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乾坤
新疆人民出版社約一些學人為魯迅畫像,作一個“世紀末”的回顧。
“世紀末”本是人為。人為的東西成了習慣,也就信以為真,似乎這世界真有所謂世紀之分。一年之末,十年之末,百年之末,人們都慣于回首歷史。
對過往的回憶是在遺忘了一部分情緒之中進行的,所以往往可以讓人“去蔽”,使人比較的澄明。我想這就是回憶的價值,編書者的匠意也與此有關吧。
大概是受這回顧之風的感染或時間之“末”的暗示,近年來筆者很有興趣于搜讀大半個世紀以來中國人對魯迅的批評。這倒不是為了給誰辯護。在細節(jié)上“弄清歷史是非”,這不是我的學術態(tài)度,而且即便是想弄也無能為力,這是要有真功夫的。我的反顧不過是企圖借此觀照一種文化現(xiàn)象,與玄覽古戰(zhàn)場一般?!靶[”這個詞在道家那里,是消解是非之別,齊一主客之分,而達于真人之境,覽知萬物。這是圣人之為。僭妄姑用,企圖只在于,把它作為一種方法,借此直觀人之本相,世之本相,世紀之本相。
我相信,一個作者不管他是否意識到,寫別人也就是自我畫像。讀者可以從這些批評中,直讀其身;擴而大之,直讀其世;往深里說,直讀人的存在狀況。
我還相信,一切對魯迅的批評,不管是否切中肯綮,它也可以角度獨到地反襯出、折射出魯迅是誰。
所以忌諱批評無論對研究還是對了解魯迅都是一種遺憾,所以應該感謝有條件弄資料工作的研究者,從塵封的舊書刊中爬梳出我要的東西。即如眼前這本書:《被褻瀆的魯迅》(孫郁編。據(jù)我知道這樣的書一年內就有了三種,另二種分別為陳漱渝等編《一個都不寬恕》和李富根等編《恩怨錄》),可以為讀者省很多翻檢之勞。更何況,這本書“大致說來,反映了‘圍剿魯迅的面貌”,盡管我覺得“褻瀆”兩字可以推敲。
語言的習慣性很容易讓人由“褻瀆”聯(lián)想到“神明”、“正統(tǒng)”之類,而事實上魯迅卻是一個“撒旦”、“貳臣”甚至“綠林”中人。褻瀆“撒旦”、“貳臣”,這在語義上多少有些
當然編者自有其深思熟慮的道理:里邊確然有一些臟水。這使人想起查拉斯圖拉:“真的,人是一條不潔的河。我們是大海,能接受一條不潔的河而不自污?!薄艾F(xiàn)在,我教你們什么是超人:他便是這大海;你們的大侮蔑可以沉默在它的懷里?!彪m然,魯迅不是“超人”,他所遭受的,也“算不上‘大侮蔑”。
據(jù)悉,這本書很暢銷。各人的購讀心理是不一樣的。就我來說,主要是基于開首所說的那些目的,當然也有“兼聽則明”的想法:受過騙的我輩有太多的理由對“正面”的資料珍惜自己的信任。
書是瀏覽完了,讀書目的,也算達到了,可是竟沒有一點收獲的快感。這決不是因為有人“褻瀆”魯迅,更不是書編得不應該或者不好,只是覺得,這些本世紀中國的文人名人,在如此格局上與魯迅遭遇,很難叫人高興起來。
如果真如編者所云:大致反映了全貌(我不希望是這樣,中國應該有別一種批評),這是魯迅的不幸,亦是民族的不幸。似魯迅這樣的思想家,死而后已地與“沒有好手段”、“打不著痛處”之論客認真地交手,徒然為鑒賞熱鬧的看客提供了許多談資,為后人如我輩提供了作文章的材料,真有點如他所說,“可悲也夫”,“無聊得很”。
這當然也是批評者的不幸。作為“學貫中西”的文化精英,竟不經(jīng)意于二十世紀中西文化的對話以及中國文化的重新建構,以及生命的困境與精神的托付這樣一些纏擾魯迅的問題,卻津津樂道于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至少相當一部分是如此。這是令人惋惜和感到蹊蹺的。該書所搜,下限止于六十年代,這時東西方文化比較已衍為大潮,“意義”或“價值”的反省早已是一種世界性的文化現(xiàn)象,如果說那時的大陸學者絕緣于消息,那么港臺學人的批評就我所見為什么還是那樣一個舊格局呢?
