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亞平
朗博穿著寬松的絨線衫,手里是一只高腳酒杯,杯中鮮紅的液體燦爛地蕩漾著。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日是朗博五十一年來最快樂的一天,他的歷史小說《戰(zhàn)役》在獲得法蘭西學院小說大獎兩個星期后,又獲得了法國文學的最高獎——龔古爾獎,這在法國文學史上是史無前例的。懷抱著這么多的榮譽,朗博自然得笑納那無盡的祝賀、宴請,還有簽名,然而,這一切并沒有使朗博產(chǎn)生飄飄欲仙的感覺,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我走過了五十多年的生命歷程,已經(jīng)沒有任何幻想了?!?/p>
帕特里克·朗博(PatrickRAMBAUD)生于一九四六年四月二十一日,母親早逝,父親是珠寶商。朗博小的時候,父親總是給他買成堆成堆的書,可是到了一九六四年,也就是朗博十八歲那年,父親去世了。在那悲傷的六十年代,朗博讀托洛茨基的回憶錄,還有安德列·布列東、維克多·雨果、亞歷山大·托馬斯的作品。后來,朗博又結識了兩位老年朋友——皮卡比婭和馬塞爾,這兩人對他影響很大,因為他們都是玩世不恭的人,馬塞爾更是個總愛“繃著臉兒說笑話的混蛋”。朗博喜歡他的這兩位朋友,于是他摒棄一切在他看來屬于“矯揉造作”、“一本正經(jīng)”的東西。一九七○年,朗博和朋友一起創(chuàng)辦了娛樂刊物《當代》。那時,他是個小伙子,血氣方剛,但二三十年來,他沒有什么變化,只是胡須慢慢地變白了。他仍然住在那幢租來的老房子里,仍然愛吃自己種在房前屋后的那些核桃樹上的果子。
朗博一直靠寫作為生,日子過得還不錯。他總共寫了五十幾本書,其中一半是代別人寫的:他模仿某些作家的風格寫作,作品署上別人的名字,別人支付他報酬,如此而已。甚至就在他寫得獎作品《戰(zhàn)役》的同時,他還另外代別人寫了三部書,只是人們永遠無法知道雇主的名字。朗博喜歡自己選擇的這種生活方式,一九七○年,他的第一部小說《放血》(LaSaignée)出版的時候,他就夢想像凡爾納那樣,和出版商簽訂二十五年的長期合同,每年出兩本書,只可惜那時畢竟不是十九世紀,書早已成了不掙錢的商品。朗博自己署名出版的小說和戲劇有二十幾部,如《盜竊》(Fric-Frac,一九八四年出版)、《部長之死》(LaMort dun ministre,一九八五年出版)等。
《戰(zhàn)役》這部書的寫作最早是由他的出版商讓·克洛德·法斯凱爾提出的。這個主意對朗博來說,開始只是一個問題,然后是一種好奇,接下來是滿心的渴望,最后變成了難以割舍的需求。朗博花了兩年時間研究拿破侖大大小小的戰(zhàn)斗,閱讀了大量的各種各樣的資料,其中包括當年參戰(zhàn)者提供的筆錄。他還多次深入當年的戰(zhàn)場,以至于對當?shù)氐膭又参锒加辛讼到y(tǒng)的了解。最后朗博終于提起筆,重現(xiàn)了拿破侖戰(zhàn)爭生涯中的一次戰(zhàn)役——愛斯林戰(zhàn)役。這本巴爾扎克想寫卻沒有寫成的書,朗博把它寫了出來。
《戰(zhàn)役》所描繪的故事發(fā)生在愛勞之戰(zhàn)兩年之后,滑鐵盧戰(zhàn)役六年之前。愛斯林是奧地利的一個小村莊,位于維也納東南六公里遠的地方,一八○九年五月二十一日到五月二十二日,拿破侖指揮他的大軍和查理大帝率領的奧軍在這里激戰(zhàn)。就在這三十幾個小時的戰(zhàn)斗中,法奧兩軍共戰(zhàn)死五萬余人,傷殘一萬一千余人。朗博在書中向人們敘述的就是戰(zhàn)爭這架殺人機器是如何在愛斯林這個屠宰場運作的。
朗博的這部歷史小說在法國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爭論。不少評論家認為,朗博這么個靠模仿別人風格來寫書糊口的工匠,其作品的字里行間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多少自己的風格。但正如讓·皮埃爾·迪松在他的《血淋淋的混戰(zhàn)》一文里所指出的那樣,僅僅因為他模仿過別人的風格就否定他的這部作品的價值,那是不公正的。其實,讀者只要捧起朗博的這本書,靜下心來,稍微認真一點地讀上幾頁,就不難發(fā)現(xiàn)小說的字里行間處處夾著作者那笑瞇瞇的嘲諷的面孔,讓我們隨便拈來幾例:
某日,貝迪埃元帥陪同拿破侖來到多瑙河邊察看架橋地點。
陛下,地點好像選得很好。
當然?;实鄞鸬?,一邊往煙嘴里填煙絲。
只要劃一條小船來測一下水的深度……
沒你的事。
……和流速……
管好你自己的事情!
