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如 王 峰
整理古籍是一件鄭重嚴肅的工作。即使是古詩文選本,其注釋題解工作也應認真對待,沒有讀古書的根柢和深厚的文化素養(yǎng),是不可能做得好的。這本《明小品三百篇》,且不說選評者在闡述題旨方面有不少舛誤,僅就注釋部分而言,如果不說它錯誤“百”出,那么說它有七八十處硬傷是絕對不夸張的?,F(xiàn)在舉其大端言之,做為當前古籍出版中一個遍體鱗傷的壞書典型,庶幾起到鑒戒的作用。然而,就是這樣一本書,最近在一家報紙的圖書推薦專欄內(nèi)還大加揄揚稱贊,這就更有必要對它加以評論,以正視聽了。
我們始終認為,整理古籍必須先識字。本書由于注釋者不識字而想當然地望文生義,進行牽強傅會的解釋(“附會”的“附”是應當寫作“傅”的),可用以下兩例說明——
一、本書第10至11頁選有唐寅的《孟蜀宮妓圖題辭》,這是從唐寅所繪圖上的手跡選錄的。唐寅寫的是行書,把“裹小巾”的“裹”寫成了“果”字在上、“衣”字在下的變體,選評者不識,硬把它讀作“
二、本書第230頁選有陳繼儒《太平清話》一則,提到元朝人張雨。原文是:“上有句曲張伯雨題云”。由于選評者不識“句”與“勾”為一字,又缺乏我國文學史上的常識,不知張雨字伯雨,別號為“句曲外史”,竟在“上有句曲”后面加上一個逗句,并加注釋云:“句曲——一段曲子。曲,原是指元代以后發(fā)展起來的散曲之類,這里實指古詩?!辈坏言娙说膭e號誤作為一個普通句子,還把“曲子”硬說成“古詩”,真屬癡人說夢。
由于選評者缺乏中國文學史和美術史的一般常識,就在這同一頁上便出現(xiàn)了若干處硬傷。如原文提到“唐山人球”,實是唐代詩人,又作唐求,《唐詩紀事》卷五十、《唐才子傳》卷十皆有其傳略;而選評者竟說他是明代詩人。原文還提及“唐喻鳧常曰”,喻鳧是與晚唐杜牧同時的詩人,選評者竟把他釋為姓唐名喻鳧,并把他說成是“明代的一個文人”。文中所引張雨詩,有一句“由來老筆荊關輩”,選評者不知荊浩、關仝是五代后梁時兩位大畫家,竟釋為“荊棘”、“關口”。完全暴露了選評者對文學藝術的無知。
其實這位選評者豈但缺乏古代文學藝術方面的常識,甚至連對一般古漢語詞匯的涵義也不甚理解。他把“挹注”(挹彼注此,損有余以補不足的意思)講成了“不在乎,不注意”;把“濫觴”講成了“拚命喝酒的樣子”(均見本書第11頁);把“含香之署”(此是尚書省的別稱)講成“有香味的房子”;把“沉水”(即沉水香,俗名沉香,可燃的香料)講成“泉水”;把“懷刺”(懷里揣著名片,“刺”即今之名片)講成“懷抱著有刺的東西”;把“芝術”(服食后可以延年益壽的中草藥)的“術”誤認作簡化的“藝術”的“術”字,而講成“技術”(均見本書第115頁)——都是毫無根據(jù)地亂說一通。諸如此類,不勝枚舉,這里只舉其極淺顯易為人知者而已。
至于應注釋的典故,或不知其為有出典,或妄從字面加以曲解,那就更不在話下了。如“美人”一詞,或以喻君王,或以喻賢者,只要稍讀《詩》、《騷》,便知分曉。選評者在詮釋屠隆《答李惟寅》的信中提到的“南睇美人,心如結矣”兩句,“美人”實指信中所說的“以言事忤明主”的鄒爾瞻(東林黨成員鄒無標的表字)和李惟寅本人,選評者由于不諸“美人”的出典,竟妄釋為“幸福的人”(第116頁)。又如“盤(通‘
選評者既然缺乏讀古書的起碼常識,則標點和語法上的誤用和誤釋,當然就更加屢見不鮮了。這里姑各舉一例,以見一斑。本書第16至17頁選有何景明的《鄭子擢郎中序》,篇末云:“古之執(zhí)利權者,桑弘羊敗于害,劉晏敗于專。不害不專,用之為徑(原文如此,疑當作‘唯經(jīng)),使上不缺;行之唯通,使下不病——在子也夫,在子也夫!”“用之唯經(jīng),使上不缺”與“行之唯通,使下不病”乃對文,故中間應用分號(;)斷開。而選評者卻在“為徑(唯經(jīng))”和“唯通”的后面各置一分號,把“使下不病”一句單獨甩在后面,成為一個孤零零的句子,顯然是錯的。又,本書第31頁所選歸有光《畏壘亭記》,有一段全引《莊子·庚桑楚》原文,其中“其臣之畫然知(智)者去之,其妾之摯然仁者遠之”兩句,“去之”和“遠之”的主語應為庚桑楚,而非“其臣”和“其妾”(“臣”為奴隸,“妾”為侍婢即女奴,不是臣下和小老婆,選評者誤注)。這位選評者說自己是學哲學的,卻連《莊子》也未讀懂,真是匪夷所思了。
限于篇幅,不能把書中錯誤和缺點全部羅列出來。即據(jù)上述諸例,已足以窺見其書之水平了。選評者把這樣質(zhì)量低劣的書稿拿來面世,而出版社竟無人認真“把關”,都是對讀者毫不負責的表現(xiàn)。輿論界實應從嚴進行監(jiān)督,不僅災梨禍棗、浪費現(xiàn)象可以避免,而且也可少給讀者制造一些不必要的誤區(qū)。
(《明小品三百篇》,胡義成選評,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一九九二年十一月版,12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