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聚仁在香港的日子

羅　孚　丁　聰

一

打開三聯(lián)新書《中國學術(shù)思想史隨筆》，看到的是作者曹聚仁在滿架圖書前清癯的半身像。那是我曾經(jīng)熟悉的形象，那書架所在的天臺小屋，也是我曾經(jīng)閑坐過的地方。在“曹聚仁”三字的簽名之下，注著“一九○○年——一九七二年”，它提醒我原來他也是世紀同齡人，和為他說過公道話的夏衍同一年出生；再過大半年，到明年七月，就是他去世的十五周年了。

第一次見到他，大致是四十四年前一九四二年的事。在桂林東郊星子巖邊的《大公報》編輯部里，那一天來了一位身材矮小的軍人模樣的客人，一身舊軍裝，腰間束了一條皮帶，普通一兵，貌不驚人。聽別人說，這就是曹聚仁。因此就不免刮目相看了，這是我已經(jīng)知道的一個作家兼教授的名字。這時又知道，抗日戰(zhàn)爭開始后他就投筆從戎，做了中央通訊社的戰(zhàn)地記者。后來更知道，他還在蔣經(jīng)國的“新贛南”主持過《正氣日報》。既是中央社，又是蔣經(jīng)國，在我那年輕而又單純的頭腦想來，不敢恭維是理所當然的事。何況那時我只不過是管收發(fā)兼管資料的練習生，也不可能去接近這樣一位作家、教授、大記者。雖然如此，他那一身軍裝和一條皮帶，卻給我留下了一個較深的印象，幾十年后的今天回想起來，還是如在眼前，盡管那在抗戰(zhàn)的當年并不是少見的形象。

再見到他卻是在十三四年以后的香港了。軍裝當然已經(jīng)卸下，在上海當教授時的陰丹士林藍布長衫自然更不復見，而是洋裝在身，卻經(jīng)常有一個布袋在手，足北京街頭常見的那種布袋，塞滿了報紙和書刊，有點他自己所說的“土老兒”的味道，形成了“土洋結(jié)合”。

二

曹聚仁是一九五○年從上海到香港的。夏衍在《懶尋舊夢錄》中說，“抗戰(zhàn)勝利后，他一直住在香港”，顯然是記憶有誤。

抗戰(zhàn)勝利后曹聚仁回到了上海(這以前，他離開了《正氣日報》，去了上饒的《前線日報》)，一邊教書，一邊還替香港的《星島日報》寫通訊文章。按他自己說，上海解放后，他對中共的城市政策感到“驚疑”，最后終于下了“乘桴浮于?！钡臎Q心，到海外做一個不在“此山中”的客觀的觀察者。

他一到香港，就在《星島日報》上用特欄的形式，發(fā)表引起左派迎頭痛擊的《南來篇》連載文章，大談解放后的內(nèi)地形勢，主要是上海。以“不偏不倚”的“中立派”自居，以史家之筆自命的他，對建國初期的新氣象有贊有彈，自然是應有之義。今天回想起來，那些議論盡管未必都很恰當，卻是可以理解的。但在當時，在左派人士的眼中，這還了得，分明是一個“反動文人”，逃亡到海外，大發(fā)“反動謬論”，這頭“烏鴉”真是無法容忍！于是紛紛寫文章反擊，其中最尖銳的當然是早些年已經(jīng)點名叫他“看箭”的雜文名家聶紺駑。我當時也在學寫雜文，也不免拿了曹聚仁充當箭靶子。

雖然如此，右派也并不怎么能接受他，對他是戒懼而存疑的。他雖然對中共諸多批評，但并不象別的一些反共文人只作誣蔑謾罵，而且在筆底也從來沒有什么“共匪”出現(xiàn)，這在那些國民黨的“忠貞之士”看來，就帶有幾分“非我族類”的氣味了。因此，他也就難于避免來自右派的譏嘲。

就這樣，他是左右不討好，但于右較近。因為他畢竟在抗戰(zhàn)期間做過中央社的戰(zhàn)地記者，畢竟在蔣經(jīng)國手下替他辦過幾年《正氣日報》，畢竟從大陸的“竹幕”中出走南來。他和右派是有往來的，和左派就只是“雞犬之聲相聞”而已。

