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 蒙
文學(xué)翻譯者,在見到有關(guān)中國古典小說在歐洲傳播情況的材料,尤其是文化史上一些交流性的接觸時,都會發(fā)生興趣,而且容易聯(lián)想到本國的一些代表性名著。但是,如果僅憑印象,不經(jīng)查核,遽下結(jié)論,容易以訛傳訛。
比如羅曼·羅蘭的《回憶錄及日記片斷》(又譯《羅曼·羅蘭回憶錄》,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在第二部分“對青年時代回憶的補充”的《讀書筆記》里,作者寫道:“一八八七年……我還讀了果戈理的《塔拉斯·布爾巴》,亞歷山大·赫爾岑的短篇小說……甚至還有古老的中國小說,如阿貝爾·雷米扎翻譯的《兩個表姐妹》③……”就在這個注釋③條目下,譯者作了如下令人生疑的說明:
阿貝爾·雷米扎(Abel Rémusat)翻譯的《兩個表姐妹》系指《紅樓夢》里賈寶玉的兩個表姐妹林黛玉和薛寶釵?!g者
《紅樓夢》傳入歐美較日本晚半個世紀(jì),一八三○年以后始有譯文出現(xiàn),且是節(jié)譯。羅曼·羅蘭能夠看到的《紅樓夢》譯文,從時間上來說,只有一九三三年和一九四三年出版的兩種;而他讀中國小說是在青年時代(十九世紀(jì)九十年代),可見并非是指這部中華大著了。據(jù)他所說的譯者和書名推斷,只可能是《玉嬌梨》。這部小說的書名是仿照《金瓶梅》的,演說蘇友白與吳無嬌、白紅玉的戀愛故事。吳無嬌曾化名盧夢梨,與白紅玉是表姊妹關(guān)系。黑格爾提到過此書:
據(jù)說“滿大人”還有極高的詩才。這一點我們自有方法來判斷,特別可以引證阿貝爾·雷米扎所翻譯的《玉嬌梨》或者《兩個表姐妹》,那里面說起一個少年,他修畢學(xué)業(yè),開始去獵取功名。
按《玉嬌梨》法譯本(Ju-Kiao-Li》最早為法國人銳摩沙(A.Rémusat)所譯,又名《兩個表姐妹》(《Les deux cousines》),一八二六年巴黎出版。黑格爾讀到的蓋為當(dāng)時剛出版的法譯新書;而《紅樓夢》的出現(xiàn)是在十九世紀(jì)三十年代以后,那時黑格爾已故去,不可能接觸到此書,則書中兩個有表姐妹關(guān)系的女性絕非薛、林。到了羅曼·羅蘭所處的時代,可以說中國小說西譯的情況并無多大改觀。
即如《歌德談話錄》這樣的譯著里,有一處注釋也處理得不甚妥?!爸袊鴤髌媾c貝朗瑞的詩對比”那一節(jié),在與愛克曼的談話中,歌德說道:“在沒有見到你的這幾天里,我讀了許多東西,特別是一部中國傳奇,現(xiàn)在還在讀它。我覺得它很值得注意?!边@里提到的“中國傳奇”有個注釋:
據(jù)法譯注:即《兩姊妹》,有法國漢學(xué)家阿伯爾·雷米薩特(AbelRémusat)的法譯本。按,可能指《風(fēng)月好逑傳》。歌德在這部傳奇法譯本上寫了很多評論,據(jù)說他準(zhǔn)備晚年根據(jù)該書寫一篇長詩,但是后來沒有來得及寫就去世了。
按:歌德與愛克曼談話是在一八二七年,即《玉嬌梨》法譯本出版的第二年,歌德的同時代人黑格爾已接觸到這本小說,所以不能排除歌德閱讀該書的可能。但是當(dāng)時還有別的同類著作譯介過去,歌德未明確指出其閱讀對象,故法譯注尚有商榷的余地。朱光潛譯本注中的“按”指出:“可能是《風(fēng)月好逑傳》?!备袃商幉煌祝?/p>
第一,《好逑傳》在十八世紀(jì)末已有德譯,而且席勒曾接觸過譯本。據(jù)德國海德堡大學(xué)漢語系主任德博教授的考證:《好逑傳》的德文譯者穆爾于一七九四年七月將譯本獻給席勒。一七九六年一月十一日歌德在席勒家作客,推測兩位詩人已共同討論過這本書??赡苁歉璧聦υg本表示不滿,希望有新的譯本。后來席勒打算自己來譯,他于一八○○年八月二十九日寫信給出版商翁格爾,愿意提供全譯本?!逗缅蟼鳌酚谑耸兰o(jì)末開始流傳,到十九世紀(jì)二十年代,接觸者已多。此書與《平山冷燕》、《玉嬌梨》等同為早期譯介到歐洲的一批小說。朱光潛在按語中的推斷不是草率作出的,他一定注意到了談話中歌德對中國傳奇的三則復(fù)述:
……例如說有一個姑娘腳步輕盈,站在一朵花上,花也沒有損傷;又說有一個德才兼?zhèn)涞哪贻p人,三十歲就榮幸地和皇帝談話;又說有一對鐘情的男女在長期相識中很貞潔自持,有一次他倆不得不同在一間房里過夜,就談了一夜的話,誰也不惹誰。
很明顯,最后一則故事是《好逑傳》第七回《五夜無欺留髡以飲》的內(nèi)容,而前兩則故事則非此小說所特有。歌德向友人同時講述三個不同的故事,可見三部書都早已讀過,其中就包括《好逑傳》一書。那么,到了一八二七年他還在說正在讀這部中國傳奇,顯然是不近事理的。
其次,中譯注按語的上下文銜接處易產(chǎn)生歧義。順著讀,還以為是對法譯注的按,如果是這樣則明顯悖謬。因為《好逑傳》講述的是鐵中玉與水冰心的戀愛故事,不存在第二個女性,與《兩姊妹》無關(guān);經(jīng)過揣摩才明白該按語是指歌德說的那部中國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