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 聞
七十年代中期以來,德國作家隊伍正在發(fā)生一種悄悄的變化。一些從其他國家由于種種原因移居聯(lián)邦德國的外國人(其中不少是到德國接受大學教育后留下來的)和在德外籍工人的第二代,開始用德語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以外籍工人和移民在德生活和經(jīng)歷的題材,已經(jīng)成為當代德國文學的一個方面——即如有的文學研究者所稱的“外籍工人文學”(Gasterarbeiterliteratur)。
在這類題材中,一九四七年意大利出生的法蘭科·比昂迪(FrancoBiondi)的敘事詩《不僅僅是外籍工人德語》是一篇代表性作品。這首發(fā)表于一九七九年的詩歌以第一人稱“外籍工人”的身分敘述外籍工人在德國并不令人滿意的處境;這里有“外籍工人德語”帶來的麻煩:
“我不好德語/我知道—/我說/只是外籍工人德語/總是麻煩/到處/德國人不懂/我說什么/我想要什么”(mainenixgutdoits-ch./ischwaiss-/ischsprechjanurgastarbaiterdoitsch/undimmerproblema/iberall/doitschloitenixverstee/wasischsagen/wasischwollen.——為能看出“外籍工人德語”語音上的差異,特引原文于此)
有外籍工人和德國工人之間的隔閡:
但是你總是和德國人在一起/我總是和外國人在一起;更有社會地位的不平等:我們“越來越看到/對我們外籍工人/或者更確切地說工作移民/有許多歧視/我們越來越注意到/許多權利我們沒有/但卻要盡許多義務。
外籍工人德語(Gasterarbeiterdeutsch),是指外籍工人所說的發(fā)音帶有濃重口音,句子簡單,許多地方不合語法的不標準德語,正如詩歌題目所要揭示的,外籍工人在德國的社會地位并不僅僅是由他們的不標準德語所決定的。與外籍工人德語之與標準德語一樣,外籍工人中雖然有的人后來成了工作移民,但在不少德國人眼里,他們始終是“客人”;這在當年隨著外籍工人的到來而產(chǎn)生的“外籍工人”(Gastar-beiter)一詞本身就已經(jīng)傳達得清清楚楚:在這個帶有西德戰(zhàn)后重建時期時代特征的復合詞中,前面一詞“Gast”即意為“客人”,故該復合詞有“客籍工人”的含義(這一意思在中譯中沒能體現(xiàn)出來)。
西班牙籍工人的第二代,詩人約瑟·奧利弗(JoseF.A.Oliver)曾提到“Gast”這個詞是某些使他感情受到傷害的德語詞語之一。在一次接受采訪被問到,如果有人說“今天晚上你是我的客人”,他對“客人”一詞是否會有另外一種感受時,他說:“我一直不太清楚,我作為客人在這個國家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我在這個國家總是被稱為客人,客籍工人,現(xiàn)在對我是一個大的概念,因為他也說明了我的出身……它在我身上引起一種反抗。如果我今天晚上作客的話,我應是怎樣一個客人。于是,于是就會出現(xiàn)一個完全不同的圖像,或者說,我表現(xiàn)得與客人完全不一樣?!币苍S正是有感于這種特殊的身分,使他寫出了詩集《客居者》(一九九三),集名“客居者”(Gastling)一詞是奧利弗自己創(chuàng)造的——在德語里,有些名詞加上后綴“l(fā)ing”便帶有一點譏諷的含義;“客人”加上此后綴,其義應是不言自明了。
