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新華
我想,大家都會同意,要想讓當(dāng)代中國的文史研究踏上一個新的臺階,認(rèn)真深入地研究以陳寅恪先生等為代表的那一代學(xué)人,學(xué)習(xí)他們的優(yōu)良學(xué)風(fēng)和治學(xué)方法,吸收他們獲取的成果,是必不可少的一步。就研究陳寅恪先生而言,該做的工作也不一而足,其中較為迫切的一項是要更多地了解他這個人,而要了解陳寅恪其人的一條重要途徑便是研究他的詩。
誠如周一良先生所說,“陳先生的詩不僅言志而已,也是他(至少后半生)行藏出處的記錄”,而且,由于陳先生主要從事史學(xué)研究,在他的學(xué)術(shù)著作中,很難看出他對自己所生活的現(xiàn)實社會的態(tài)度,而他卻“借詩篇議論了時事,借吟詠臧否了人物”(見《讀書》一九九三·九期)。不僅如此,在詩里,“寅恪之精神懷抱,悉全部明白寫出”,以至可以“心事早從詩句解”,足“為后來作史及知人論世者告”(《吳宓與陳寅恪》107、136頁)。陳先生曾說,“披尋錢柳之篇什于殘闕毀禁之余,往往窺見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柳如是別傳》第4頁)這句話我們只要把“錢柳”換成“寅恪”就可轉(zhuǎn)用于陳先生本身,我們?nèi)粢Q見陳先生作為“文化遺民”的孤懷遺恨,就離不開研讀那些在那場革文化命的“文化大革命”中幸存下來的“劫灰”——三百多首詩篇。
然而,陳先生的詩并不易讀。這既有政治氣候的因素,同時或許也是淵博的學(xué)問使然,另外恐怕還因為他刻意要把自己的心事用譬喻、典故、成語一重又一重地“包裹”(葛兆光先生語)起來,偏要讓自己的著作成為“吳井”中的“所南心史”,等待后世能理解他的心意的“明眼人”(《別傳》11頁引錢牧齋語)。以吳宓先生對他的了解,盡管一方面說“寅恪詩大抵情志明顯”,另一方面也一再申述,“不熟悉歷史典故,不具有豐富的文學(xué)知識,不對其人有非常的了解,很難確切領(lǐng)會其詩深邃的含義”(《吳宓與陳寅恪》第149、80頁)。而吳先生提出來的條件今天又有多少人具備呢?連周一良先生也自稱“讀陳先生詩集還得抱著《辭源》查典故”,這盡管是周先生的謙虛,但同時也是事實,如果我說能不經(jīng)查閱資料就讀懂陳詩者世無其人,恐怕也不是夸張。
元遺山《論詩絕句》說,“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陳先生的詩實在同樣需要一部“鄭箋”。但迄今為止,箋釋陳詩的僅有余英時先生的《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這部書我無緣寓目,周一良先生以為“就總體說來,這部《釋證》是觸及陳先生心事的,是研究晚年陳寅恪的人不可不讀的”,我完全相信這一判斷。不過,《釋證》至少留下一個缺憾,即它只箋釋了晚年詩,而且肯定只是部分晚年詩,不含四九年以前的特別是抗戰(zhàn)開始到四九年間的大量作品。現(xiàn)在,隨著《陳寅恪詩集》的出版,全面系統(tǒng)地整理箋釋陳詩的條件已基本具備了。
第一步工作是???。目前,大陸讀者接觸陳詩主要通過《詩集》、《寅恪先生詩存》和《吳宓與陳寅恪》,另有汪榮祖的《陳寅恪評傳》及蔣天樞《事輯》也多有引錄,但各本文字出入往往很大。很多是初稿與改稿之別,少量是別人作的改動(如《聞道》末句《詩存》作“惆悵陳鴻說華清”,《吳宓與陳寅恪》書前陳先生寫示吳宓的手跡影印件,“惆悵”已被吳先生改為“怊悵”),另有不少是在傳鈔、排印過程中造成的失誤。如《己卯秋發(fā)香港重返昆明有作》第五句,《吳宓與陳寅恪》作“狐埋狐
