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鯤
那時候,我正在一所末流中專無可奈何地打發(fā)著我學(xué)生時代的最后時光。
恬坐在我前面。恬的美麗和清純常常是這個千余人的校園里男孩們最熱烈的話題。
而我,是這幫男孩中最平淡無奇的一個。我只能像許多的單相思者那樣,以一種特有的敏感和激情不停地為她寫詩。一學(xué)期下來,已寫滿厚厚的一大本。我自然不敢拿給恬看,甚至連跟她說話的勇氣都沒有。我所能做的,便是日日課上課下望著她楚楚動人的背影發(fā)癥發(fā)癡。
第二學(xué)期快結(jié)束的時候,我為她寫的一組詩出乎意料地獲得了一家青年雜志的大獎。我自然激動萬分。在同學(xué)們的一片歡呼聲中,150元獎金翩然而至。
晚自習(xí)時從影劇院買來50張電影票,我一張張地送到同學(xué)們的座位上。我頗費了番心思地把恬的座位安排在我前面。我沒有勇氣讓她坐在我旁邊,然而,我也沒有勇氣不默默為她行注目禮。
將電影票放在她桌上的時候,我感覺手有些發(fā)顫,臉也發(fā)熱,心跳得厲害。而恬連頭也沒抬一下,專注地看她那本枯燥的《工業(yè)統(tǒng)計》,似乎壓根兒不知道怎么回事。下課鈴一響,同學(xué)們興高采烈地往電影院里趕,而恬夾起那本書若無其事地走了。粉紅色的電影票隨著她的衣袖漾起,輕盈落在地上。
我的心猛地一涼,像一下子沉到了冰谷底。一種說不清的滋味浸濕了我整個的身心,一種被輕視被侮辱感深深喚醒了我男子漢的自尊。
那晚,我燒毀了所有寫給恬的詩,甚至那張獲獎證書。在我看來它帶給我的不再是榮耀而是恥辱。我暗暗發(fā)誓,要以自己的勤奮和聰慧來證明我是一個值得她愛的好男孩。
然而,盡管我將1.5的眼睛熬成了300度,以滿腹的才情熬成了學(xué)校師生皆刮目相看的人物,恬卻依舊仿佛不知道她后面坐著的那個名叫阿源的男孩。她依然靜靜地迎送著每一個美麗的清晨和黃昏,以燦爛的笑容編織著她一個人的世界。
我感到一種失敗。一種痛徹心肺的失敗。我也曾一次次地勸慰自己不能為一個女孩而活著,也曾一次次發(fā)誓,忘掉她,去追求更崇高的東西。然而,每當(dāng)她的倩影不經(jīng)意地落入我的視野,我便不再是我自己。我也因此而調(diào)了座位,但最終仍以看不清黑板為由返回“原籍”。
轉(zhuǎn)眼到了第四學(xué)期。這是我們學(xué)生時代最后的一百多天。班上的每個人都變得寬容友愛起來。班上的幾對在學(xué)校三令五申的禁令中執(zhí)著生存的鴛鴦更是形影不離。恬也似乎大方多了,免費賜予班上那幫追求者許多甜甜的笑,有幾次還犧牲周末,陪他們逛逛,吃吃夜宵,看看電影……然而她依然是驕傲的公主,沒有誰真正進入過她的世界。
我和她依舊沒有交往,然而,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怎樣地愛著她。
鶯飛草長,紫燕翻飛的季節(jié)。學(xué)生時代的最后一次運動會在學(xué)校新修的田徑場拉開帷幕。一向柔弱恬靜的恬居然報跑3000米,一下子成了學(xué)校爆炸性新聞。
比賽開始前,恬忽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如瀑的長發(fā)剪成了齊耳短發(fā),更襯出那張臉的清秀與生動。墨綠色的運動衣緊裹著她健美的身段,更溢出一股青春氣息。一瞬間,我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她燦燦一笑,像面對一位熟識的朋友,說:“你文筆好,給我寫篇廣播稿,加加油,怎么樣?”
至今,我仍描繪不出自己當(dāng)時的感覺。這樣的感覺也許今生今世不會再有第二次。我只覺得心里猛然間盛滿了無限的暖意,眼角甚至有一點發(fā)澀。
還有最后四百米。恬仍在第五的位置,距第一名有將近五十米的距離。班上所有的人都快喊啞了嗓子,我的心仿佛被吊在半空中,緊張得無從下落。這時候,廣播里響起了播音員甜美的聲音:“計統(tǒng)一班的美麗天使,愿你的勝利成為大家一生中難忘的回憶……”整整播了三遍!
恬竟奇跡般地沖了上來。超過第四,第三,第二,在最后不到十米遠的時候,恬終于咬牙第一個沖到終點。
班上所有的男孩幾乎發(fā)了瘋。許多女孩擁著一身汗水的恬哭成一團。一向老成持重的班長冒著可能受處分的危險放了一掛5000響的鞭炮。我倚著綠色欄桿,望著碧澄如洗的天,好半天不知道干什么好。
此后,一切又都像沒發(fā)生過。我們不再有任何交往。日子飛逝而去,忙復(fù)習(xí)忙考試……班上的氣氛時而熱烈時而沉寂,歡快中透出淡淡的悲傷。
最后的分別無可抗拒地到來了。我默默地站在校園那個恬無法注意到的地方,目送她身著清澈的校服,穿一雙潔白的舞蹈便鞋,提一只鼓囊囊的大包,笑盈盈地蹬上那輛開往她家鄉(xiāng)的客車。車揚起一天的灰塵,緩緩駛出綠色校園……我終于艱難而堅定地舉起我的手,揮了揮……
不久,我回到家鄉(xiāng)的小城,在一家小小的廠子里做了一名普通職工。在艱苦而單調(diào)的日子里,我過得充實而孤寂。我依然寫我的詩我的散文,做我的文學(xué)夢。內(nèi)心深處,我仍是忘不了恬。在許多的夢里,她晶瑩的笑臉總是揮之不去。
二十二歲生日前夕,我出乎意料地收到一紙賀電。沒有地址也沒有落款。只寫著:12月20日楚天電臺吉祥鳥會帶去我最衷心的祝福。
會是誰呢?在激動不安的猜測和等待中,12月20日12點30分,“朋友,你好,”主持人劉虹甜潤的聲音終于響起。第一首,不是,第二首,仍不是……
整點新聞過后,劉虹的聲音忽然充滿憂傷。我仿佛意識到了什么,心一陣狂跳。她說:“今天一個遠在深圳的女孩向洪湖的男孩在這里要了一首《只要你過得比我好》……”
“她說了,阿源,作為一個有才氣的男孩子,你并不聰明,你太缺乏男子漢的勇氣和自信心了。如果當(dāng)初,甚至是離校的那一霎那,你親口對我說些什么,也許,今天我就會陪在你身邊為你親自燃起22支生日蠟燭了。你終究是沒能理解一個也如此深愛你的女孩……”
“這一切都過去了。如今的我已不是從前那個甜甜的女孩了。不久,我將結(jié)束我兩年艱辛的打工生活,成為一個優(yōu)秀大男孩的新娘。對你,我唯有祝福,但愿今生今世,你過得比我好……”
音樂驟然響起,我的心像猛然讓人用刀扎了一下,一陣痙悸。淚水,晶瑩的淚水,一顆顆滾落在我冰涼的手指上,腦海里一片空白只有那一首《只要你過得比我好》在我十平方米的小屋里彌漫著,彌漫著,為我這段銘心的戀情打上一個永遠無法完美的完整的句號。我將咀嚼著它,走過我漫長的人生之旅。
(子秋摘自《傾訴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