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
一九七五年四月,越南戰(zhàn)爭爆發(fā),北越軍隊勢如破竹,直逼西貢。四月三十日,西貢落入北越掌握。從越南長期尋求民族獨立的角度來看,是“解放”了;從美國當局的角度看,則是“淪陷”。在美國的電視及其他媒體上,不斷出現(xiàn)一些驚心動魄的鏡頭:西貢美國大使館的屋頂擠滿了驚慌的人群,爭先恐后,攀援著直升機垂落的繩梯,逃亡到國外;越共的坦克駛入西貢的街道,人群揮舞著紅旗,在歡躍,在叫嘯;再來就是飄泊在海上的“船民”,冒著生命危險,以求一枝之棲,卻到處受到冷眼,甚至葬身魚腹。
越南戰(zhàn)爭的結束,并沒有終結美國人因越戰(zhàn)而引起的夢魘。這場戰(zhàn)爭不但使美國在國際上大失顏面,犧牲了五六萬寶貴的生命(美國人總認為他們的生命最寶貴),還造成了許多長期的社會心理問題。蓋一座越戰(zhàn)紀念碑,就可以引起軒然大波;克林頓選總統(tǒng),他年輕時反越戰(zhàn)示威的行為就引起爭議。同時,我們也清楚看到,大多數(shù)老百姓覺得參與越戰(zhàn)是個戰(zhàn)略錯誤,根本就不該打這場仗。這又使得為國捐軀的戰(zhàn)士家屬及退伍軍人覺得受了屈辱,他們?yōu)閲覡奚粓?,只得了無情的冷遇,甚至還有人說他們?yōu)榛⒆鱾t。
就在越戰(zhàn)結束二十周年之際,越戰(zhàn)期間的美國國防部長麥克納馬拉發(fā)表了他的回憶錄《回顧:越南的悲劇與教訓》(RobertMcNamara,InRetrospect:TheTragedyandLessonsofViet-nam),重新挑起了美國人想要忘記卻又忘記不了的痛苦回憶。麥克納馬拉這本書引起轟動,固然是因為他本人參與越戰(zhàn)的決策,是美國領導越戰(zhàn)的最高當局的現(xiàn)身說法,同時也因為此書的宗旨及結論斬釘截鐵,毫不含糊:越戰(zhàn)是美國決策的錯誤。美國政府的錯誤,也是他的錯誤,他要懺悔,要道歉,并且希望人們能夠由此吸取教訓。
越戰(zhàn)結束以來,回憶越戰(zhàn),檢討越戰(zhàn)及研究越戰(zhàn)的書已是汗牛充棟,這本書為什么引起這么大的注意?麥克納馬拉固然是當時最高當局的代表(約翰遜總統(tǒng)對越戰(zhàn)的回憶不多,而且不系統(tǒng)),然而過氣政治人物的回憶,一般只引起暫時的好奇或稽古心理,是歷史家的材料,不是一般老百姓騰諸口舌的切身問題。因此,這本回憶錄的轟動效應還有其更深刻的原因。
我認為這反映了越戰(zhàn)的夢魘在美國人的心底仍然揮之不去,仍然有待祛除。而麥克納馬拉的回憶充滿了懺悔之情,是最高領導向人民的告解,告訴因越戰(zhàn)而產(chǎn)生心理失調(diào)的美國人民,不是你的錯,是政府最高當局的錯,而且做出了錯誤決定的人(麥氏自己)現(xiàn)在還受到良心的譴責,愿意擔負道德的責任。因此,本書其實是一本懺悔錄,提供了公共輿論的論說空間,讓大家把心底積壓潛伏的夢魘釋放出來。也就像是全美國人民在當年的最高戰(zhàn)爭領導組織之下,一齊參與一場心理治療的過程,而首先痛哭流涕自譴自責的就是麥克納馬拉。
麥克納馬拉是一九六一年至一九六八年期間的美國國防部長,任職跨肯尼迪與約翰遜兩屆總統(tǒng)。在他的策劃之下,美國先支持后顛覆了吳庭艷的南越政府,隨后引導越戰(zhàn)升級,轟炸北越,派譴美國軍隊大規(guī)模直接參戰(zhàn)。長期以來,媒體及史家都認為麥氏是引導美國深入越戰(zhàn)泥淖的最主要人物,甚至把越戰(zhàn)的升級稱為“麥克納馬拉之戰(zhàn)”。他到一九六八年時,才因反對繼續(xù)進行積極參戰(zhàn),被約翰遜總統(tǒng)解職。
