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飛
沒看到《婺源縣鄉(xiāng)土建筑》之前,已先去看了婺源縣的鄉(xiāng)土建筑。雖是匆匆來去,畢竟有了身歷其境的親切。
兩百多幅照片、兩百多幅測繪圖;文筆很流暢,描述很細微,但追隨作者的腳步,從青山綠水間白墻黑瓦的古村落中走過,卻覺得很抑郁。
……眼前實景也教我們惆悵。格扇上、梁坊上和外面門頭上,不論木雕、磚雕,凡是人物雕刻,頭顱統(tǒng)統(tǒng)被砍掉,這是二十多年前那一場文化大革命的孽跡。
……現(xiàn)在,另一個劫難的威脅越來越強,我們看到,有些住宅的護凈和退步門已經(jīng)沒有了:被賣掉了。一旦賣掉,它們就會飄洋過海,遠適他鄉(xiāng)。在家鄉(xiāng),它們留下的是一塊空白。
不是故宮,不是頤和園,不過鄉(xiāng)村的幾所老房子,值得讓人如此傷感么?如果不是因為它承載了一部社會變遷史,恐怕不會惹起這樣深長的牽掛。舊文化的完結(jié)早是不可挽回,令人困惑的是,新的文化是否已經(jīng)建立?歷史是否在這里留下了一個空白?當然,這“空白”,也是歷史。
婺源位于江西東北部,北界安徽,東鄰浙江,是個雞鳴三省醒的地方。在未曾劃歸江西之前,它一直是徽州六縣之一——民國以后,才有屬贛、歸皖、再屬贛的幾番變更。因此,婺源的歷史和文化與整個徽州的歷史和文化是一致的。
徽州山多地少,耕不能自給,作為一種生存的選擇,男子不得不外出經(jīng)營四方。但致富以后,他們卻依然沒有辦法改變家鄉(xiāng)所固有的不利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自然條件。不過只身遠行的商人并沒有脫離宗法制度,在族規(guī)的束縛下,他們“把眷屬留在農(nóng)村老家,把在外面積攢的錢財帶回來。無土地可買,就用來建造祠堂、廟宇、牌坊、文閣、住宅、園林、書院、學塾、道路、橋梁、亭子、義冢等等,甚至官署、城池、文廟、學宮、試院、考棚的修建也由他們捐資”。
婺源縣的山野里,散布著這樣一些大小村落,它們的自然條件很惡劣,人們外出謀生,村落反而富了起來,造了些上好的住宅。但這些住宅卻是外來的,型制和風格都不植根于這塊土地,不是鄉(xiāng)土的產(chǎn)兒。
建筑與環(huán)境并非融合無間,只是由于經(jīng)濟力量的支持,移植來的建筑風格竟保持下來了,雖然格外程式化,格外缺少創(chuàng)造力,但依然精致一一峨峨的石門罩,必是雕鏤華麗的?!八乃畾w堂”的天井,“四合頭”的院子,月梁、額枋、瑣窗、門扇,本色的大小木作,必是雕刻細密的。喜鵲登梅、鷺鷥戲蓮、仙鶴凌云、鳳穿牡丹,琪花與瑤草,英雄與神仙,吉祥的圖案,吉祥的故事,不厭其煩的細節(jié)安排,溫暖著一團清冷的富足。通常的三開間正房,左右各一條夾弄,兩邊廂房,合抱一個小小的天井,本來就嫌吝嗇的陽光,更被撕成一條一縷。樓上樓下,屋里屋外,這四布的木雕小品,便在紛披著的明明暗暗中融融浮蕩著生意。生存中的企盼與寄托,在一代又一代恒久不變的氣氛中,也逐漸程式化了。
住宅到底太小,雖然細節(jié)的精致充滿奇巧,但過多的精致擠在一起,未免堆砌。把這樣的匠心用到修建祠堂,擁擠著的精巧,就有一回放肆的快樂。建于乾隆年間的汪口俞氏宗祠,以精雕細鏤著稱。從歇山頂三牌樓的五鳳樓門起,而兩廊,而享堂,而寢堂,凡木構(gòu)件,都布滿雕刻。萬象更新、雙鳳朝陽、福如東海、福祿雙全、瓜果石榴、飛禽游鱗,八駿圖、暗八仙,山水小景、瑞應故事,百余組圖案,在黝暗深邃中熒熒煌煌著一小片一小片的光爛。更有享堂前檐枋柱間的一對雀替,原是雕成一對獅子滾繡球,柱子上的獅子頂住枋下玲瓏剔透的一個繡球,它支撐著的厚重便也化作飛動的輕盈(文革時獅子和繡球都被鑿壞了,整個屋檐因此而向一側(cè)傾斜)。無所不在的裝飾中還藏了一個炫奇斗巧的故事——也許是真的,也許只是傳說——反正祠堂以恢宏的氣勢接納了所有的熱鬧。莊嚴與肅穆中,加進了熱烈與精致的俗氣,變得親切而可愛了。不過昔日這一座一座裝點繁麗的大房子似乎不大有田園山鄉(xiāng)的質(zhì)樸,倒像是出外經(jīng)商的游子發(fā)達之后剪貼給家鄉(xiāng)的一角富麗。
婺源也有文運,卻好像多一半藏在了一個秀木環(huán)抱的山凹凹里,這便是沱川的理坑。理坑始建于宋,到了明季,很出了一批有名望的大儒、大宮。至今不過二百來戶的小村子,就有尚書第、司馬第、大夫第、官廳、天官上卿府等若干舊貌依稀的老房子。有了這樣一個小小的人文淵藪,婺源作為一個大舞臺,就完整了。包括了所有精彩劇目的鄉(xiāng)村文化的連臺本戲,可以一幕一幕接連演下去——二百年,三百年……。雖然早有了固定的程式,但錯錯落落的細節(jié)的魅力,依然是恒常秩序中一點一點特別的誘惑。