像往常一樣,貝迪埃的事情就是服從。忠誠地、模范地執(zhí)行主人的指示,這樣他便會得到巨大的權力和別人的傾羨?!?/p>
又一日,皇帝和幾位元帥一起打獵。拿破侖隨意往空中放了一槍,沒有擊落那只飛鳥,卻打瞎了馬塞納的一只眼睛。他猛然轉過身,對身邊忠誠的貝迪埃說:
你剛才傷著馬塞納了!
根本不是我,陛下,是您。
我?所有的人都看見了,是你亂放槍!
可是,陛下……
不要否認!
皇帝總是有理的,尤其是在他撒謊的時候?!?/p>
這就是朗博的嘲諷,這就是朗博的風格。他的嘲諷是不經(jīng)意的,是笑瞇瞇的,也是帕特里克·朗博所特有的。
朗博對筆下的人物著墨不多,卻能使人物帶上抹不去的特征。他筆下的拿破侖總是操著他那口科西嘉鄉(xiāng)音,到處吼叫,還動不動就暴跳如雷。
貝利高爾跳下他那汗淋淋的戰(zhàn)馬,向拿破侖報告:
陛下,大浮橋被毀了!
拿破侖狂怒地站起來,一揚手,用衣袖將自己正喝著的湯連同餐具一起掃落下來:
誰干的!以臨陣脫逃罪槍斃,這些修橋兵,就該對他們這樣!
說詳細點,一旁的貝迪埃元帥對他的副官說。
嗯……來了一個洪峰,河水一下子漲得很快……貝利高爾喘著粗氣。
怎么事先沒想到?嗯?!皇帝咆哮著。
想到的,陛下,沒想到的是奧地利人,他們處在上游的一個河灣里,向我們的浮橋投放裝有石頭的船只,沖斷了我們的厚木板和纜繩。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皇帝一邊氣呼呼地走來走去,一邊大喊大叫。他一把抓住勒杰諾上校的皮衣:
你算是個天才,快去給我把橋修好!
寥寥數(shù)筆,一個狂暴的拿破侖就凸現(xiàn)了出來:他掂著沉甸甸的肚皮,吼叫著,我們似乎還感覺到了他那狂怒的、四處飛濺的唾沫。至于拿破侖的粗魯,朗博用墨更加節(jié)?。?/p>
皇帝的下巴油光光的,他啃著雞腿,正和元帥們談著軍務,然后就不時地用那根吃剩的雞骨頭在一張大地圖上指指點點。
……皇帝的褲子上墨跡斑斑,因為他寫完字后,總習慣在褲腿上擦一下他的羽毛筆……
這就是朗博筆下的人物。他寫人物是像畫漫畫似的,不經(jīng)意之間,拿破侖的粗鄙和邋遢被活靈活現(xiàn)地勾勒了出來。這種描寫手法也是帕特里克·朗博所特有的。
朗博對戰(zhàn)爭場面的描寫也頗有獨到之處,他展示給讀者的戰(zhàn)爭場面宏大而又精細,并且不斷地變換視角,努力地讓我們看到戰(zhàn)場的全部。在那驚心動魄的三十幾個小時的戰(zhàn)斗中,我們一會兒隨著他的鏡頭飛向高空,鳥瞰阿斯佩恩—愛斯林戰(zhàn)場上的滾滾濃煙、一陣高過一陣的火焰以及那密密麻麻的混戰(zhàn)中的人群;過一會兒,我們又隨著他的鏡頭深入到血淋淋的戰(zhàn)場中間,親眼目睹法奧士兵你一招我一式的搏殺……
生活在我們這個時代的作家是痛苦的:在他們的前面,有著數(shù)不清的大師、泰斗,也有著讀不完、看不盡的經(jīng)典、名著,其中有小說、詩歌,也有電影、戲劇。任何一種文學手段和技巧都不可能完全由他們來原創(chuàng)。在他們的作品中,總是或多或少地有著前人作品的影子,有著他們的前輩采用過的描寫或敘事的手法,有著與某某、某某“相同的”或“相近的”“風格”。這一切,都可能成為苛刻的批評家議論的話題。然而,對朗博來說,問題的關鍵并不在這里,而在于他曾經(jīng)是一個被別人雇傭的寫手,他曾經(jīng)靠模仿別人的寫作風格而謀生:用署上了別人姓名的文稿換取報酬。今天,他雖然寫出了一部獲得大獎的作品,但面對那些知根知底的批評家挑剔的目光,他還能說什么呢?
