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曉青
1993年的冬天是一個寒冷、陰郁而多雪的季節(jié)。
那一年我剛過完25歲生日,租住在郊區(qū)低矮潮濕的小棚屋,守著多病且剛剛辭去工作的丈夫。
當(dāng)時想過完殘冬再說吧。一切都是有希望的。起碼我們年輕,且擁有相愛而摯誠的心。
不久我病了!這對我們的小家庭是巨大的打擊,收入銳減失去健康又不敢讓遠(yuǎn)方的父母知曉。兩個人整天蜷縮在陰冷的小屋里,望天也發(fā)愁,望雪也迷茫。
每天上班的時間,我照例坐電車到醫(yī)院打吊針??粗飞洗掖业娜肆鳌嶂埡谢驇е陌鷼獠乇枷蜃约旱墓ぷ鲘徫?。而我則病歪歪地蕩在路上,像一個被生活遺忘的受難者。
一個月后,懷揣著顯示病情加重的化驗單,我木然地站在回家的電車上。不知道還要休多久的病假,不知道怎樣度過目前的窘迫,甚至不知道今后的歲月將怎么過……下雪了,雪花透過裂縫的車窗涌到臉上,化了,溫溫的柔柔的,像遙遠(yuǎn)記憶中母親的手。我直怔怔地站在車內(nèi),身旁的一切都仿佛不存在了,只有無限擴(kuò)大的自己的悲哀。
到站了,我此時已麻木如軀殼。沒有下車,潛意識中一切都無所謂了,生命且不保還奢談什么事業(yè)和愛情,像一只折翅的小鳥,我不想也無法飛高了,或許就此融化在異鄉(xiāng)的凍土中?
驀地,一家飯店里傳出輕柔優(yōu)美的歌曲,仿佛天外捎來的上帝的啟示。那聲音很大,很清晰,也很浪漫,“冬季到臺北來看雨,別為我哭泣……天還是天,雨還是雨,當(dāng)初的傘下是否有你……”噢,我微微一顫,這里正是北國狂風(fēng)漫卷雪花的天啊,我看不到雨,可是我想看雨、看花、盼望春的信息!身后的小屋里還有我的愛人和一縷只為我才燃起的炊煙。而這首歌,是我當(dāng)年戀愛時最愛聽的,健康而無憂的我們曾在一把傘下共同地吟唱它……難道這一切即將如煙而逝,還有遠(yuǎn)方愛我的白發(fā)爹娘?
我哭了,為想起了雨,為親人和似水流年中所有的美麗柔情,為漫漫長冬終有個結(jié)束,不久將是瀟瀟春雨下的綠意,而我也許看不到了。
“好,只要還有淚,就有夢想和希望”,不知何時,身后傳來一個大男孩清朗而磁性的聲音。淚眼迷離地回望,這不是一起打針的病友嗎?他是一所大學(xué)的高材生,卻不幸染上難纏的慢性病。曾為他深深地痛惜,因為太年輕,病比我重,尤其他所有的一切還沒有開始。
“你的家不在這里呀?”我從木然中醒來問,“我到這邊借外語書,順便跟蹤美麗而脆弱的女孩兒?!彼麪N爛而頑皮地一笑。美麗,青黃瘦弱而疲憊的我?怪不得取到化驗單,失落地在醫(yī)院外的雪地徘徊時感到一個影子,他在寒風(fēng)中跟了我兩個鐘頭,只為等待這一哭,用輕松的話語激起我心中的希望嗎?可愛的難弟,一起打吊針時他曾說兩年前休學(xué)重病而想過自殺,但沒有死。他是笑著說的,可我相信那是真的,他一定也經(jīng)歷過痛徹的失望、微茫的希望、最后坦然接受的掙扎過程。
人生能有幾次這樣的大喜大悲?在緩緩前行的電車?yán)?,漸強(qiáng)的嘯嘯北風(fēng)中,我靠在冰涼的鐵扶手上痛痛快快地哭了。顧不得旁人驚異的目光,因為他如禪語般的點(diǎn)化,透徹人生難得的是活,易的是死,而最難者為下定死的決心!一首熟悉的老歌,一句動情的話,都足以挽回上帝造化的年輕的生命,只是緣于舍不得,舍不得世上的花草云雨天,舍不得親情和柔情,舍不得自己呀……
那一天在病友的扶持下,終于回到自己的小屋。微笑著給丈夫看化驗單,又請了病假,繼續(xù)每天打吊針喝苦藥的生活。一年后,我的病奇跡般地痊愈。也許正如《紅樓夢》中所說的:“金釧子掉在井里頭,是你的就是你的?!?/p>
(董平摘自《青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