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到了司馬嘯谷《如何看待中國的現(xiàn)狀和前景》(原載《鏡報》總第三十六期,副題為“兼評《七十年代》主編李怡先生的《代序》”一文,頗有些感觸。毋可諱言,司馬先生及時地提出了問題,也闡述了自己的基本觀點。但是,看來還有不少沒有說透、意猶未足之處。
李怡先生通過其所選作品,看到了一個“全然不同的現(xiàn)實世界”。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也是十分有說服力的。勿論你贊同也好,反對也好,反正你無法否認一點,那就是高曉聲、蔣子龍、沙葉新、趙梓雄、王蒙和諶容等堅持現(xiàn)實主義道路的文學家們,用他們的彩筆,為人們揭示了一個被極左路線長期以來嚴密遮蓋著的中國社會,這里不僅有觸目驚心的矛盾、沖突,有骯臟的靈魂和污穢的行為,而且還有大于丑聞的罪行……。廣大讀者可以通過這些生動而真切的作品開闊自己的眼界與視野,可以識別我們現(xiàn)實生活里的善與惡、美與丑。的確,“這一切的一切”,即所有那些令人為之痛心不已的社會現(xiàn)象,一直沒有在“中國大陸的文藝作品中被全面反映過”。依我說,何止沒有“被全面反映過”,甚至連片面地、片斷地加以反映的作品也極少,極少。當年,劉賓雁只不過寫了《在橋梁工地上》和《本報內部消息》,王蒙僅僅寫了《組織部來的新人》,海默天真地寫出了《洞簫橫吹》(電影劇本),就統(tǒng)統(tǒng)被那些“正統(tǒng)派”的打手們扣上了“反黨右派”的帽子,充軍勞改去了。而上述這幾部作品,也只是觸及了一點“癬疥之疾”,諸如官僚主義、思想麻木不仁、因循守舊,如此而已。
何以在一九七九年的春天,突然先后涌現(xiàn)了如此眾多的有血有肉,真實而深刻的文藝作品呢?如果說,是春雨和東風吹開了滿園的繁花,那么人們絕對不能忘記這和風和及時雨,不是別的而是中共召開的,以“號召解放思想、發(fā)揚民主”為目的,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三中全會”。沒有這“三中全會”,東風借不到,那么,封建法西斯主義的“連營”,仍將會屹然不動。這個“全然不同的現(xiàn)實世界”也不可能出現(xiàn)在大陸的文藝作品中,李怡先生也就根本不會找到依據來寫這篇《代序》,用以抒發(fā)自己的悲憤之情了。我們的作家之所以能在七十年代的最后一年里,相當集中地把“許多不公平的、不合理的、使人無法忍受的、把人迫向犯罪厭世的道路上去的現(xiàn)實”反映在他們的小說、詩歌、劇本中,這并非是什么神奇的事情。在中國大陸,去年并沒有出現(xiàn)任何奇跡。重要的是中共領導層的決心,促使文藝界出現(xiàn)了某種程度的解凍?!皬亩阎袊箨懙奈乃嚱鐜нM了一個三十年來所未有的繁盛期”,從而“雨后春筍般地出現(xiàn)了新寫實主義的好作品?!?/p>
令人深思的是,難道在新中國建立以來的近三十個年頭里,我們的作家們就不想反映同時代“中國人民的心聲和感受”?就從不存在“對生活所產生的深刻的、嚴肅的、扣人心弦的哲學思想”?不、不。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的。在那個令人難忘的公元一九五七年,有人談了一下文學要“干預生活”,就被打成了“反黨集團”,并且“新老賬”一齊算,連人家延安時期的所謂“有問題”作品也拿來鞭打。有人剛剛提出了“現(xiàn)實主義廣闊的道路”的問題,立即召來了一頓棍棒,只害得他頭戴“反黨帽子”,被清除出黨,發(fā)配南寧一帶達二十年之久。如此種種,實在不勝枚舉。明乎此,可見早在五十年代中國文藝界就有過不少有識之士。只不過當時政治環(huán)境決定了他們勿論如何“有良知”、“有時代使命感”,也總難逃脫其成為現(xiàn)代文字獄的階下囚的悲慘命運。所幸,二十多年后,石破天驚,忍無可忍的人民先以“四五”怒潮顯示威力,隨后又一舉揪出了“林、四”份子,并開始清算長期以來作為統(tǒng)治思想的極左路線。以致不僅“中共早期的朝氣蓬勃和清明政治”,似乎略有轉機,而且,三十年來被束縛著手腳的、被“革命的緊箍咒”勒得喘不過氣來的文藝界,開始出現(xiàn)了生機和出路。于是,被人們稱為“傷痕文學”、“暴露文學”和“新寫實主義文藝”的作品,紛紛出現(xiàn)在文學藝術的百花園里,形成令人欣慰的一代繁榮。說句老實話,如果沒有中共新首腦們的銳意求治,決心改正他們已故領袖鑄成的歷史大錯,如果不是敢于面對千瘡百孔的中國大陸社會現(xiàn)實,為中國覓求一條新路,以期改弦更張,恐怕,高曉聲照樣還會呆在南京城外的公社大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王蒙仍然會在新疆和維族弟兄們一道吃羊肉抓飯,艾青則很有可能和他的妻子高瑛老死于那個在中國地圖上不易找到的石河子……。
明乎此,李怡先生對于“大陸的某些真實情況逐漸藏不住”的分析,似乎就頗為不妥。甚至,有些因果顛倒之感了。
難道說,人們打倒了林、江、康、陳一批不折不扣的佞臣,揭露著當代迷信的創(chuàng)始者亦即崇拜對象的言行及至靈魂深處的陰暗與不潔,并且決心把封建牌號的“社會主義”成份徹底剔除干凈,重建一個黑暗少些、貧困少些的人民共和國,這倒會使“一種絕望和受騙的感覺在過去不少向往中共的海外左派中蔓延”?