對于中國文化來講,魯迅的“要害”是什么?應該說是對“天人合一”(盡管他幾乎不提這個詞)的解構,重估儒道佛的價值。他以詩或文學的方式表達了一系列至今足以折磨我們的生存論難題??墒钦撧q諸公,竟沒有一個由此入手向他辯難或對話,雖然他們也在論《阿Q正傳》、論《狂人日記》、論《野草》。在所有論者中,胡適先生可算作比較近于理性的:“他已死了,我們盡可能撇開小節(jié)不談,專談論他的思想究竟有什么,究竟經(jīng)過幾度變遷,究竟他的信仰是什么,有些什么是有價值的,有些什么是無價值的?!闭f得很好,可胡適舉例說:“如他的早年的文學作品,如他的小說史研究,皆是上等工作?!焙笳呤菑膶W術價值而論,前者恐怕取意在藝術成績和五四的吶喊。可是這很難說能構成魯迅的“思想”、“信仰”的獨特性。吶喊不過是助威,比起元帥與主將的工作,未必是很大的事。胡適是哲學家,然而終其一生,他不曾在哲學上(尤其是生命哲學上)回答自己所開出的上述清單。這倒是很好地顯示了魯迅在“五四”同人中的隔膜。
不少人涉及到了魯迅的“沒落”、“虛無主義”。這是所有的批評中,比較逼近于目標的狙擊??上Т蚩樟耍淦骱托识汲隽藛栴}。
不錯,魯迅看到了歷史的惡的循環(huán),看到了人生不可克服的欠缺和有限(說成“罪感”也無不可),于是有大恐懼,于是有懺悔,于是不相信圓滿,于是近乎本能地反感“至善”之類的自欺欺人。他要把人生的黑洞洞的深淵揭開給人看,同時把一盞盞欺人的希望之光掐滅。徐復觀先生曾說,“讀完了魯迅的作品以后,感到對國家,對社會,只是一片烏黑烏黑。他所投給我的光芒,只是否定性的光芒,因而不免發(fā)生一種空虛悵惘的感覺?!?黃克劍等編《徐復觀集》)
“烏黑烏黑”的感覺道出了一種很好的讀書效果。覺醒前的暈眩或嘔吐,未必不是魯迅所高興看到的(在他看來,“空虛悵惘”比“僵尸的樂觀”好得多)。問題在于,“感覺”要繼續(xù)掃描:魯迅的心靈背景中有沒有“絕對”、“至善”或者“神圣”的維度?這是至關重要的。
回答應是肯定的。正是因為如此,這個不相信人格楷模和導師的狂人,卻能以一種近乎神秘的敬畏感,無條件地服從和對待絕對的律令:《過客》中那個“前面的聲音”。
這神秘的“聲音”應該說脫胎于他所熟悉的宗教?!奥暋被颉耙簟痹谧诮讨惺且粋€有著至上性、絕對性的字眼。佛教有所謂“觀音”。音就是佛性。在《法華經(jīng)》、《楞嚴經(jīng)》等經(jīng)書中都講到這種內在的聲音。《圣經(jīng)》中的上帝之“言”(word或者sound),《南華真經(jīng)》中的“道”,以及西方哲學中的“邏各斯”(其原初義也就是“言”或說話)、“真理”等等,忽去細節(jié),忽去學究性考辨,其指謂實則為一。在存在論上,在宗教哲學上,不應該有那么多“東西之別”(神無“分別心”)。魯迅所“傾聽”的“前面的聲音”,與蘇格拉底經(jīng)常談他耳邊有召喚或指引他行為的“聲音”,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只是后者將之歸之為“神”。在對此作“玄覽”時,我們最好是拆去一些“知識”障,沒有必要一說到神就想到那個“客觀的實體”。
“傾聽”律令,與音同在,這是不可企及無限的有限之人“向無限的飛升”,這是西方哲學中所說的“意志的自律”、“自由的自律”,也可以說是儒學所講的“敬義”、“致良知”。這一維度不就是魯迅心靈中絕對的肯定性的“光芒”?
