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石屹
讀《讀書》一九九七年十一期載賀次軍《朗讀與默讀》,覺得作者從朗讀與默讀二者的關系上,對解構主義底蘊有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尤令人聯(lián)想到世界文化中一些類似的變化,如由史詩到小說的變化等。但文中對所謂的“漢語哲學家”面對解構主義的中心課題,即由聲音本位論入手,解構西方形而上學傳統(tǒng)的課題,“就不知所從,很被動地從漢字的象形角度去體驗對漢文化的解構是什么滋味,結果是不言而喻的皆大歡喜”的批評,似乎尚嫌曖昧。如果的確有把“由‘聲音轉向‘書寫的思維革命”,“想像為從意義轉向審美的文字游戲”,因此而把“‘后現(xiàn)代,‘解構的真正底蘊”“沖洗得蒼白失色”的漢語哲學家的話,有必要了解為什么他們在“不知所從”之后,卻挑選漢字的象形角度去解構漢文化?
或許其中有一定道理。但我在這里想補充的只是,在解構主義入關之初,“漢字的象形角度”,曾經(jīng)是一些“漢語思想家”繹析解構主義中心立論的重要角度之一。漢語本質上更屬于表音文字還是象形文字或表意文字,這一問題有待專家作進一步的研究。就大的方面說,在西方傳統(tǒng)的知識界,一般人都接受這樣的說法:漢語不同于表音文字,是一種表意文字或象形文字。德里達在一定程度上正是基于這樣的成見,把中國文化作為異質的參照物,納入他對西方文化聲音本位論的批判的。八十年代中期,張隆溪曾撰文對德里達立論的出發(fā)點作了很大補充。張文通過引用“說文”對詞一字的解釋和《易系辭上》“書不盡言,言不盡意”一段話,來說明中國文化傳統(tǒng),亦如德里達所拈出的西方形而上傳統(tǒng)一樣,一開始也是以聲音為中心的,即是說,在中國古人的眼目中,說話(言)亦是比文字(書)更近于意義的。
沿著張文的思路,我們還可以補充以下兩點:第一,書、言、意這種等級差別也為莊子所注意。莊子斥世人“貴言傳書”,把書、言、意作了極世俗的功利的區(qū)分,所以,自己則獨取“意之所隨者”,以示與俗世清濁有別。雖然莊子的形而上學往往為不求精確的語言表達所累,但書、言、意三者之間的關系在他是明確的:“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天道)
其二,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自古以來就有一股延續(xù)不斷的將聲音視為通往意義之鎖鑰的釋經(jīng)傳統(tǒng)。離我們較近的例子,是清代發(fā)展到頂極的聲訓理論。這不但是一套繁復的、形而下的操作程序,而且還是一種形而上的、對意義與文字、意義與聲音、以及聲音與文字及文化傳統(tǒng)的關系的規(guī)定和預測。譬如,顧炎武說:“愚以為讀九經(jīng)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边@里所謂的音,乃是古人“其性馴化于中和”而后發(fā)、“無不協(xié)于正”之音。對他們(我們?)而言,惟有知音之后,方才能獲得正確的經(jīng)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