麥克納馬拉本來是不預備寫這樣一本回憶錄的,然而,三十年來的美國歷史發(fā)展使他感到自己不得不說話。越戰(zhàn)造成的美國財政赤字,社會風氣敗壞,政府與人民的對立,老百姓對政客的由衷厭惡與鄙視,社會契約與信賴的解體,使得麥克納馬拉覺得不但有道德責任,而且也成了他的道德心理包袱,非向美國民眾自白不可了。在他接受ABC廣播電視訪問之時,他居然控制不住情緒,在電視機前老淚縱橫。沒有人質(zhì)問他是不是在演戲,因為人人都知道他不是。一九九五年的麥克納馬拉不再是政客了,他成了一個有獨立人格的“君子”;他乞求人民的原諒,而老百姓似乎也接受了他的道歉,因為人們至少已經(jīng)相信他是誠實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在懺悔。
在這本回憶錄中,麥克納馬拉對美國的越南政策進行了無情的剖析與批評。但是,他還是認為,美國參與越戰(zhàn)的動機不是壞的,不是價值與意愿的錯誤,而是判斷與能力的錯誤。換句話說,美國政府當時的意愿,是希望越南變成美國影響下的“資本主義民主世界的一環(huán)”,希望越南人民也能同享所謂資本主義的物質(zhì)富裕與美國式民主的自由。至于判斷的錯誤,則牽涉甚廣,一方面是把越南的民族獨立解放視為蘇聯(lián)勢力的擴張,因此越戰(zhàn)是全球戰(zhàn)略的一環(huán),是圍堵共產(chǎn)主義的“圣戰(zhàn)”。另方面則迷信現(xiàn)代化武器的威力,相信地毯式轟炸可以炸平北越,相信美國的政治軍事安排可以在南越建立起“民主”政體,可以借著南越的政客鞏固民主世界的前沿堡壘。尤其是迷信美國的能力,以為越南蕞爾小邦,美國要伸手去管,哪有不馬到成功的?
過了三十年,麥克納馬拉回顧當時的決策,認為最不可饒恕的就是蠻橫的優(yōu)越心理以及堅持打下去的態(tài)度,完全不顧越南人民的死活,也沒想清楚到底美國想要得到什么樣的實際結果。其實,麥氏本人在吳庭艷政權垮臺之際就感到越戰(zhàn)是個無底洞,是打不贏的,卻仍和當時的政府領導一鼻孔出氣,不但繼續(xù)戰(zhàn)爭,還無限制地擴大戰(zhàn)事。講到當時這種政府一意孤行的態(tài)度,麥氏忽略了(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美國權力結構的運作與輿論選舉的關系。當時掌權的民主黨與在野的共和黨都不愿擔負“越南陷落”的責任,都無法抗拒當時極端反共的意識形態(tài),誰也不敢授人以“向共產(chǎn)世界示弱”的把柄,怕下一次大選會失敗。從約翰遜總統(tǒng)當政后期的心理沮喪及放棄連任競選可以看出,美國民主政體有一個問題:假如政客們先考慮自身政黨的利益,則國家的長遠利益與前途就會受到戕害,而一般投票選舉的小民又總是容易受到眼前利害的蒙蔽。
麥克納馬拉回顧越戰(zhàn),最斬釘截鐵的結論是:“我們錯了,錯的可怕。”(Wewerewrong,terriblywrong.)他在今年四月二十五日到哈佛大學去演講,一開頭,就從自己的回憶錄中引了這句話,絲毫不繞圈子。因為他非常清楚,有許多人到今天還說越戰(zhàn)有其價值,雖然造成了許多問題,但總結起來還是要肯定。如此不但可以告慰犧牲將士的在天之靈,讓他們死得值得,死得其所,同時也可以讓未死者心安。更重要的是,肯定越戰(zhàn)的價值與必要,可以維護美國所堅持的意識形態(tài)與政治理想,更能揭橥美國作為世界領袖之邦的無私奉獻精神。甚至有人從實際政治發(fā)展的角度,來肯定越戰(zhàn)的價值與貢獻,說美國若是不介入越戰(zhàn),則共產(chǎn)主義早已遍布東亞與東南亞,全世界都有赤化之虞。麥克納馬拉認為這些論調(diào)都是不符歷史現(xiàn)實的夢話,他當年就是用這樣的夢囈告訴自己,還用這樣的道理說服美國人民。其實,全是自說自話,卻讓美國人民(更不用說越南人民了)付出慘痛的代價。
