一樣,只是用詞來體驗心靈意緒,通過一唱三嘆,回環(huán)往復的形式,婉轉曲折地表達抑郁落寞的情感,所以他就用不著考慮其表現(xiàn)手法是否需要"婉約"、"委曲"了。如前所述,當他痛快淋漓地抒發(fā)胸中的悲憤、悲慨、清逸、清剛之氣時,有時連聲調格律與語辭修飾都顧及不上了,遑論其他?因此,在當時與后世那些以"微婉"、"蘊藉"、"細密"、"含蓄"、"綿麗"為詞之藝術特質的人們看來,充滿著"豪放"、"曠達"、"沉郁"、"激宕"、"超邁"、"恢宏"之氣的蘇詞的確不是詞壇正宗,而只能是變調別格了。
以上從氣為何物,氣從何來方面探索了成為蘇詞精神底蘊的氣本積淀,從因氣生文,以文抒氣方面探討了作者胸中之氣溢為作品文本之氣的氣現(xiàn)過程,從氣驅文勢,文隨氣轉方面分析了氣辭相應的氣動現(xiàn)象,進而又從蘇詞主氣角度探索了它之所以會超越傳統(tǒng)曲子詞藝術特質的種種原因??v觀唐宋詞壇,因著創(chuàng)作旨趣之不同,大致存在著"以色為詞"、"以趣為詞"、"以韻為詞"、"以氣為詞"幾種情況。其中"以色為詞"者意趣在于調笑謔浪,故多打情罵俏甚至語涉狎邪。東坡對此類深惡痛絕,其不滿柳詞蓋出于此。"以趣為詞"者意趣在風趣幽默,故極盡俳諧調侃之能事,欲以此博人一粲。東坡于此類間亦有作,但志不在此。"以韻為詞"者其意趣在情致,無論寫艷情還是抒愁懷都講究含蓄蘊藉,余韻深遠。今東坡集中不少婉約詞即屬此類,其芳菲悱惻之懷、纏綿宛轉之致亦不亞晏、歐、秦、周。
但正如本文所論述的,由于天資超邁,學養(yǎng)深厚,遭際坎坷等原因,其胸中之"積氣"與"養(yǎng)氣"的交匯激蕩,必然要自覺不自覺地沖破詞壇陳習,自成"以氣為詞"一家。然此一家在當時與稍后都少有賡續(xù)者,蓋胸中無是氣,筆下便無是詞也。比及南渡之后,因著時代與身世之故,文人們的慷慨磊落之氣被激發(fā)起來,詞壇上才響起了悲壯激昂、氣勢磅礴的交響樂,而"主氣"之蘇詞也才因此種機緣,完成了由"自成一家"到"開此一派"的歷史過程。
①郭x《靈芬館詞話》卷一,《詞話叢編》本,中華書局1986年版。②蔡宗茂《拜石山房詞序》,見《清名家詞》,上海書店復印本。
③蔣兆蘭《詞說》,《詞話叢編》本。④蘇轍《上樞密韓太尉書》,《欒城集》卷二十二,《四部叢刊》影明本。
⑤陳竹《中國古代氣論文學觀》第7頁,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
⑥魏禧《論世堂文集序》,《魏叔子文集》卷八。⑦見孔凡禮《蘇軾年譜》卷十一、十二、十三。中華書局1998年版。
⑧《唐宋詞鑒賞辭典·唐五代北宋》第616頁,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年版。
⑨《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九:"山谷云:東坡道人在黃州,作《卜算子》云云,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數(shù)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
⑩蘇軾《答黃魯直書》,《蘇軾文集》卷五十二,中華書局1986年版。
〔作者單位:湖南師范大學中文系〕責任編輯:胡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