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弱，不是女人的名字

于　秀

我用自己創(chuàng)造的一切在證明著我絕不是一個可以被人忽視的小女人，我希望用自己的勞動和成績給女人們，特別是那些面臨第二次選擇、正在彷徨的下崗女工們一點啟示:在未來只要肯拼命干，你們雖然還是女人，但絕不普通。

一

跟許多人相比，我應該說還是比較幸運的，19歲護校畢業(yè)，我到了第四色織廠醫(yī)務室做了護士。

那年上海甲肝大流行，平日清閑的醫(yī)務室一下變得亂糟糟的。

正在這時，他出現(xiàn)了，他也是一名甲肝患者，是保全車間班長。我們由相識到相戀，而媒介竟是那么一種可怕的東西——甲肝，這為以后我們的生活投下了陰影。可當時正處于熱戀當中的我們卻沒有在意，很快，我們結(jié)婚了。

4年以后，我們添了個兒子，我跟丈夫兩個人相親相愛，清貧的日子過得也有滋有味。

我平時喜歡打扮，為了讓我買一件價格貴一點的羊毛外套，丈夫?qū)幵赋砸粋€月的泡飯，而把省下的午餐費全部交給我。我有時想想，真覺得好幸運，好滿足。

誰知到了1993年，丈夫的身體不行了，臉色青中帶灰，我托分在華東醫(yī)院的護校同學給丈夫做了檢查，結(jié)果令我目瞪口呆:丈夫得了肝癌而且已經(jīng)到了晚期。

從1993年的12月到1994年的12月，我沒有再上班。廠里照顧我和丈夫的情況，每月發(fā)給我們80%的工資。我和丈夫到處求醫(yī)問藥，氣功練過，中藥喝過，偏方土方試過，為了與擴散的癌細胞對抗，丈夫曾喝下了成桶的中藥湯，可結(jié)果卻是我們都無法抗拒的。

離1995年新年還有幾天，丈夫終于離我而去。那時我只有37歲，結(jié)婚還不到10年?；氐娇帐幨幍募依?，望著空起來的大床，我這才明白，他真的走了，真的扔下我跟兒子走了。我感到了一陣陣恐懼和凄涼。

丈夫去世的一個星期后，我?guī)е谏男⒐亢蛶兹f塊的藥費單據(jù)來到廠里，這些錢大多數(shù)都是我東拼西湊的從親戚、朋友手中借來的。

可來到廠里我卻傻了眼。我們廠因長期虧損、資不抵債被一個合資廠家兼并，并且廠里40歲以上的職工全部下崗回家。

“可我只有38歲啊，”我與勞資科的人爭辯?！澳俏覀儾橐幌掳?。”半天，他們才在一個待業(yè)人員名冊里查到我。望著那些留守的勞資人員一臉的無奈，我知道事到如今再吵再鬧也沒有用。

工作丟了，飯碗沒了，自然，幾萬塊錢的藥費單據(jù)更已像廢紙一般。

回到婆婆家，看到老人一頭的白發(fā)，我忍住了要訴說苦水的念頭，強裝笑臉說，廠子里答應我明天就去上班，藥費過一段時間就給報銷。

從婆婆家里出來，往常逛街只顧注意時裝櫥窗的我，一下子留意起街頭上越來越多的小商小販和擺攤設點的人來，我想也許有一天我得像他們一樣自謀出路，自食其力。我不像有的女人，自己的飯碗丟了，還有丈夫做靠山，只短短的一年時間，我便一無所有。我從一個自認為最幸福的女人一下子墜入了最痛苦的深淵，何去何從，眼前淚水織就的霧擋住了所有的路。

回到家里，我拿出了幾支杜冷丁。我想一了百了。

就在我閉上眼睛，用針頭挑破了皮膚的時候，“媽媽，媽媽，你看，我考試得了雙百?！眱鹤舆吶逻呉荒樑d奮的從外面跑了進來，婆婆跟在后邊。兒子的一臉明媚讓我的心劇烈顫抖起來。

是啊，誰說沒有希望，沒有留戀，我不是還有兒子嗎?我怎么能扔下他不管，我只考慮到自己的痛苦和無奈，我為何沒想到一個沒爹沒媽的孩子會是多么的凄苦，我怎么能如此自私和絕情呢?