如何箋注舊體詩歌,陳先生的《柳如是別傳》和《元白詩箋證稿》無疑是極好的范例,他所總結(jié)的那一套方法自應(yīng)成為他的作品的箋注者的法寶。例如,有關(guān)“古典”、“今典”的觀點對我們來說就有非常重要的指導(dǎo)意義。他本人在理論上和實踐上都相當(dāng)?shù)刂匾暋敖竦洹?,認(rèn)為錢謙益《初學(xué)集》、《有學(xué)集》錢曾注“殊有負(fù)牧齋”的原因即在于“全部注本之中,究不以注釋當(dāng)日本事為通也”(《別傳》10~11頁)。我們要箋釋陳詩,也就不能忽視這一點。如一九五七年的《答王嘯蘇君》七絕三首之二,前兩句“東坡夢里舊巢痕,惆悵名存實未存”,我們僅僅滿足于找到“舊巢痕”在蘇軾詩中的出處(即古典)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蔣天樞《事輯》說,此二句“悼清華僅存其名也”。因為一九五二年院系調(diào)整時,清華的文、法學(xué)院已歸并北大,故五七年的清華已非復(fù)二十年代王嘯蘇在清華國學(xué)研究院受業(yè)于陳先生門下時的清華了。這就是“今典”。如我們再聯(lián)系一九一九年十二月陳先生那段著名談話中有關(guān)學(xué)“實業(yè)”與學(xué)“精神之學(xué)問”的部分(見《吳宓與陳寅恪》9~10頁),則更能窺知隱在字面后的沉痛了;倘昧于此,則對這兩句斷不能有深切理解。
關(guān)于“古典”,依陳先生的理論,又可判為兩端,一是“引用最初出處”,二是“最初出處,實不足以盡之,更須引其他非最初,而有關(guān)者,以補足,始能通釋作者遣辭用意之妙”(《別傳》第11頁)。前人的箋注,每每以找到“最初出處”為能事,而多忽視尋找“非最初而有關(guān)者”的意義,因此,陳先生的這一觀點實屬一大貢獻(xiàn)。后者的重要性其實是顯而易見的。因為作者在創(chuàng)作時在耳邊回響的只是較后的某人的聲音,最初出處也許根本就不曾想到,在這種情況下,只找原始出處自然就不如非最初而有關(guān)者來得親切。例如,一九六五年的《己巳春夜忽聞風(fēng)雨聲想園中杜鵑花零落盡矣為賦一詩》之頷聯(lián)“絕艷植根千日久,繁枝轉(zhuǎn)眼一時空”,我們能給“絕艷”、“繁枝”分別找出很早的出處,但如能再引黃秋岳的“絕艷似憐前度意,繁枝猶待后游人”顯然更有意義。因為陳先生對黃氏這兩句特別欣賞,一九四七年已作有《丁亥春日閱花隨人圣庵筆記深賞其游
箋注陳詩的另一可行方法是“以陳解陳”。一是以陳詩解陳詩,即把不同詩作中的相關(guān)內(nèi)容集中在一起,前后比照,就更易體察作者的用意。以典故為例,有些是被一用再用的,如周一良先生舉的“食蛤”,又如徐鉉南唐后主挽詞“此身雖未死,寂寞已銷魂”就用了五次,均可用此法。二是以陳文解陳詩,即用陳先生學(xué)術(shù)著作中的文字來解釋詩句。如《乙未陽歷元旦作》之二“殘編點滴殘山淚”即可以上引“披尋錢柳之篇什于殘闕毀禁之余,往往窺見其孤懷遺恨”釋之;《丁酉陽歷七月三日六十八初度適在病中時撰錢柳因緣詩釋證尚未成書更不知何日可以刊布也感賦一律》之“老牧淵通難作匹,阿云(柳如是)格調(diào)更無儔”,則可以“蓋牧齋博通文史,旁涉梵夾道藏,寅恪平生才識學(xué)問固遠(yuǎn)不逮昔賢,而研治領(lǐng)域,則有約略近似之處。豈意匪獨牧翁之高文雅什,多不得其解,即河?xùn)|君之清詞麗句,亦有瞠目結(jié)舌,不知所云者”以及多處稱頌柳如是“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之類的文字釋之。
拉雜書之,已該打住了。我深知,曲高必和寡。錢鐘書先生也有一段很好的話:“大抵學(xué)問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yǎng)之事,朝市之顯學(xué)必成俗學(xué)?!睆倪@個意義上說,陳先生生前身后的寂寞是必然的,甚至竟可以說是相宜的。然而,如果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確還有大量值得珍視的東西的話,那么,陳先生的思想僅僅被“二三”人理解又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
一九九四年二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