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 嚴
《讀書》(一九九六年五月)上樊駿等三人對話錄,討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圖志》打破過去清一色文學史教科書的寫法,而有主干有枝蔓,有樹木,有林野花草。樊駿回憶六十年代初周揚說過,“西方有的文學史寫進文人的生活狀態(tài),插入一些軼事掌故,能增加讀書的趣味?!?/p>
這話使我聯想到兩位文化大師的主張和實踐。
一位是魯迅大師。他曾說過:“外國的平易地講學術文藝的書,往往夾雜些閑話或笑談,使得增添活氣,讀者感到格外的興趣,不易疲倦?!钡袊挠行┳g本,卻將這些刪去,單留下艱難的講學語,使它復近于教科書。他打比方說,這正如折花者,除盡枝葉,單留花朵。折花固然是折花,然而花枝的活氣卻滅盡了;且由此細小事引而申之、推而益之議論道:人們到了失去余裕心,或不自覺地滿抱了不留余地心時,這民族將來恐怕就可慮。魯迅對某些書籍、雜志、畫圖的評價,常常有個最簡單的用語:有益而且有趣。這“有趣”的標準,是他一貫的主張。試讀他的《門外文談》和許多雜文,或在議論之間,偶加笑談閑話,或從遠處從細小事上款款道來,筆致從容,使人會心一笑,重又趣味盎然地讀下去,不僅受到啟發(fā),得到知識,還獲得美的享受。
另一位是錢鐘書大師。據吳忠匡回憶,錢先生在清談中,當評論某一古今人物時,不但談論他的正面,也往往涉及他們的種種荒唐事,通過他們的遺聞軼事,表露得比他們的本來面目更為真實,更加真人相。好些摯友或晚輩學人都有一個共同的感覺:聽錢先生談藝是一種最大的享受。文風亦如話風。單說錢著《管錐編》,其中加雜了多少軼聞趣事,多少閑談戲語,多少笑話幽默,多少奇記怪錄,甚至謔言褻語!因此,包括那些艱深的訓詁、玄虛的易理、枯燥的禪話、矜莊的理論,等等,都被他講得解人頤。用錢先生的術語說,就是“解頤正復資解訪”,“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談助而亦不失為談藝之助”,“有文字游戲三昧”。
竊以為,這正是兩位大師美學思想的組成部分。他們的文章、著作何以能夠吸引人讀下去,興趣越來越濃,魅力無窮?除了別的因素以外,這一因素是不可或缺的。
當今的平易地講文史哲及其他學術的著述、文章,大都仍如魯迅當年所批評的,沒有一些活氣,復近于教科書,而且多像板正的政治教科書、政治輔導講義,堪為睡媒,甚至連某些雜文也寫得端肅莊敬,鞠躬屏息,渾不省其亦有文字游戲三昧耳,更不省嘲戲語可道出底蘊耳。真是“自討沒趣”。但這并非都是作者自討沒趣,而有些是編輯官人不準你有趣。凡是你書稿中、文章中的“閑話或笑談”、“解頤語”和“談助”的話,通通刪去,除盡枝葉,單留樹樁和枯干。作者只有“望文興嘆”,讀者讀不下去可以“逃之天天”。
《讀書》雜志通過《對話錄》,說出了我輩早已心中想說的意思,可謂“正中下懷”。故略響應。倘有機會,復愿詳陳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