麥克納馬拉的懺悔與告解,并沒有完全消除人們對他的譴責。《紐約時報》就發(fā)表了社論,指出麥氏的自我反省不夠深刻。從新聞媒體報導真相的角度來說,越戰(zhàn)期間的政府在當時給人民一個假相,好像最高領導掌握了新聞界所不知道的最高機密,這就是政府在“欺騙”人民。明明是打不贏的戰(zhàn)爭,所有的資料與情況都顯示了戰(zhàn)爭升級的危險與代價,麥氏還是要打這場仗。后果是越南人民犧牲了三百萬,美國死了五萬八千人。麥克納馬拉呢?他最后不作國防部長了,作了世界銀行總裁,而且在麻州沿岸的瑪莎葡萄園(MarthasVineyard)小島上有棟豪華別墅,可供避暑之用。社論指出,這本書的懺悔絕不能洗清麥氏的良心,讓飄蕩在天地間的亡魂不再煩擾他的心靈。的確,麥氏受到良心的譴責,在三十年后哭了,但人們要想想,還有更多的人在華盛頓的越戰(zhàn)紀念碑前,用顫抖的手撫摸著黑色大理石上鏤刻的姓名而哭泣?!耙患铱蕖辈⒉荒苋〈耙宦房蕖边@個歷史事實與悲劇。
《紐約時報》的批評,引起了劇烈的反應。有人說不必苛責麥氏了,有人說還該繼續(xù)深挖當時領導的靈魂。也有人重申越戰(zhàn)是維護“自由民主”,反對“共產(chǎn)極權”所以非打不可的論調(diào),認為麥氏根本就不該道歉。還有人站在越南的立場說,美國打越戰(zhàn)不但殺了近三百萬越南人民,還把越南的水土環(huán)境整個破壞了,道歉了沒有?懺悔了沒有?有一位當時在越南服役任海軍陸戰(zhàn)隊上尉的人,引了吉普林總結第一次大戰(zhàn)的詩句:“若問因何犧牲多,當朝大老會撒謊?!眻蠹埳线B篇累牘,人人都有意見,而且都有切膚之痛。
哈佛大學的近代史教授俄涅斯·梅(ErnestMay)認為,這本回憶錄是很有價值的,并能提供相當?shù)臍v史教訓,尤其可貴的是其誠懇的懺悔態(tài)度。不過,梅教授也指出這本書存在一大缺陷,因為書中沒有探討當時極端反共的危機心態(tài),就好像“一個參加十字軍東征的人寫回憶錄,卻記不得為什么要去收復耶路撤冷”。
麥克納馬拉在二十九年前曾到哈佛大學去參加內(nèi)部討論座談,時當一九六六年,正是越戰(zhàn)打得熾熱之時,他接受基辛格教授的邀請,講的是越戰(zhàn)升級的必要性。當時反戰(zhàn)示威人士包圍了學校,使他不得不從學校的地道中“土遁”而走。前不久他在哈佛的公開演講,吸引了逾千人聽眾,聽他講“我們錯了,錯的可怕”。歷史好像真是無情,而且充滿了反諷。
雖然大多數(shù)人都相信麥克納瑪拉的懺悔是真誠的,但還是有人持懷疑的態(tài)度。有人投書報紙,認為麥氏這本回憶錄已經(jīng)上了暢銷書的排行榜,眼看就是全美第一暢銷書了,這一大筆稿費及版稅該怎么處理?于是,就有人建議,該捐出來,捐給越戰(zhàn)退伍軍人,捐給越南人民……總之,麥氏絕不可以利用懺悔的機會又賺一大筆錢,變相剝削美國人民的感情及夢魘。
最近邱吉爾家族把邱吉爾的文件檔案賣給英國政府,獲利兩千萬美元,引起英國各方的責難。麥克納馬拉先生是受了良心譴責而懺悔的人,大概對錢財?shù)目捶ǎ矔兴煌桑?/p>
麥克納馬拉先生會怎么做呢?我們拭目以待。
一九九五年五月于紐約佩斯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