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 天
讀了《讀書》一九九七年第三期載舒蕪先生的《偉大詩人的不偉大一面》,感到有話要說。
首先,“中國古時家庭的性奴隸”,這個“古時”不是春秋戰(zhàn)國秦,而是唐宋元明清,是從白居易著的樊素到《紅樓夢》中的襲人、香菱、平兒、尤二姐一干人等。舒先生將正式的“二房”、通房丫頭、歌舞家妓通通都?xì)w屬為“性奴隸”,由于有了“性奴隸”情結(jié),舒先生在讀白居易《感故張仆射諸妓》中“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兩句時,評點為“簡直替張建封恨不得將那些家妓統(tǒng)統(tǒng)給他殉葬才好”。用奴隸殉葬在漢代中國已基本禁絕,白居易不會不知,一曲嘆人生無常的小詩,只是“逝者如斯”的老生常談,似無讓“性奴隸”殉葬的意思。
再說“買賣行為”,舒先生同意一種說法,樊素、朝云、襲人、香菱、平兒等這種“性奴隸”已經(jīng)“買斷”,“倒不如花魁娘子有時還有選擇顧客的權(quán)利也”。在商言商,無論是“買斷”還是“零售”都是商業(yè)行為,本無好壞之分。如果拿女性當(dāng)商品,都是踐踏女性人性、人格、情感的自由,從本質(zhì)上說也無“可憐”“不可憐”,“如”與“不如”的差別。中國一九四九年之前明媒正娶的“正室”和“頭房”,許多結(jié)婚的男女兩方也是從未謀面,毫無情感,全憑家長的一封聘禮就成婚配的,是否也與娶“二房”一樣屬“買斷”?是否也是“性奴隸”?女性在“買斷”之前,是否大多數(shù)還有表示“不肯”“不嫁”的自由?婚后性生活又是否有“不肯”的自由?這些都是中國婚姻史要重點研究的。
中國古時的女性對“妓”和“妾”一定是有區(qū)別的,雖說不觸犯法律,但一定會觸犯情感。情感不是道德,但玩弄情感卻是不道德。在男女二性關(guān)系上,情愛畢竟比性欲要高一等,重視情愛的道德是人與其他動物的重大區(qū)別之一。因此,沒有情愛的性交易,無論是“買斷”還是“零售”,無論是在正房、二房、通房丫頭或妓女之間進(jìn)行都是不道德的。只要是真正有情愛的,無論女性的身份是什么,無論其地位是多么低下,男女兩性的關(guān)系都應(yīng)該是道德的。尊重女性的情感,而不只是尊重女性的身份和地位,才是對女性的真正尊重。
至于引起舒蕪先生憤怒的白居易《追歡偶作》中“十載春啼變鶯舌,三嫌老丑換蛾眉,”這二句,我們是不是可以不一定從性需要的角度來解詩,七老八十的人了,不一定動不動都想“御女”。是不是可以從他“教習(xí)”歌舞的角度來看“換蛾眉”的事件呢?十年時間一個少女的嗓音從“春啼”變“鶯舌”是完全可能的;十年時間一個舞者的動態(tài)變“老”容貌變“丑”也是可能的?,F(xiàn)代的歌舞學(xué)校十年換三批女學(xué)員是十分平常的,誰也不會罵他們輕視女人。想象白居易是一個有藝術(shù)眼光的教習(xí)者,他更換家里的歌舞妓一定有其藝術(shù)的原因,并不一定是沒有“性”趣或性能力衰退而引起的。我們現(xiàn)在解讀古人的詩詞,是不是應(yīng)該先從積極的角度去理解。如果有了“二房”“通房丫頭”“歌舞家妓”都是“性奴隸”的先入之見,憑舒蕪先生提供的材料就推定白居易是“老淫棍”“老流氓”,那么中國古時的帝王將相、文人墨客、商賈富豪,只要是有過二房、通房丫頭、歌舞家妓等“性奴隸”的都會是“老淫棍”、“老流氓”,中國的歷史也將成為一部“淫棍流氓史”,正應(yīng)了“丑陋的中國人”那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