后來，他在《星島日報》的客卿地位也失去了。卻和一家親國民黨的晚報《真報》接近起來。

這其間，他和徐、朱省齋以及后來到了新加坡當起那個國家外交官的李微塵一起，辦了創(chuàng)墾出版社。出叢書，還出了一個雜文、散文的小型刊物《熱風》。

盡管他又成了新加坡《南洋商報》的特派記者，在香港寫觀察大陸的通訊，還有李微塵這樣的關(guān)系，卻始終去不了新加坡。在香港的二十多年中，除了五十年代中后期多次回大陸進行采訪工作外，他哪里都沒有去，包括臺灣。

這里特別提到臺灣，是曾經(jīng)有一種流言，說他要去臺灣做說客，說服他的舊日上司蔣經(jīng)國走和平統(tǒng)一的路。流言后來又變了，說蔣經(jīng)國移樽就教，坐了一艘軍艦，開到香港海外，接他上去商談。他所接近的《真報》，還刻了雞蛋大的標題字當做頭條新聞刊出。

這件事也使熱中于和平統(tǒng)一的我，鬧了一次笑話，犯了一次錯誤。我在《新晚報》上，轉(zhuǎn)載了一些無中生有的“消息”，發(fā)表了一些一廂情愿的議論，推波助瀾，煞有介事，直到后來受到來自北京的嚴厲制止，這才停了下來。這就是所謂“和談宣傳”。在這件事情上，原來怒目而視的兩個人，這時卻似乎有了一些共同的語言，因“和談”而講和了。事實上，我們的交往要在那以后好幾年才開始。

近年從《懶尋舊夢錄》中看到，原來周恩來當年曾對夏衍說過，曹聚仁“終究還是一個書生”，“把政治問題看得太簡單”，“他想到臺灣去說服蔣經(jīng)國易幟，這不是自視過高了嗎？”

他雖然既不能去臺灣，也沒有在香港見過蔣經(jīng)國，卻是寫下了一本《蔣經(jīng)國論》的，盡管沒有后來江南的《蔣經(jīng)國傳》影響之大，卻成了江南為蔣立傳時的一份參考資料。不過，現(xiàn)在知道有這本書的人是很少的了。

三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和左派開始接近的，只是猜想，五十年代中期，周作人的一些文章在“形中實左”的刊物上發(fā)表，又結(jié)集出版，可能有他的穿針引線的功勞。后來終于從《周作人年譜》中得到證實。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樣的穿針引線，使他終于在一九五六年開始了“北行”，以《南洋商報》記者的身份，到北京和其他地方進行采訪。他會見過周恩來、毛澤東，他直到鴨綠江邊去歡迎中國志愿軍的凱旋歸國……以后的幾年中，他幾乎每年都要北行一次或不止一次。這些旅行，使他寫成了《北行小語》、《北行二語》和《北行三語》這三本書。這些都是發(fā)表在《南洋商報》上的文章的結(jié)集。

“他愛國，宣傳祖國的新氣象”，這是周恩來對他的評語。

作為記者，他有過一次獨家新聞。一九五八年炮轟金門，開始了好些年的海峽炮戰(zhàn)，這是一件大事。他較早得到這一消息，把電訊發(fā)到《南洋商報》，報紙顯著刊出這一獨家消息之后幾小時，預定的炮彈才從大陸上發(fā)出震天動地的聲音，射向金門。在北京看來，這當然是并不愉快的泄密事件。

老牌的《循環(huán)日報》以新的姿態(tài)復刊(其實是全新的創(chuàng)刊)，使他的新聞工作重新面對著香港的讀者。他擔任了主筆性質(zhì)的工作，從評論、專欄到副刊文章都寫，多的時候一天要寫四五篇，夠他忙的。這家報紙的主持人林靄民，曾經(jīng)長時期在《星島日報》工作過，廣州解放時，以“廣州天亮了”的特大字頭條標題，不容于星系報紙的主人胡文虎。這雖然是編輯部的事，作為負責人，他不得不和編輯部中有進步傾向的朋友們離開了《星島》。新出的《循環(huán)日報》是以中間面貌出現(xiàn)的，定下來的方針是“中間偏右”，辦起來卻是“右”則不足，而“左”則有之。

作為同行，曹聚仁既在“形右實左”的報紙工作，我們也就很自然地有了交往，翩然一笑，不談往事。也許這以前就接觸而漸漸接近了，因為他雖然還是標榜“中立”的自由主義者，時時要發(fā)些和我們不同的議論，但他的文章早已告訴我們，實在不能稱他為“反動文人”了。