“沉思”、“傾聽”、“我還是走的好。我息不下?!边@種情懷在魯迅那里不是偶然,而是一種常態(tài)。
“老翁”像無數(shù)眾生那樣,對叫過他的“聲音”記不清了,麻木了,對過客的情懷不以為然,無所謂了。這并不奇怪,“神性”、“佛性”、“良知”人人都有,人人可致,然而卻是一條窄小的“路”,一個很少人愿意入的“門”??墒且恍┩婆e康德哲學,以弘大“良知”為大愿并以此會通西學的現(xiàn)代新儒家,為什么對這位攀登同一個山峰(當然路徑不一)的“過客”也留下了一些大同小異的“褻瀆”論?對這活生生的良知呈現(xiàn)為什么竟視而不見呢?這是眼障,還是別的什么使然?這是一個問題。
魯迅用“反抗”尋找無限,當然不是“最后”(?)解決問題。因此他說自己一個人就行,不敢邀請別人一起試驗。然而他以一個正視人性荒謬、不憚毀滅的人生突圍者、探險者的動姿,突兀地在中國歷史上提供了一種未曾有過的崇高,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悲劇精神。“樂觀主義”的、“科學世界觀”的人們看不到這一點,甚至沒有試圖理解:這位“頹廢”、“虛無主義”的“老人”與他的進擊人生有什么關系?他的“虛無”與其存在觀有著怎樣的內在機制?也似乎從來就沒有準備這樣去認識:一個沒有或者不敢洞見深淵和直面過虛無的人,永遠不可能是真的“戰(zhàn)士”,不可能有真的人生。
魯迅被稱為“中國的尼采”,但尼采比他要幸運。一八八一年至一八八二年間,也就是去世前的十八、九年,尼采寫作并出版了《快樂的科學》,在著作之末的三七一節(jié)《我們是難以理解的人》中,他對自己的命運作了這樣的估計:
我們是否常常抱怨被人誤解,受到錯誤的評判,遭人厭惡或毀謗中傷呢?那卻正是我們的命運——唉,業(yè)已忍受了多么長久呢!說得保守些,直到一九○○年罷——這也算是我們的特異之處,若是我們不能忍受這煎熬,又怎么能贏得對自己的看重呢。
他的估計沒錯。這位世紀末哲學家,生前幾乎無人問津,死后卻開啟了整整一個世紀的哲學、文學、美學、心理學乃至神學的新紀元,迄今為止的二十世紀文化流派及其“主義”,幾乎都與他有關。在他離群索居的“漫行”的小路上,走出了諸如雅斯貝爾斯、薩特、海德格爾等一大批思想人物,并且方興未艾。我這里絕不是說,尼采的幸運在于有了“傳人”。不是這樣,尼采沒有“傳人”或“門徒”?!皞魅恕钡恼f法在尼采眼中與“庸人”或“末人”等義,他當然不期待死后“贏得這樣的看重”。正是在上述著作中,尼采寫道:不要跟隨我!你要成為自己!尼采的幸運在于:無論知者罪者,都是在尼采之為尼采的思想小路上自覺地與之相遇或者相撞。
而讀完這本“大致反映了‘圍剿魯迅的全貌”的書,我只覺得這些“圍剿”與魯迅不大相干,他們并不是魯迅的敵人,盡管魯迅也反“圍剿”,與之“水戰(zhàn)火戰(zhàn),日戰(zhàn)夜戰(zhàn)”。魯迅說他的“握筆十年,所得的是疲勞與可笑的勝利與無進步”,因而感到“實在無聊”。這些“無聊”感受肯定強化了他對人生對世界的理解。而從論戰(zhàn)的角度來說,則是因為沒有打到痛處。
魯迅一生都在用自己的頭撞中國的墻。他撞的什么墻呢?不妨借用魯迅的話說:“鬼打墻”。鬼打墻是什么?既然是鬼打墻就不能完全坐實為某種社會性確指,雖然是但不可以還原為所謂“封建主義”、“資本主義”、“儒家”、“道家”等等。尤其不能理解為與他自己判然可分的兩軍對壘式的“它在”。如果是這樣,問題就簡單多了,魯迅就不會有大恐懼??纱_指的對象不足以使他大恐懼,讓他絕望。在魯迅的精神世界里,鬼打墻是一種“無物之陣”,而且“我”是鬼打墻的一個構成。因而“我”無法拔著自己的頭發(fā),逍遙出去,“我”必須把自己燒在其中。因而“我”要解剖別人,也更無情面地解剖自己,把自己也當作敵人。我“反抗絕望”,但反抗的是“我”的絕望。