“外籍工人德語”所表現(xiàn)的“異鄉(xiāng)”(fremd/Fremde)感,可以說是許多在德外籍工人的共同感受;其表現(xiàn)之突出,強烈,并持久不斷,也許只有從在德外籍作家作品中才能見到。這多少與外籍工人在聯(lián)邦德國的獨特處境有關。五十年代中期起,聯(lián)邦德國政府先后與意大利、西班牙、希臘、土耳其、摩洛哥、葡萄牙、突尼斯和南斯拉夫簽訂勞工協(xié)定,招募大批外籍工人到德國工作。這些來自經(jīng)濟落后地區(qū)的人們(其中有不少人在當?shù)厥鞘I(yè)者)滿懷希望在德國能改善生活過上好日子。但對這些大部分來自南方國家的人,如果說德國的“寒冷的街道”和“暗淡的房子”還能忍受的話,“人情的冷漠”和因語言不通與外界幾乎完全隔絕則成了一種精神上的折磨(這與英國和法國的情況有所不同;在英法的外籍工人主要來自英法殖民地,還能用共同的語言——英語或法語相互交流,而外籍工人剛到德國時由于語言的隔閡,即使在不同國家的外籍工人之間也很少有聯(lián)系)。更令人失望的是,許多人在工作了幾年后面臨的是一旦回去就意味著失業(yè)的威脅,何況那些派出國政府為減少負擔并不希望他們回去,這相當一大部分在德外籍工人不得不繼續(xù)留在德國,繼續(xù)他們的異鄉(xiāng)生活。一九七0年,正在羅馬學習意大利學和社會學的吉諾·契里諾(Gino Chillino)為撰寫關于意大利籍工人在德國杜塞爾多夫市一家金屬工廠狀況的研究文章,專門到杜市考察。他在調(diào)查中對工人們故鄉(xiāng)的失落感,流水線和工人宿舍之間的單調(diào)生活以及在工作和生活中受到的種種歧視深有感觸。他在一九八四年出版的詩集《我在異鄉(xiāng)的日常生活》(MeinfremderAl-ltag)中的詩行:“好像我們還從未來過/這個國家/我們在這里二十五年來毫不顯眼地沉默著”,便是對這種生活發(fā)出的感嘆。
這是一種要付出很大代價的生活。對于曾經(jīng)希望在異鄉(xiāng)建立新的家園而終難以如愿的在德外籍工人來說,“在機器/和食堂的/單調(diào)之間/他們尋找/他們家園的/安定/溫暖”(約瑟·奧利弗:《懷鄉(xiāng)》),便成了他們精神上的依托。然而,根的失落不僅表現(xiàn)在他們在異國無法建立新的家園,而且也表現(xiàn)在他們客居多年重返故土時又感受到的一種新的異鄉(xiāng)感——故土的異鄉(xiāng)感:他們開著用多年省吃儉用積蓄的錢買的二手貨“奔馳”回鄉(xiāng)探親,家鄉(xiāng)人則用輕蔑的口氣稱他們?yōu)椤暗聡恕?意大利:維托·達達默VitodAdamo:《德國人來了》);過去的親朋好友的殷勤態(tài)度,使回鄉(xiāng)人覺得在家也像在做客(土耳其:阿萊夫·泰基奈AlevTekinay:《漫長的假期》)。在比昂迪的小說《帕薩凡蒂的歸來》中,國外生活了十五年的帕薩凡蒂回到意大利以后,等待他的是失業(yè),無法適應的鄉(xiāng)村生活習慣,以前的朋友也變得十分陌生。他終于認識到,“我在這兒也是外人。我走,今天就走。”在德國十五年沒有家,離去多年的家鄉(xiāng)又不愿重新接受他們的歸來,這種在許多移民身上發(fā)生的身分的危機(Identit
九十年代以來在德國經(jīng)常議論的一個話題——德國與多元文化社會。隨著在德外國人的日益增多,外來文化在德國社會生活亦漸趨活躍,但能不能因此而說明德國是一個多元文化社會,是一個頗有爭議的問題。社會研究者F波普(F.Popp)在《多元文化社會要求法律平等》(MulticulturelleGeselischafterfordertRechtsgleichheit一文中指出:像德國這樣一個迄今仍只有“外國人法”,沒有“移民法”,在那兒生活了幾十年的移民仍被稱為“外國人”,仍沒有如地方選舉權那樣的基本權利的國家,還不能說是真正意義上的多元文化社會。此話并非沒有道理。文化權利,說到底,是一種社會政治權利。多元文化的出現(xiàn)與一個社會中作為少數(shù)民族的移民是否享有平等的社會政治權利是分不開的。沒有這種權利,外來文化在這個社會中則很難得到健康發(fā)展。正因為如此,在德外籍作家在表現(xiàn)上述感受的同時,也表達了為在德移民爭取平等政治權利的愿望。德國著名作家,批評家埃里?!じダ锏?ErichFried)在評論契里諾的作品時非常中肯地說:
迫害或者說歧視,對他們的剝削,濫用,他們所碰到的,以及所有還將碰到的,契里諾在作品中表現(xiàn)得如此鮮明而尖銳,讀者能夠相信,他——讀者——現(xiàn)在可以知道這些人的生活,——至少可以想象了。
寫于海德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