我們早已不再罵他。從嘲諷到罵他的是右派。嘲罵他最多的是：他說過如有機會，他愿意到北大荒勞動，改造自己。他說這話是誠懇的，專心的，盡管他當年到過北大荒作采訪旅行，卻沒有看到戴上右派帽子下放到那里的那些知識分子們實際上是怎么樣過日子，不以為那是折磨，只相信那是“修身”。

我們成了朋友。就年齡，特別是就時間來說，他實在是我的前輩。但我就是沒有把他當老師對待，甚至對他送給我的那一本本他的新出的著作，也沒有好好地閱讀過。對其中的一些，如《魯迅評傳》還是用懷疑的眼光相看的，沒有好好看它。以為那一定充滿了歪曲，盡管不是惡意的；不以為那里面自有他可取的見地，和一些被別人舍棄了的關(guān)于魯迅的真材實料。

他也替我們這些左派報紙寫文章了，不過不多。就是后來《循環(huán)日報》由于虧蝕太多，辦不下去，只留下了《循環(huán)》派生出的《正午報》，他寫作地盤大大減少了，也只是在左派報紙當中調(diào)子最低的《晶報》上寫些《聽濤室隨筆》之類每天見報的專欄。他以前在上海辦過《濤聲》周刊，這時在香港，離海更近，聽濤聲就更易了。盡管參加過《循環(huán)日報》的工作，他還是愿意和左派報紙表面上保持一些距離，以顯中間；而左派報紙對他的一些中間性的議論，也有些敬而遠之，怕惹麻煩。

六十年代以后，他就似乎不再北行，“文革”狂潮一來，當然就更是行不得也，不可能再揮動他的“現(xiàn)代史筆”，夾敘夾議，而只能談談生命，講講國學了。

四

不記得在一個什么場合，我們談到了周作人的文章，彼此都認為，如果由他來寫回憶錄，那一定很有看頭。就這樣，曹聚仁就向北京的苦雨齋主人催生了那部《知堂回想錄》。

一九六○年前后，溥儀的《我的前半生》在《新晚報》上發(fā)表，吸引了廣大讀者的注意。當時《新晚報》把它當做爭取讀者的王牌，特別增加了一個每天見報的《人物志》副刊，連載這篇“宣統(tǒng)皇帝自傳”。后來《知堂回想錄》也就是在這個副刊連載的，同時刊出的還有另一較短的連載，寫“綠林之帥”張作霖的一生。因此周作人在談到這件事情時說：“在宣統(tǒng)廢帝以后，又得與大元帥同時揭載，何幸如之！”

不幸的是開始刊出還不到兩個月，它就不得不停下來了。這倒不是作者預言過的，“或者因事關(guān)瑣屑，中途會被廢棄”，而是因事關(guān)大局，奉命腰斬。人在香港，雖然在做宣傳工作，照理應該信息靈通，但我當時卻實在懵懵懂懂，不知道作為“文化大革命”的前奏，對一些文藝作品和學術(shù)觀點，對一些文藝界、學術(shù)界的代表人物，一九六四年的秋天就已經(jīng)在醞釀嚴酷的批判了。象《新晚報》那樣大登周作人自傳式的文章，當然是非常不合時宜，非勒令?？豢傻牧?。

在刊出以前，我還是完全沒有顧慮的，但想到這里面有關(guān)五四以來文藝活動的資料相當豐富，頗有價值，就舍不得放棄；而且這原名《知堂談往》，后來改名《知堂回想錄》的幾十年回想中，抗戰(zhàn)八年那一段是從略的，基本上不發(fā)生作者自我辯解的問題。考慮又考慮之后，終于不忍割愛，還是決定連載。這里說的愛，是認為資料可貴，而文章卻已不如以往的可愛，缺少盛年所作的那一份文字上的雋永和光彩。

周作人是一九六○年底在曹聚仁鼓動下開始寫這一回憶錄的，到一九六二年十一月底寫完，前后差不多兩年。原稿輾轉(zhuǎn)到我手上，至少在一年以后。再加上我的躊躇，刊出時就是一九六四年秋天八、九月的事了。寫了兩年，拖了又幾乎兩年，刊出不過兩月就被“廢棄”，作者的不高興是可想而知的，從曹聚仁寫給他的信中要他不要“錯怪”我就可以知道。

