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守和
聽說《讀書》雜志一九九三年十一期有文章批評了我們編的《五四期刊介紹》(三聯(lián)書店一九五九年版,共三卷)。把文章找來看一下,是這么說的:“……許多人物和作品被歷史斷然拒絕,似乎從未存在過。讀哲學的沒有讀過張東蓀就像學音樂的沒有聽過黃自一樣不是什么新鮮事。一部三大卷介紹五四時期期刊的書可以收入浙江某縣中學幾個學生辦的只出了兩三期的刊物,卻沒有關于《東方雜志》的片言只字,遑論《學衡》或《甲寅》。好像也無明文規(guī)定,何人能入《儒林傳》,何人不能,但一些應該記住的名字你在許多史書上都見不到。胡適說歷史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的確還不得要領;倒是法國佬??掠脵?quán)力來解讀歷史似乎更能‘還歷史的本來面目?!?第17頁)
我們當初編《五四期刊介紹》,都是三十歲左右的中青年,不當或錯誤是難免的,對于批評自當歡迎,然而說“用權(quán)力”解讀歷史,那可擔當不起。這里略略說明一些情況。
一、在《五四期刊介紹》的收錄時限上,我們是以一九一五年《新青年》(一卷名《青年》)創(chuàng)刊為起點的?!都滓芬痪乓凰哪陝?chuàng)刊,《東方》、《學衡》情況較復雜,主要是當時反對新文化,故未收入。八十年代我編辛亥時期期刊介紹,收入了《東方》和《甲寅》。
二、一九一五年前后,袁世凱公開修改臨時約法,帶頭祭天祀孔,掀起一股復古尊孔迷信的逆流,從思想上為復辟帝制作張本。《新青年》則宣傳民主科學與之對立。我想無論怎么說《新青年》的歷史功績是難以否定的。然而在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剛過去,《東方雜志》卻發(fā)表杜亞泉的《迷亂之現(xiàn)代人心》,譯載辜鴻銘宣傳“尊王”、“尊孔”之論等。杜文深深留戀“君道臣節(jié),名教綱?!保J為只有那樣出而論世,入而修身,方“有規(guī)矩之可循”;并指責宣傳新文化是輸入“猩紅熱”和“梅毒”,西方的“主義主張是望魔鬼之接引入天堂。魔鬼乎,魔鬼乎,汝其速滅!”主張用中國正統(tǒng)思想“統(tǒng)整”之。陳獨秀曾兩質(zhì)《東方》記者,有回答,有質(zhì)疑,亦有闡述,大體上是有論有據(jù)的。
杜亞泉是科學家,一九○○年創(chuàng)辦亞泉雜志,是我國第一個綜合性自然科學刊物,我們曾介紹過。他負責東方雜志期間介紹科學知識亦有貢獻。他有關靜的與動的文化及新舊調(diào)和亦自有其道理。他的所謂猩紅熱梅毒魔鬼恐怕難于說是學術討論了,而其“統(tǒng)整”與林琴南的“偉丈夫”有多少實質(zhì)差別也難說。他介紹科學,而在文化深層卻戀舊復古,這也說明科學與民主不可分,如離開民主,則科學就只有工具意義而無指導意義。
三、辛亥革命雖推倒帝制,建立民國,但廣大國民仍處于蒙昧狀態(tài),趙太爺、假洋鬼子還是橫行鄉(xiāng)里。就在這時,浙江某縣幾個中學生因新文化影響而辦起刊物,吹來一股新風,這是否值得高興?在此時此地,是幾個青年宣傳點民主科學有意義,還是把宣傳君道臣節(jié)名教綱常及詛咒新文化的刊物帶去有意義?借用魯迅的話說,窮鄉(xiāng)僻壤的中學生的成績是明顯的。這是否值得認真思考一下呢!
四、《學衡》是一九二二年若干曾留美的學者在南京辦的。其宗旨是“昌明國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評之職事。”創(chuàng)刊號即載《評提倡新文化者》、《中國提倡社會主義者商榷》等文,卻無片言評復古者,其“中正”之傾向可見一斑。魯迅當即對其“衡”加以“估”之。我們看過此刊,因其反對新文化,故未介紹。至于該刊的創(chuàng)始者們后來成為著名學者,那是另一事了。
近來看到幾篇重評《學衡》之論,據(jù)說,學衡派人物受美國白璧德的影響,主張文化“整體主義”。然而從當時及后來看,學衡派諸君在思想文化領域恰是缺乏整體主義,而是在具體學科作出了成就或重要成就,就是時下被盛稱的陳寅恪先生亦然。他是大學者,卻難于說是思想家。
近來由于提倡宏揚傳統(tǒng)文化,有些論者則把近現(xiàn)代思想社會政治等領域的變革變動革命,都看作是“激進主義”而予抹煞否定,甚至認為正是這些變動變革阻礙了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不是探尋中國近現(xiàn)代社會思想變動的動因,分析社會狀況,而是從文化觀念將這些變動變革歸之于所謂激進分子的“激進主義”的激蕩,那也未必是歷史主義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