實事求是地說,朗博的成功并不在于他的文學技巧有多么高超,當代作家企圖通過玩弄文學技巧來博得評委們的選票實在是太困難了。于是,評論家們便紛紛贊揚他敘述歷史事件的準確性,贊揚他用自己獨特的筆調,生動而準確地重建了當年的愛斯林戰(zhàn)場,甚至連士兵軍服上的紐扣都沒有弄錯一個。然而,僅憑生動準確地描繪一次戰(zhàn)役就能獲得此等史無前例的榮譽?看來,我們有必要順著朗博筆下的路標,親自去憑吊愛斯林古戰(zhàn)場,從中獲取某些鮮為人知的秘密。
愛斯林戰(zhàn)場的氣氛令人毛骨悚然。沿多瑙河東岸,從阿斯佩恩到愛斯林這條狹長的地帶,我們看到的是一片火光沖天,尸首遍地的慘景。房屋被燒毀了,焦黑焦黑的,房梁冒著黑煙,發(fā)出劈劈啪啪的響聲,有時,整幢房子一下子塌下來,揚起一陣陣灰燼。太陽穿過那厚厚的由灰塵、青煙還有濃霧組成的蒼茫,把血紅的光線灑在原野上??諝庵酗h蕩著火藥、馬糞還有血腥氣。成千上萬的尸體躺在曠野上,朦朦朧朧的,看不到盡頭。有的尸體還在燃燒著,像一堆堆篝火。這些死去的年輕士兵將在這里腐爛,烏鴉將撕碎他們的軀體……
那些負了傷卻僥幸活下來的人的遭遇又將怎樣呢?只需到外科主任貝爾西的手術室里看一眼就明白了:貝爾西醫(yī)生和他的助手滿頭大汗,手拿木工用的鋸子,正在一間茅屋里切除傷員的小腿或手臂。吼叫聲、咒罵聲不絕于耳。貝爾西醫(yī)生的助手中沒有一個學習過外科的,但他們卻都能勝任角色,因為他們只要用粉筆在傷員身上畫出需要截肢的部位就行了。被提升了的助手負責鋸肢,碰到靠近關節(jié)的地方,他們有時會越過一點界限,血便噴涌出來,但他們仍然要活生生地鋸斷那根骨頭,他們的病人便昏厥過去,停止了動彈。許多人像這樣心臟停止跳動,死去了,或者不幸被切開了動脈而流盡了身上鮮血。外科主任不時地喊叫:
笨蛋!你難道從沒殺過雞嗎?
每個手術不能超過二十秒,要做的手術太多了。接著,人們把那些鋸下來的手臂或小腿堆成一堆。在場的助手為了不至于嘔吐或者暈厥,開玩笑說:
又來了一個蹄膀!……
這些傷員難道非得截肢不可嗎?遇到可能恢復的病例,貝爾西醫(yī)生總是顯得非常煩躁。請聽下面的對話:
我們能讓他復原嗎,醫(yī)生?
如果有時間是可能的。
后面還有許多人等著呢。
我知道!
那我們怎么辦?
截掉,笨蛋,截掉!我厭惡這種事情……!