我也打算過，在我有份參加編輯工作的《海光文藝》中連載它，但這一月刊只在一九六六出了一年就停了，那是間接死于“文革”之手的。因此連載的愿望也沒有實現(xiàn)。

后來，在曹聚仁的努力下，《知堂回想錄》又從頭到尾在新加坡《南洋商報》上連載，由香港三育圖書公司出書。他在《校讀后記》中還提到我的“大力成全”，而他“不敢貿(mào)然居功”，盡管他是寫作這部回想錄的原始建議人。實際上，我才真是“不敢貿(mào)然居功”呢。他建議，我不過附議而已，這是一；出書之日，正是林彪、“四人幫”猖狂之時，就算真是對這書有功，誰還敢居？這是二。我曾經(jīng)建議他刪去這句話，同時建議刪去卷首的周作人一封信，里面對魯迅墓有意見，對許廣平也有意見。后來再印時撤銷了那封信，卻沒有刪去關(guān)于我的這句話。今天回想起這些前因后果，還不免有些歉然。

五

作為一個在國門之外的自由主義者，曹聚仁并不怎么顧忌“四人幫”。

在“文革”初期，他所編著的一本大型的《現(xiàn)代中國劇曲影藝集成》出版了，正是集“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大成，仿佛在和江青她們力捧的樣板戲大唱對臺戲。書里面保存了不少“四人幫”所要消滅的戲劇、電影、曲藝的資料，是他花了不少心力才搜集整理得那么豐富的。

這使人想起，抗戰(zhàn)勝利后他在上海編輯出版的《中國抗戰(zhàn)畫史》。也是一本以圖片取勝的書。在他一生的著作目錄上，《中國抗戰(zhàn)畫史》正好是一個轉(zhuǎn)折點。這以前，是在上海出書；這以后，就轉(zhuǎn)到香港出書了。

上海出的，有抗戰(zhàn)前的《筆端》、《文思》、《文筆散筆》和《中國史學》；有戰(zhàn)時的《大江南線》(不在上海，是上饒前線出版社出的)；有戰(zhàn)后的《中國抗戰(zhàn)畫史》。

香港出的，有《酒店》、《到新文藝之路》、《國學概論》、《中國剪影》、《中國剪影二集》、亂世哲學》、《中國近百年史話》、《蔣經(jīng)國論》、《火網(wǎng)塵痕錄》(這是馬來亞出的)、《蔣畈六十年》、《北行小語》、《北行二語》、《北行三語》、《采訪外記》、《采訪新記》、《萬里行記》、《魯迅評傳》、《魯迅年譜》、《蔣百里評傳》、《現(xiàn)代中國通鑒》、《現(xiàn)代中國報告文學選》(分甲編和乙編)、《秦淮感舊錄》(分一集和二集)、《浮過了生命海》、《我與我的世界》、《現(xiàn)代中國劇曲影藝集成》和《國學十二講》。

這三十多部書(據(jù)說全部編著有七十多種，但我只知道這些書名)，只有五種是在上海出的，把《大江南線》算上去也不過六種。而在香港出的，就不算馬來亞出的《火網(wǎng)塵痕錄》，也還有二十四種。

這樣一排比，很容易就看出，人們熟知的上海作家曹聚仁，實際上可以說是香港作家。他一生的著作有五分之四是在香港完成的。而從一九五○到一九七二，他在香港生活、工作有二十二年之久(最后的大約一年在澳門養(yǎng)病)。

曹聚仁二十多歲就在大學教國文，是學者。他對國學，也就是中國古代和近代的學術(shù)思想有研究，早年記錄過章太炎的演講成為《國學概論》，晚年自己又寫出了《國學十二講》。這是他最后的一部著作，是他去世一年后才出版的。此外，他又以史人自命，有志于做一個中國現(xiàn)代史的史學家。著作中有史學、史話、畫史、評傳、現(xiàn)代通鑒、中國剪影，就是這方面的反映。

在上?；钴S的時期，他是和魯迅很有過來往的作家?！毒频辍泛汀肚鼗锤信f錄》都是小說，都是后來在香港寫作的。早年在上海寫的多是散文，《筆端》、《文思》、《文筆散筆》都是那時的作品。晚年的《浮過了生命海》是他一九六七年大病后出的散文集。

抗戰(zhàn)開始以后，他就成了一名戰(zhàn)地記者，《大江南線》就是戰(zhàn)時寫下的記者文章。這以后，他一直對新聞工作有興趣，《北行》三語，《采訪》二記這些就都是他辛勤工作的記錄。戰(zhàn)后在上海的大學里，他還教過新聞學。