二

打消了輕生的念頭，我像瘋了似的一天到晚在外面奔波，工作不少但都很難遂我的心愿。站柜臺賣東西我怕碰上熟人讓人看不起，到飯店洗盤子我又怕毀了我這雙做護士的手，到街上賣點小東西我又不好意思叫賣。這樣折騰了一個月，我也沒找到合適的工作。

我開始有些灰心，也許我應該再找個男人，那樣，我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為自己的肚子東奔西走，娘家媽也勸我趁年輕再走一步，嫁夫跟夫，穿衣吃飯，這是最天經(jīng)地義的事?？墒?，我真的只能把自己的出路再去維系在哪個男人身上嗎?每當我這樣問自己，我就會被一種不服氣的情緒激勵著，我不信女人就不能養(yǎng)活自己。

還是我的舅公啟發(fā)了我:“你本身是護校畢業(yè)，有中專文憑，你應該多從醫(yī)護角度去考慮自己的工作，干自己最專長的?！本斯脑捵屛覍ψ约旱穆访骼势饋?。

很快，我在一家專治不孕不育癥的私人診所找到了一份接待病人的工作，月薪600元。這個工作雖然很累，很麻煩，可我還是十分珍惜這次工作的機會，盡量做到耐心細致地為病人服務。

慢慢地，我的心情逐漸從亡夫的苦悶中解脫出來，人也胖了一點，臉色也好多了。可如果生活真的這樣順利平靜，自然，我的另一個夢也不會有了。

那是1995年的夏天，天熱得要悶死人似的。我替一位有事的同事做下午班。剛剛換上隔離衣，我的一個很熟的病人何玲風風火火跑進來，拿著一支青霉素，要我替她趕快注射，因為趕著在股市收盤之前再去吃一筆“長虹”?！翱墒?，青霉素是要做皮試的?！蔽覟殡y地對她說，何玲不在乎地搖搖頭。“你不要太杠頭好不好哎，我昨天剛剛打過的，只不過時間長了一點點，不會有事情，求求你快給我打一針，我急著上股市?！?/p>

望著何玲一臉焦急，我還是下不了決心，我知道青霉素過敏是要出人命的。可就在我猶豫的瞬間，何玲竟自己拿起了注射器，一邊麻利的稀釋藥水，一邊炫耀地說:“我以前也干過護士，你不動手我自己也能行?！?/p>

轉(zhuǎn)眼間，何玲已自己注射完畢，她一邊系褲帶一邊得意地說:“你看，沒什么問題吧，你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太死，這樣可是發(fā)不了什么財嗅。”誰知話音剛落，何玲的臉色瞬間發(fā)青，眼睛往上一翻，便直挺挺地往前撲去，我嚇得尖聲叫了起來。手忙腳亂中，我知道事情壞了，阿玲肯定是青霉素過敏，等喊來主治醫(yī)師，阿玲已經(jīng)斷氣了。

我也嚇傻了，雖然是阿玲自己打的針，可當時只有我們兩個人在場，我如何能說得清楚，好在針筒上面的指紋和阿玲身上針眼的距離都能夠說明問題，盡管如此，出了人命，我還是被拘留了。

診所的老板還是不錯的，他出了兩萬塊錢為我找了一個很好的律師。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調(diào)查、辯論，我被認定犯了瀆職罪。因為當時我完全可以阻止何玲，但是我卻沒有，這違背了一個醫(yī)護人員最起碼的道德和職責。最后，我以瀆職罪被判刑兩年，又因死者家屬態(tài)度很好并積極替我開脫而緩刑兩年。

但是診所被勒令關閉了。連累了那位老板，我心里不忍，而他卻安慰我說:“這里不能開了，我可以到別處去做，關鍵是你自己將來怎么辦?！笔堑?，因為這場人命官司，我在醫(yī)護界算是出了名，沒有哪一家診所再肯雇傭我這樣的人做護士，靠專長吃飯的這條路算是斷掉了。我一下子又陷入一無所有的境地。

就在我重新打起精神，到處找工作的時候，我的婆婆突然因腦溢血去世，已上小學四年級的兒子只得回來跟我住。平時很少為孩子操心的我，突然發(fā)現(xiàn)就憑我的那點積蓄要帶孩子一起生活簡直不敢想象。我來到一家美容廳想做服務員，誰知老板卻問我，你有文憑嗎，就是那種美容美發(fā)服務學校的文憑。我搖搖頭，老板說那你去拿一張文憑再說吧。

我照報紙上的地址找到一家據(jù)說發(fā)香港文憑的美容美發(fā)學校，光學費就要2000元。我咬咬牙，把自己存折上僅有的2000元全部取出來，交了學費。從此以后，每天我都去學校，路上要倒三次公共汽車。在學校里，我是年齡最大的一個，也是最用功的一個。

這樣大約半年以后，我通過了考試，拿到了一張蓋著金印的香港莫尼坦美容美發(fā)學院的畢業(yè)證書。

我拿著這證書興沖沖的去找老板，老板卻一翻眼:“這一陣生意不好，我正準備減員呢。就你這樣的下崗女工還想做美容師。”

老板的話傷透了我的心，我付出了自己全部的代價，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下崗女工怎么啦，下崗女工拼起命來，恐怕沒有人能抵得住，我不甘心。

我下了決心，我一定要自己辦一家美容廳，讓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看看。

可決心歸決心，真要辦實事兒，就需要實實在在的東西來支撐。為了租一個價錢便宜，地段又不是太差的門頭房，我跑遍了大街小巷。為了籌措20000元錢的資金，我借遍了所有的親戚、朋友。那一個月我整整掉了10公斤的肉，才把美容廳開起來?？墒牵捎诘亟翘?，價格又太高，門頭不夠鮮亮，有錢的人不想來，沒錢的人想進又進不起。很快，我的本錢全部賠進去，周轉(zhuǎn)不動的我再也支撐不下去了，只好關門大吉。