他所焦慮的,是無路可走。這使他有別于那位以太陽自況的“超人”(有人說尼采用超人哲學掩蓋了內心恐懼是有道理的)。他當然希望有一條光,不然他為什么要盜別國的火煮自己的肉呢?可是當有人將自以為是的“正道”相訓于世的時候,他卻要予以揭露,因為這都是他經(jīng)過汰選出去的“死之說教”,不是人生之路。有感于經(jīng)驗,他決定不問路,也決不回去,只是走,不停地走,雖然無路可走也要走。這動力就來自前面那個外于己而出于己的神圣的“聲音”。
話得說回來。
編者在序言中說:“魯迅被眾多的人誤解和褻瀆,不是個人性問題,而是一個文化問題?!睆奈幕蠚w因,是不錯的。但是,“眾多的人”,尤其是“被幾千年舊文明浸泡的中國人”對魯迅的排拒,我想這不全是一個“誤解”問題。我更愿意相信,即便是那些沒怎么讀魯迅著作的人,他們對魯迅的反應雖然可能乏于理性的清晰,看不清要害,然而,正因為是一種近乎本能的無意識的反應,所以它又是準確的。人們不喜歡他的深刻,他的霜嚴般的面孔,就是這個道理?!敖荨敝袊说摹芭f文明”是什么呢?要而言之,“天人合一”。這是中國人的最高理想、生存方式和思維方式。而魯迅畢其一生,確然在對此進行無情的“解構”,他要把這圓融的“天人合一”撕開,置入中國舊文明闕如的匱乏的“有限性”和“主體性”環(huán)節(jié),對其進行革命性改造和拯救,因而他必須把整個傳統(tǒng)打碎然后重組?!皬难芾飮姵龅亩际茄?,人們雖然沒有從總體上把握到血管,但他們對血的異樣的感覺卻是真切的,于是本能地抗拒、疏離、撲殺、“褻瀆”。魯迅曾感慨幸而老百姓不識字,讀不到他的書,否則真不知要把他怎么樣。其實有文化的圍剿者已經(jīng)代表不識字者實行了“公意”。
這位為了守護人的尊嚴,為了愛與自由而摸索了一生的思想家,在不少同胞的眼中,至今是一位“刻毒”的人。我敢說,沒有一種深入的存在論上的對話,魯迅之于我們,就永遠是這種人。
通過這本書、這類書,以及由此而透顯出來的國人心理,可以說,魯迅是二十世紀中國的孤魂野鬼。這與其說是魯迅自為,勿寧說是被放逐。
然而這就是他的價值,他的貢獻。蘇格拉底至死不屈地充當雅典這頭“純種馬”的馬虻,魯迅就是這樣一種刺中國舊文明的馬虻,刺“天人合一”的馬虻。不過魯迅雖然“運交華蓋”、“積毀可銷骨”,但畢竟沒有如蘇格拉底那樣,由他的同胞“公決”銷骨,而成了“啟蒙先驅”和“民族魂”。這是因為中國有一個“五四”,同時有綿綿相續(xù)的民族救亡運動,在某個交叉面上縮小了國人與他的距離,或者說緩弛了兩者間的緊張。
但是這種縮小和緩弛有沒有造成對他上述遺產(chǎn)的屏蔽?如果是肯定的,有沒有必要和可能重釋魯迅?“天人合一”已經(jīng)成了一種公眾話語,不僅“偶象的黃昏”已成為歷史,“主體性”在世界格局中也進入“黃昏”,在這種情況下有人愿意“設身處地”、“客觀地”進入魯迅的真實嗎?有必要從他的“主體性”思想中鉤沉出其“后現(xiàn)代性”的天才和他與儒道佛釋的冥合點嗎?即便有學者愿意辯證,習慣了“長江后浪推前浪”思維的人們有耐心聽完這種分辯嗎?即使辯清楚了,把“自由”混同于“逍遙”的文化愿意肯認這位“反抗絕望”的人嗎(這是最要命的)?如果回答是否定的,那么能不能說,這就是魯迅活著并且應該繼續(xù)活著的證明呢?假設真的有一天,“經(jīng)天緯地”或“遍在”“恒常”的人生真理普照寰宇,一切都通體透明,那曾經(jīng)付出了全副生命的尋路者是不是應該死去,或者只有寫入史冊的紀念意義?我懷疑,連同這個假言的前提:“歷史的潮流滾滾向前”和循環(huán)論,一樣都叫人不大放心。
想的是不是太遠?說的是不是也太多了一些?就這樣吧。
不是有一部全集么?出版社希望作者回答“魯迅是誰”,我想最好的回答也許是:讀者(獨立使用自己理智或者悟性的個體)與魯迅著作的相遇。
是為我的相遇,我的所謂“玄覽”,在這個平靜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