他留下的著作在四千萬字以上。作為學者、史人、作家和新聞記者，他的一生真是辛勤的一生！

六

一個人的一生，有些言行引起人們的爭議，那是很自然的事。

曹聚仁三十年代在上海，既接近魯迅，也受到一些接近魯迅的人的責難。如聶紺弩，就因為辦《海燕》而對曹聚仁大為不滿，在這件事情上和別的事情上，對他以尖銳的雜文相加。直到六十年代，還在一首題自己的雜文集的七律中，寫下了“自比烏鴉曹氏子，騙人階級傅斯年”的句子。不過，后來紺弩了解了曹聚仁在香港的情況，也認為應該筆下留情了。

和紺弩同是《野草》斗士的秦似，在七十年代末期，寫文章稱曹聚仁是“反動文人”，而在八十年代之初寫的詩篇中還有“骨埋梅嶺汪精衛(wèi)，傳入儒林曹聚仁”。的嘲諷。把他和汪精衛(wèi)對比，更超乎“反動文人”之上，就更要使人驚異了。今年夏天秦似到北京吊紺弩之喪，有機會和他兩次閑談，酒后聽他談詩詞，病榻前聽他談寫作，可惜并沒有談到我所知道的曹聚仁。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有這樣的詩句，要不然就不會放過這一話題而不展開爭辯的。

此刻曹、聶、秦都已經(jīng)先后成為逝者，除了傷逝，就不可能在他們?nèi)魏我蝗嗣媲坝兴u說了。

汪精衛(wèi)，不能比。反動文人，上海時代恐怕不能這么說，香港時期就更加不能這么說了。盡管他的文章可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人們對它不免有這樣那樣的異議，事實俱在，到香港而又北行后，五十年代中期起，他是努力宣傳新中國的新氣象的。在今天看來，由于當時主客觀的局限，他也還有過過左的議論呢。他筆下可能有無心之失，卻沒有惡意誣蔑。

在為和平統(tǒng)一事業(yè)的努力上，盡管他有過不切實際的書生之見，因此而產(chǎn)生什么具體的活動我不知道，但明白內(nèi)情的當局卻并沒有對他作出嚴重的否定。六十年代前，他的夫人鄧珂云得到批準，從上海到香港探親；七十年代之初；他臥病澳門，鄧珂云又帶了女兒曹雷到澳門看護，直到他去世。這些當時一般人不大容易辦到的事，也可以使人思國半矣。他死后，也是左派為他公開治喪的。

還需要提一提，他的大兒子在參加三線建設中犧牲。對這一不幸他表現(xiàn)得平靜，沒有什么怨言。這也是使人對他不能不起敬佩之情的。

曹聚仁在他“未完成的自傳”《我與我的世界》中，開宗明義就說：“我是一個徹首徹尾的虛無主義者”。又在給別人的信中說，他是共產(chǎn)黨的同路人。經(jīng)過希望、失望之后，晚年卻是對國家的前途感到樂觀的。不講什么虛無的話，說他是一個愛國主義者總是不會錯的吧。

他被譏為“烏鴉”(我也這樣譏諷過他)，不以為有什么不好?！盀貘f”之來，是因為他早年辦《濤聲》周刊時，用烏鴉做它的“圖騰”，當時恐怕有就是要講不怕人厭惡的話之意吧。許多年后，他說這是報喜也報憂，不取喜鵲不報憂只報喜?？傊?，原來是《濤聲》標志的這個“不祥之物”，后來卻成了他的別號，而他也就承受了下來.記得他有一次北行到了東北，回來后寫了一個斗方給我，上面寫的是他的一首七絕；“松花江上我的家，北望關(guān)山淚似麻，今日安東橋上立，一鴉無語夕陽斜?！本褪且詾貘f自況的(第三句可能記憶有誤。第一句是說當年流行的抗戰(zhàn)歌曲“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平日在一些約會上見面，閑談中他這金華人總愛談他們家鄉(xiāng)的名產(chǎn)火腿，說是金華火腿之所以味美，是因為每做一批火腿時，中間一定有一支狗腿夾雜在內(nèi)，這樣才能使所有豬腿味道更加美好。他說得一本正經(jīng)，聽的人有信有不信。但他每一次有機會時，就總不放棄他這狗腿論。以至于他還未開口，在座的兩位上海老作家的另一位葉靈鳳就搶先說：“聽啦，聽啦，我們的曹公又要談他的狗腿了?！北M管如此，他并不因此而把話縮回去，還是照談不誤。