那一陣，我都是晚上12點以后才敢回家，因為我的家里坐滿了等著要債的人。最后，他們大概看我還錢無望，便拿走了我們家所有值錢的東西，連我丈夫活著的時候給我買的一件純羊毛外套也拿走了，只給我和兒子留下了一床被子，一摞吃飯的碗?？吹竭@個樣子，我傷心地抱著兒子痛哭起來。

三

可盡管到了這個份上，我覺著自己的那個夢還沒有做完，那夢里的美好和成功依舊在前方向我招著手，在誘惑著我，繼續(xù)向前走。

我開始在家里試著接待一些同齡的女人，她們當中大多數(shù)是工薪族，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步入中年的她們時時為自己日益蒼老的形象著急。開始，我只收成本費，而且，做得多了，我也總結(jié)出一些經(jīng)驗來，針對每個人不同情況分別替她們做美容，時間一長，還真的有了一些效果。

并且，我還通過聊天了解一些女人并不只是想做美容，而是想通過這種形式結(jié)識一些朋友，在一起聊聊天，抒發(fā)一些心中的煩悶。因為40歲的女人自有那難以排解的寂寞，一方面面臨青春不在的困惑，一方面又為家庭、孩子、丈夫操心，所以，許多女人到了這個年齡都慘兮兮的一臉悲觀。而我則以自身的經(jīng)歷開導她們。慢慢地，我交上了許多朋友。她們信任我，甚至到了后來，她們?nèi)⒓邮裁椿槎Y、壽宴，怎么打扮，怎么搭配服裝也跑來問我，在為她們一一設計以后，我突然有了靈感，這也許就是形象設計吧。

我年輕的時候就愛打扮，而且為了搭配服裝看過不少書，因此，當時在廠里也是出了名的會扮靚的時髦人物。如今，人們的生活都有了提高，自然講究生活質(zhì)量，而這其中穿衣戴帽卻是一門大學問。我上街就常常發(fā)現(xiàn)一些女人打扮得不倫不類，一點品味都沒有，這其實就因為她們根本不懂服裝搭配，或者說干脆就沒有人去為她們做一些恰如其分的設計。這的確是一種遺憾。

我把想法同我的一些客戶兼朋友們說，她們很贊成我的設想，也紛紛告誡我，即使要搞什么形象設計，也不要光盯著那些有錢人，因為我們這個社會最大的消費群還在工薪族。就這樣，在朋友們的幫助下，我的“十美”形象設計美容廳在1996年的春天開業(yè)了。

因為服務周到，價格層次劃分的比較公道，吸引了不少顧客，到了傍晚，我這里就人滿為患。我搞了幾次美容講座和形象設計的公開課，很快，名氣就有了一點。在我們那個地方，大家都知道“十美”是一個工薪族消費得起的地方。

有的客人來過以后再帶自己的親朋好友來，像這種情況，我格外優(yōu)惠。我的目標很明確，我們現(xiàn)在是創(chuàng)業(yè)階段，不求多高的利潤，只求站穩(wěn)腳跟，打出信譽和質(zhì)量，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發(fā)展起來。而且，我們對每一位顧客都百分之百的負責，不論有什么要求，我們都會竭盡全力的服務，所以，現(xiàn)在我的業(yè)務量已不僅僅局限在美容美發(fā)上，從婚禮的全套服務到個人形象的定位，從美容美發(fā)到服裝設計，有時候忙得連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但我卻興奮極了。

我終于看到了我的夢正在我腳下一點點升起，我雖然還沒有把它完全抓在手里，但是我已經(jīng)可以觸摸它，那是一種踏踏實實的感覺。

到今年的春天，我們“十美”已經(jīng)3周歲了，財務狀況良好，盈利雖然不是很大，但也足夠我還上以前的債務，并且?guī)蛢鹤訐Q了一個重點學校。

直到今天，我店里的利潤也沒有一下子暴漲起來，但卻是細水長流，每天都有收獲。我想這才是踏踏實實的賺錢之道。

有時我想，人，原來是有這么大能量的動物。如果不是失去了廠里的工作，成為下崗待業(yè)人員，也許我會永遠待在那個小小的醫(yī)務室里，每天用茶水和報紙消磨著生命，浪費著這些能量，那樣我將永遠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女人，而現(xiàn)在一切都不同了。

我用自己創(chuàng)造的一切在證明著我絕不是一個可以被人忽視的小女人，我希望用自己的勞動和成績給女人們，特別是那些面臨第二次選擇，正在彷徨的下崗女工們一點啟示:在未來只要肯拼命干，你們雖然還是女人，但絕不普通。

(李貞剛摘自1998年4月4日《現(xiàn)代女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