當然,對于那些“總是不相信或不愿相信中國大陸所存在的黑暗現(xiàn)實”的好心人來說,“中共報刊自己揭露”的“黑暗現(xiàn)實”,使他產生一種“迷惘”之感,甚至由大吃一驚而困惑、痛苦。這是絲毫都不奇怪的事。至于說心情的“沉重”,自然不僅“海外左派”和愛國僑胞有著同感,應當說生活在大陸上的老百姓,其感受更深。他們在劫后余生里,切膚之痛當然更勝于那些只有間接經驗的朋友們。
記得何其芳曾有過這樣的名句:“的確有一個大而熱鬧的成都,而我的成都卻小而又凄涼?!保ù笠馊绱耍┪蚁矚g這詩句的意境。當然,成都是客觀存在的,她大,她十分熱鬧,這都是事實。但,囿于詩人的心情,她也可以變得又小又凄涼。這無非是說,中國只有一個,二十多年來,她在極左路線的淫威下,歡樂少而痛苦多,虛偽多而真實少。如今一旦以比較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去反映這個悲劇性的現(xiàn)狀,就看你以什么樣的心境,你從哪個角度去理解、認識她那并不盡美好的現(xiàn)實面貌了。
又想起一句二十年來在大陸不敢提起的俄國杰出作家伊貝亞·愛倫堡的傳世警句:“一面是嚴肅的工作,一面是荒淫與無恥?!边@是作家在他的巨著《巴黎的陷落》中的佳句。它留存至今,也必將繼續(xù)為后人所傳誦。這排句之所以高明、深刻,并非文學新奇瑰麗,而是以哲理動人。我想,這個句子,既實用于第三帝國勃興時期的歐洲,也曾使用于崩潰前夕的舊中國。它既可用之于反映資本主義社會的現(xiàn)實,也同樣能夠概括當前大陸的現(xiàn)狀。用之于香港社會,恐怕也很確切。如果說,你我是在為一個光明的社會而在“嚴肅的工作”著,那么所有那些擺在你面前的“荒淫與無恥”,都不會使你止于“迷惘”與“痛苦”。它必將會激勵著善良而勇敢的人們去戰(zhàn)斗,去認真地消滅那些“荒淫與無恥”……。朋友們,這話說得對嗎?
的確,有兩個“全然不同的現(xiàn)實世界”存在于我們的視野與認識之中。一個是封建、愚昧、落后、貧困的劫后中國。另一個卻是充滿生氣、不甘現(xiàn)狀、力求革新、大步前進的新生中國。不記得嗎,在我們那場史無前例的劫數中,既有王洪文、王秀珍式的丑類大肆咆哮,又有張志新、遇羅克式的當代英雄在那里進行著不屈的戰(zhàn)斗?!我們的時代,對于一些人來說,它可能是悲劇。但是,對另外一些人來說,它卻是不折不扣的喜劇。對于絕大部份人來說,我們的時代是一出嚴峻而曲折的正劇。有這樣的沃土,只要作家們忠于生活,敢于面對真實,還愁寫不出出色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來嗎?
在中國大陸上,由于長時期的極左路線的統(tǒng)治,特別是那令人窒息的十年浩劫以及根深蒂固的“凡是”余毒。在人們的頭腦里,思想認識上的混亂還是比較嚴重的。左的右的,樂觀的悲觀的,“天朝大國”論者和“事事不如人”主義者并存于世?;诖?,我們絕對不能只看到僵化、陰暗的東西,而忽略了思想解放、光明向上的東西。人們必須承認在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里,官僚體制、特權問題以及可悲的低效率,可能普遍存在于各個領域,但是,誰又能否認一種巨大的革新力量,一種公正的社會輿論,正在向這些長期毒害著中國肢體的蟊賊,進行著反復的沖擊呢?否定任何一方的存在,當然都是不科學的,自然也是錯誤的。
我們固然不應當再容忍那種“嗜痂之癖”,但是,也不宜于用三千倍的放大鏡去把那些創(chuàng)疤夸大為全部現(xiàn)實,并且為此而大聲嘆息,宣布絕望。一部美不勝收的《中國新寫實主義文藝作品選》,再精彩也不過反映了中國大陸現(xiàn)實的某些側面,而未必是全貌,難道說,在堅強的喬光樸和具有戰(zhàn)斗韌性的鍾亦成等先進人物的身上,就沒有射出一股強烈的、希望的光芒?
中國的前途并不悲觀,而社會主義也依舊充滿希望和光明。如果不是一葉障目,就絕對不應當唱出絕望的悲歌……。
我總覺得那些被李怡先生推崇的優(yōu)秀作品里充滿了戰(zhàn)斗的力量、動力和希冀。我也愛所有這些“新寫實主義文藝作品”,愛它們的勇敢與誠摯、真切與深刻。重要的是,這些入選作品的作者們,一方面敢于面對當前這個百廢待興、千瘡百孔的社會,一方面能夠在這慘淡的現(xiàn)實面前振奮精神,勇往直前。這是中國人民的特色,也是真正的固有美德,我們應當引以為榮,并且在其感染、影響下繼續(xù)發(fā)揚之!
在“痛心”與“黯然”后面,總不應只是“神傷”,而是要激勵著自己的斗志前進。這是實話,而非高調。時代不允許中國人民仍舊停留在“黯然”的階段。讓我們把一顆顆受傷的心靈聯(lián)接在一起,使心靈的傷痕痊愈、康復,早些插上前進的羽翼吧!
一九八○年農歷白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