他另外又愛談自己做咸菜的技術(shù)，說那也是美味，一定要用腳踩踏才夠好。他還做了送人。這表現(xiàn)了他在“未完成的自傳”中所說的，“我永遠是土老兒”的風格。真是土老兒！

他晚年的住所，是香港島上胡文虎花園旁邊一座四層樓天臺上搭的臨時居室——陋室，三間相連的小房，是客廳、睡房、廚房，也全都是書房，處處都堆了書，他人在書中，一個人度過了一個個春秋，“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闭媸菚?/p>

七

面對著《中國學術(shù)思想史隨筆》，我是應該說一聲“慚愧”的。

當年以《聽濤室隨筆》的專欄在報上發(fā)表時，我沒有看它；他身后由旁人整理，用《國學十二講——中國學術(shù)思想新話》的書名出版，我也還是沒有讀過。直到北京三聯(lián)再加整理，出了新書，這才讀了。

從隨筆到隨筆，現(xiàn)在恢復了隨筆之名，不過不是《聽濤》，而是《中國學術(shù)思想史隨筆》。說是新書，因為它已經(jīng)大加增訂，把香港出《十二講》時刪節(jié)的三十段文字和未被編入的十八篇文章都補進去了，使它更加豐富。

說來有趣。曹聚仁早年聽章太炎作國學十二講，詳細記錄，整理成為《國學概論》一書；而現(xiàn)在這本曹聚仁的《國學十二講》，卻由章太炎的孩子章念駝增訂整理成為《中國學術(shù)思想史隨筆》。這中間，相隔了一個甲子——六十年。章念馳說這是歷史的巧合。實在是文壇佳話。

所謂“國學”，曾經(jīng)也被稱“國故”之學，也就是中國傳統(tǒng)的學術(shù)思想?，F(xiàn)在“國學”這名字已經(jīng)不大有人用了，越來越少人知道了，明明白白地稱為中國學術(shù)思想是適當?shù)摹２贿^，我總覺得現(xiàn)在這個書名可以刪去一個“史”字，就叫《中國學術(shù)思想隨筆》也是可以的，而且更加簡單明。

曹聚仁以史人自命，也很以國學自負。他的第一部著作就是那本《國學概論》。當年他聽章太炎演講而作記錄時，只有二十一歲。他是替邵力子編的《國民日報》的《覺悟》副刊做這一工作的。由于演講者是國學大師，內(nèi)容深奧，一般記者根本記不下來，他卻因占了原來就有國學根底的便宜，勝任愉快。后來他因此受到賞識，成了章太炎的私淑弟子，但在《覺悟》發(fā)表這些記錄時，還加上了批注，他說那是對當時的復古運動消毒。他還因此被陳獨秀稱為國學家。而他晚年寫這些隨筆時，由于思想更成熟，也就更自負，說這“是有所見的書；不僅是有所知的書。竊愿藏之名山以待后世的知者”。

他說，他是以唯物辯證法的光輝，把前代的學術(shù)思想重新解說過；批判那些腐儒的固陋，灌輸青年以新知。

他在講國學，但他清楚表示，反對要青年人去讀古書，尤其反對香港教育當局對中學生進行不合理的國學常識測驗。他嘲笑那些在香港大中學里任教的腐儒，這使人如見五四新文化運動斗士的英姿。

他在講國學，用的是新觀點，他的文字也是清新的，雅俗共賞的。能把艱深的舊學講得通俗易懂，不枯燥；吸引人。讀著它時，頗有當年讀《文心》的那種樂趣?！段男摹肥撬睦蠋熛?sps=0001>尊和葉圣陶合作談文章作法的書。這本《隨筆》談的是學術(shù)思想，而講得這樣深入淺出，就更不容易。

讀這《隨筆》，一邊感到樂趣，一邊又感到慚愧。真是十年深悔讀書遲！

通過讀書(不僅僅這一本《隨筆》)，對這位可以為師，終止于友的前輩，有了更多的認識。忍不住寫下這些我所知道的一鱗半爪，希望對他后半生不盡了解的人能增加一些了解。就算是對他去世十五周年預先作一點紀念吧。

他和別人一樣，當然不是完人，這里只談他的大處和晚年，并不求全，就恕我不作烏鴉，不報憂，只報喜了。

一九八六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