最近的幾十年,在探索新路的過程中,這里經(jīng)商的傳統(tǒng)首先被斬斷了。探索帶來的結(jié)果,在很大程度上,是違背初衷的。而一旦沒有了經(jīng)濟力量的支撐,老房子與這片土地的分離也就無法避免,它的毀壞也就難以挽回。建筑是以整個文化背景為依托的。經(jīng)濟基礎,意識形態(tài),文化結(jié)構(gòu),居民的素養(yǎng),等等,如果所有這一切都改變了,原有的建筑,還可能獨立存在么?古老的故事,古老的情節(jié),帶著搬演故事的人進入歷史,孤零零一座舊舞臺,如何不頹敗?婺源的鄉(xiāng)土建筑與婺源的鄉(xiāng)民,好像成了相互分離的兩部分——對自己的棲居之所,并沒有親情,并沒有留戀。如今的居者,早就改變了成分,既不是舊日徽州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也不是房屋的建設者,房子對于今天的主人,只是房子而已,再沒有任何文化的意義。更何況房子的舊主人和房子本身所擁有的文化內(nèi)涵,曾經(jīng)在很長的時期內(nèi),是一份被完全否定的文化遺留。在一場自殺式的文化劫難中,不僅住宅里小木件雕刻中的人物多遭梟首之刑,公共建筑破壞殆盡,村村都有的家譜,也毀于一旦。而劫后余存,卻并沒有為人們所珍視。
格扇積滿了灰塵,布滿了蛛網(wǎng),格心欞子上掛著鋤頭、鐮刀、咸肉和草藥,或者拴上繩子晾衣服。廂房格扇前堆積著木柴、躺著肥豬。我們每次照相前都要大忙一陣,清理干凈。個別的房主人比較熱心,張羅著撣土,刷洗格扇,多數(shù)房主人既不幫忙,也不阻止,神情冷漠。偶然有年輕人過來,雙臂抱在胸前,冷冷地看一會兒,鼻子里哼一聲,不屑地離去。我們很想對村民們說幾句贊美這些藝術品的話,期期艾艾,終于沒有啟口。
但是近年以來,來自研究者、緊接著是外地商販的贊嘆畢竟很有一些了,于是老房子終于有了新的意義:它值錢,可以獲得經(jīng)濟效益。整座家祠被當作舊木料出售,雕鏤精細的格扇、護凈、退步門,三十元、五十元,也毫不痛惜地賣掉了。沒有人關心它的歷史,也沒有人關心它離開故土后的命運。文物工作者未嘗不想保護,但在這種情況下空談保護,倒像是諷刺。
又有有識之士發(fā)現(xiàn)了它作為旅游資源的價值。的確,沱川鄉(xiāng)的理坑建筑群,古坦鄉(xiāng)的汪村百柱祠,清華鎮(zhèn)彩虹橋,汪口村俞氏宗祠,還有秋口鄉(xiāng)的李坑、思口鄉(xiāng)的延村、思溪……,依然反射著歷史的余暉。再說這鐘靈毓秀之地的人杰,遠有朱熹,近有詹天佑,明清兩代的學者、名宦,婺源的這一份驕傲,也足以吸引遠人。只是,鄉(xiāng)土建筑本來應該是一座活的建筑文化博物館,如果在本土已經(jīng)不是與現(xiàn)實生活血肉相連的一部分,它也就不再有生命力。更不必說,“旅游開發(fā)”對生態(tài)平衡、生存環(huán)境所帶來的種種副作用。不是么,“開發(fā)”伊始,黃村百柱祠前一架蘊蓄著詩情畫意的舊板橋,已經(jīng)硬生生改造為鋼筋水泥的新拱橋了。
作者在延村搞調(diào)查的時候,村里的一位老先生指著到處流淌的雨水和淤積的泥漿說,延村的所有街道,過去都鋪滿青石板,街巷下面有完整的陰溝排水系統(tǒng),由祠堂統(tǒng)一管理維修,不論多大的雨,街上都不會存水?,F(xiàn)在,青石板破碎了,陰溝堵塞了,四十多年都沒有修理了。并且,當年在宗祠管理之下,牛棚都造在村子外邊,豬和牛不準進村上街。每月初一、十五,全村人都出來掃街,各有負責的一段。如今這些鄉(xiāng)規(guī)民約早被廢棄,以致到處是牲畜屎尿,沒有人管。
……
這段話聽來很讓人傷心。舊的故事結(jié)束了,新的故事還缺少一些必要的情節(jié)。新新舊舊之間加進了若干粗暴的編纂,過場戲的交代就變得太長太長。面對這一座似空非空、幾乎倒塌、幾被塵封的舊舞臺,昔日的鏗鏘鑼鼓,零零落落,余音猶在,冷冷清清中偶然還能幻化出一個兩個令人評然心動的“半面妝”、“回風舞”。落英也不爛漫了。
但歷史不會有空白。“吹作雪”、“碾成塵”,畢竟,春泥前身是落花。
(《婺源縣鄉(xiāng)土建筑》,陳志華、樓慶西、李秋香著,將由臺灣漢聲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