戰(zhàn)爭的受害者不僅僅是士兵,像拉納這樣的拿破侖的重將也被截了肢,以致于后來因傷口感染而死去。在他臨死的時候,滿屋的惡臭使他最忠誠的侍從也跑出了那間孤零零的屋子。
作者用夸張的筆調、嘲諷的語氣將戰(zhàn)爭在血與火之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血淋淋的殘酷和恐怖原原本本地、像好萊塢巨片似地呈現(xiàn)在了讀者面前。據(jù)說朗博酷愛美國電影,不知他的想象力是否因此而得以豐富。
拿破侖麾下的將士們確實能征善戰(zhàn),但他們并非都愿意以殺戮為樂,不惜傷殘自己的肢體,甚至拋棄自己的生命而到戰(zhàn)爭中來尋找刺激。相反,在激戰(zhàn)的前夜,士兵們都茫茫然,不知自己將被帶向何方。在露營地,大家都不說話,各自想著自己的家鄉(xiāng)和親人,他們中大多數(shù)人都戴著訂婚戒指,有些人懷里還揣著一枚微型肖像,或一縷情人的頭發(fā)。鏖戰(zhàn)就要來臨,萬一在戰(zhàn)斗中被俘虜,他們將被挖掉眼睛,割掉鼻子和舌頭。反正到明天夜幕降臨的時候,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已經(jīng)不在,或者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求生的欲望使他們覺得天空從來沒有這么清澈,周圍的景色從來沒有這么美麗。雖然感到害怕,雖然留戀人生,但他們是士兵就必須去作戰(zhàn),用貝迪埃元帥的副官貝利高爾的話來說就是“必須服從”。服從誰呢?
在愛斯林,貝西爾和貝迪埃兩位元帥此時也在嘆氣。貝西爾思念著他那溫柔的,在上流社會備受贊賞的美麗夫人和他那在歌劇院跳舞的情人。貝迪埃的兩位夫人雖然都不值得他想念,但他那個可愛的侯爵夫人卻占據(jù)了他整個心扉。英勇頑強的拉納元帥在凌晨三點半也沒有睡著,十五年的軍旅生涯中,死亡不時地與他擦肩而過,這一切早已使他厭煩。他想回家去,和他的夫人一起守著他們的兩個兒子長大。他不明白,拿破侖為什么要拒絕這種平靜而安詳?shù)纳?,而偏偏要跑到這個鬼地方來風餐露宿,流血流汗呢?像他一樣,大多數(shù)元帥也渴望戰(zhàn)場上的和平。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這些冒險家早已經(jīng)變成了資產(chǎn)階級,他們不愿意再這樣南征北戰(zhàn)了。戰(zhàn)爭,將帥們確實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這天夜里,只有最高統(tǒng)帥拿破侖一個人感到興奮不已:“偉大的榮譽,就是一陣宏大的噪聲。動作做得越大,聲音就傳得越遠。法規(guī)、機構、古跡、民族乃至蕓蕓眾生,一切都會消失,而這聲音卻將持續(xù)地響徹幾個世紀。”在近兩個世紀前的那天夜里,或許更早些,拿破侖就渴望能夠萬世流芳,把偉大的法蘭西帝國的版圖擴張到整個歐洲乃至整個世界。拿破侖就是這樣一個野心勃勃的人,所以他要打仗。他身上的這股力量究竟從哪里來,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我只知道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推動著我,什么也無法阻擋它,我只有一直向前,還要提防他們”。拿破侖這里說的“他們”指的是他周圍所有的人,當然包括貝迪埃、拉納、馬塞納、貝西爾等將領,這些人“佯作忠誠,他們跟著我,只是為了收集黃金、爵位、城堡和女人!他們討厭我,我也不喜歡任何人”。要說這些人的忠誠是假裝的,那可冤枉了他們。拿破侖使馬塞納元帥變成了獨眼,然而許多年來這位元帥無怨無恨,仍然鞍前馬后地拼命賣力。架浮橋的時候,他站在冰冷的河水里,一個人干十幾個人的活;戰(zhàn)場上,他身先士卒,奮勇爭先,這種忠誠是裝不出來的。若說他跟著拿破侖是為了收集錢財爵位,這倒是實話。馬塞納不止一次地做黑市買賣,有一次,他就成功地販賣了一批進口許可證,并為此得到了三百萬法郎的財富。貝西爾和貝迪埃兩人的嘆息聲中肯定也少不了這方面的內容。
如此看來,為了金錢與爵位,將領們不得不和拿破侖身上那股不可名狀的力量一起涌動,“服從”他的野心,即使這個野心將把整個軍隊乃至整個法國引向滅亡。
拉納元帥是唯一的一個敢于在拿破侖面前說出自己不同意見的人。奧軍利用多瑙河漲水,破壞了通往愛斯林戰(zhàn)場的巨大浮橋,法軍一下子陷入前無出路,后無援軍的地步。拉納見身邊的士兵一片片地倒在血泊中,便意識到“這個該死的波拿巴要讓我們大家都完蛋”。他果然不一會兒就受了致命傷,躺在病床上的拉納向拿破侖作了最后一次勸諫:“盡快結束這場戰(zhàn)爭吧,這是所有人的愿望。別聽你周圍人的話,他們都在奉承你。他們服從你,但是并不熱愛你,他們將會背叛你。事實上,他們一直對你掩蓋實情,這就是對你的背叛?!蹦闷苼雎犨^后,蹙了蹙眉,轉身走出了屋子,喊秘書:“記下來!拉納元帥臨終遺言!他對我說:‘我渴望活下去,為您和我們的法蘭西效力……”勸諫有什么用?固執(zhí)的拿破侖最討厭的就是這兩個字。
皇帝對拉納算是最客氣的了。貝迪埃有一次隨口糾正拿破侖說錯的一個地名,拿破侖便大聲吼道:“先擦干凈你自己屁股上的屎!”皇帝不但固執(zhí),還非常暴躁。要是他發(fā)了脾氣,滿堂的官員沒有一個膽敢亂說亂動的。上校軍官勒杰諾一直覺得造浮橋不妥,他認為:“匆匆忙忙地在一條正在漲水的河流上投放浮橋,這簡直是瘋了!……應該等到多瑙河平靜下來,恢復它原來的河道。這只需兩個星期,最多一個月。這樣草草率率地建一座浮橋,能頂什么用?應該往河底打木樁,建一座真正結實的橋?!笨上У氖沁@些話他沒敢對任何人說。馬塞納也有遺憾,他后悔沒有建議修筑工事,沒有在愛斯林周圍挖壕溝,以致于使奧地利人長驅直入。
假如拿破侖是個虛懷納諫的皇帝,或者至少他的性格略微溫和一點,少一點暴躁,愛斯林戰(zhàn)役的歷史就很可能改寫。法軍就有可能在占領維也納之后稍作休整,等待多瑙河汛期結束,而不是馬不停蹄,直奔多瑙河去架設浮橋。讓我們進一步設想一下,假如法蘭西歷史上從來就沒有過拿破侖,那么世界歷史上還會不會有瓦格拉姆戰(zhàn)役、俄羅斯大撤退以及最后的滑鐵盧呢?
朗博的小說寫到這里,可以說已經(jīng)大功告成了。他已經(jīng)清楚地告訴了讀者,在一場沒人愿意打仗的戰(zhàn)役中,卻會血流成河,死傷無數(shù)。這一悲劇的形成,完全是由領袖人物拿破侖的個人素質造成的。他的固執(zhí)、他的暴躁、他的魯莽,他的一切性格缺陷,都是造成這一悲劇的根源。或許讀者要問,拿破侖的這一切弱點為什么偏偏在愛斯林戰(zhàn)役中暴露無遺呢?
朗博認為這里面有拿破侖體力上的原因。經(jīng)過多年的南征北戰(zhàn),此時的拿破侖已經(jīng)和四五年前的奧斯特利茨戰(zhàn)役時期不能同日而語了?!八_始發(fā)胖了,那件開司米背心緊緊地箍著他那已經(jīng)圓滾滾的大肚子。已經(jīng)看不到他的脖子,肩膀也幾乎沒有了”。拿破侖已經(jīng)變成了整個兒一個大皮球。遙想當年的法蘭西皇帝英姿煥發(fā)地坐在他的寶驥上,目光炯炯,眼中滿是智慧。如今,“他那散亂的目光只有在發(fā)怒的時候才噴射出火焰來”。他體力衰退,連登上云梯觀看戰(zhàn)況這么一件簡單的事情都力不從心。其實,拿破侖締造的法蘭西大帝國不也是和它的皇帝一樣今不如昔嗎?在整個歐洲大地,帝國的軍隊已經(jīng)從昔日摧毀封建制度的革命軍變成了占領軍。在法軍占領下的西班牙,一八○八年五月二日,馬德里民眾自發(fā)舉行起義反對法國人,西班牙貴族階層和教會出自各自的利益也紛紛加入反法行列,法軍在西班牙遭到空前的抵抗。拉納元帥在談到對西班牙作戰(zhàn)時曾說:“為了搶到一個王冠,必須首先在那里消滅一個民族?!蔽靼嘌赖姆捶崂瞬暗搅藲W洲各國,就在一八○九年四月,即愛斯林之戰(zhàn)前一個月,得到英國大量資助的奧地利宣布對法作戰(zhàn)。此時的法蘭西帝國正如他的皇帝一樣,開始感到“體力不支”了。
體力上的衰退確實加重了拿破侖的壞脾氣,但這并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當拿破侖率領他的大軍馳騁于歐洲廣闊的平原和山地上時,勝利女神便傾心于他和他的帝國,他所擅長的戰(zhàn)略性的快捷與突襲便是他克敵制勝的法寶。這時,拿破侖性格中的一切弱點就是優(yōu)點:他的固執(zhí)就是果斷,他的暴躁就是剛毅,他的魯莽就是勇猛。一七九六年他率軍越過濱海阿爾卑斯山險隘,襲破奧薩聯(lián)軍接合部之薄弱點。一八○○年他越過著名的天險大小圣伯納德山口,涉險迂回,大敗德軍,烏爾摩之戰(zhàn),法軍快速行軍,由每分鐘走七十步的傳統(tǒng)速度,提高到一百二十步,從而使四十天的行程,只用二十五天就完成了。法軍出敵不意,突然而至,使奧軍措手不及。過去的輝煌,使得拿破侖相信命運之神會永遠垂青于他。在拿破侖看來,只要行動果斷勇猛,什么天險也不能夠阻擋法軍前進的步伐。他有一句名言:“任何小徑只要山羊能走過,就可以用來迂回敵軍?!笨墒?,這一次他不是跋涉在阿爾卑斯山的小徑上,而是陷在多瑙河冰冷的河水里。在多瑙河畔的這條狹長地帶,他的快捷、突襲的戰(zhàn)術囿于地形而陷入了泥潭,他前無出路,后無援兵,彈盡糧絕。一代梟雄只得仰天長嘆:“敗我者不是奧軍,而是這多瑙河!多瑙河,該死的多瑙河!我恨你!”
拿破侖從來就不愿意考慮失敗,不愿作最壞的打算。誰若是提醒他預防萬一,他準會大叫:“別說了,蠢驢!我討厭作最壞的打算!”在愛斯林,當看起來似乎可以輕易跨越的多瑙河水一夜暴漲,奧軍從上游投放的漂流物直接毀壞了法軍的浮橋時,拿破侖的悲劇就開始了。法軍的渡河戰(zhàn)更加困難,當渡河進行到一半時,奧軍發(fā)動了攻擊,勝利天平終于向奧軍傾斜。一場悲劇就這樣變得不可逆轉。
為什么拿破侖不能夠在一個從將軍到士兵都認為合適的時機停止戰(zhàn)爭的車輪?為什么拿破侖要進行這樣一場無論是將軍還是士兵都感到厭煩的戰(zhàn)爭?朗博也無法解釋,他只是說:“此時拿破侖的心里充滿了火一樣的激情,好像有什么力量在不停地催促著他。”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呢?
列夫·托爾斯泰在《戰(zhàn)爭與和平》這部巨著中,深有感慨地說:“皇帝是歷史的奴隸!”這句驚世駭俗的話道出了一個并不難以理解的真理:皇帝也是人,只不過是一個地位有些特殊的人。當他自己締造的國家機器運轉起來時,他便使他的臣民全部服從于這架機器的運轉,并逐漸成為這架機器的一部分?;实郾救艘膊挥勺灾鞯爻蔀闄C器中的一個齒輪,一個轉軸。拿破侖就曾無奈地說:“這是命運在追逐著我?!笨雌饋?,這好像是一種宿命的觀點,但卻真的道出了人在創(chuàng)造歷史過程中的那般得意和那般無奈。英雄們在創(chuàng)造著歷史,也在被歷史所嘲弄。
這場戰(zhàn)役結束的時候,拿破侖率領他的大軍又要出發(fā)了,他們要去攻打瓦格拉姆。朗博又提起了筆,他要寫《戰(zhàn)役》的續(xù)集——《俄羅斯大撤退》。作為文學家和歷史學家,朗博是成功的;而作為思想家,朗博顯得尤其出色。
(PatrickRAMBAUD,LaBataille,BernardGrasset,Paris,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