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赴歐洲演出老舍先生的劇作《茶館》。作為一個外國朋友,我參加了行前的準備工作,并在演出時擔任同聲翻譯。
下面想談一些我的感受:
一九七九年,話劇《茶館》重新上演。在這之前,我結(jié)識了人藝的幾位演員如英若誠和于是之等朋友。后來又認識了老舍先生的夫人、畫家胡絜青。起初,我常聽到他們談?wù)摗恫桊^》,久而久之,連我也著了迷。我相信我的同胞一定會以極大的興趣閱讀這個劇本,并熱情地歡迎人藝《茶館》劇組去西德演出。
我在外文出版社的中國朋友霍勇,非常支持我的想法。我們一起用了幾個月的業(yè)余時間把《茶館》劇本譯成了德文。我當時的主要任務(wù)是修改譯文,同時把老舍先生的北京話譯成相應(yīng)的德文口語。
從那時候起,我和《茶館》劇組的同志們有了進一步的接觸。通過不斷交往,和人藝也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我看過二十幾遍《茶館》的演出,不過大多是在后臺,而不是坐在觀眾席里。一九七九年十二月,曼海姆國家劇院院長麥厄和經(jīng)理彼德森訪華時,我請他們將《茶館》的譯文連同曹禺寫的前言、采訪演員、導演紀要及其它一些文章、材料和照片帶回德國,交法蘭克福蘇爾卡普出版社出版。在德國印刷出版中國話劇的德文譯本這還是第一次。當然,在最近幾年,對中國文學感興趣的人越來越多了?!恫桊^》出訪歐洲的計劃基本上定下來了,而《茶館》德譯本的出版也為該劇出國演出作了準備。
麥厄和彼德森先生來華主要是與人藝和中國演出公司磋商《茶館》出國演出和將來曼海姆國家劇院回訪中國的有關(guān)細節(jié)問題。他們計劃邀請一些外國劇團參加曼海姆國家劇院建院二百周年的慶?;顒印T诖酥?,我曾通過我的雙親向該劇院建議邀請《茶館》劇組赴德演出。開始,曼海姆劇院的有關(guān)人士不僅十分吃驚,他們簡直認為我是在“開玩笑”,因為中國的話劇從來沒有到國外演出過。后來,他們看到了《茶館》的劇照,才覺得我的建議切實可行,并高興地準備接待《茶館》這出將“轟動德國舞臺”的話劇。
在北京商談演出事宜時,也考慮到在德國演出時的翻譯問題。只有德文譯本對觀眾來說顯然是不夠的。在每一幕開始前用擴音器向觀眾講解有關(guān)的歷史背景和該幕主要內(nèi)容也并不十分理想。最完美的辦法是通過耳機進行同聲傳譯,于是我被挑選擔任這一任務(wù)。我相信我可以勝任,所以并不害怕,但確實非常激動。
問題在于,從來沒有一個中國話劇在國外演出過,我也就沒有“翻譯的樣板”可以借鑒。曹禹的秘書、老演員吳世良曾多次為外賓翻譯過《茶館》。她建議我不必逐字逐句地將對白譯成德文。與其如此,不如作些必要的解釋。這樣我在翻譯時約譯出百分之九十的對話,剩下的百分之十我認為對外國觀眾可有可無。此外,我準備了一些說明材料,因為對一些人物和場面外國觀眾不能一目了然。
《茶館》出訪前夕,電視臺曾作了轉(zhuǎn)播。那天晚上我坐在屋子里,面對螢光屏獨自一人練習同聲傳譯。我們啟程赴歐前六天,演員們曾進行了最后的一次排練,我也做了最后一次傳譯練習。
曼海姆的首次演出終于來臨了。和其他演員一樣,在帷幕拉開之前我緊張極了。按計劃,每場演出前先由我在舞臺上向觀眾作介紹。我說:《茶館》能在德國上演,劇組的所有成員都異常興奮。話音剛落,觀眾席里立刻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接著,我致了簡短的開幕詞,主要介紹《茶館》和她的作者老舍,以及演出單位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等。然后,我向觀眾示范如何使用無導線耳機和同聲傳譯開關(guān)旋鈕。當我建議大家只用一只耳朵聽翻譯,用另一只耳朵欣賞舞臺上演員們的對白和音響效果時,觀眾都笑了,并鼓掌表示同意。妨礙溝通語言的堅冰終于被打破了。
和劇組的所有成員一樣,我總是在開演前兩小時就來到劇場,做有關(guān)同聲傳譯的準備工作:檢查耳機話筒,察看翻譯室的位置。在德國有兩名技術(shù)員陪伴我們,負責安裝傳譯用的設(shè)備。舞臺上放置兩個話筒,這樣使我在翻譯室里通過耳機可以聽到臺上演出的情況。翻譯室一般設(shè)在劇場后面。通過這間隔音室的玻璃窗,我可以看到臺上的演出。通過我前面桌子上的話筒,我向觀眾作翻譯。老舍的女兒、德語教師舒雨擔任這次赴德演出的日常翻譯工作。演出時她常坐在我身旁,做些必要的協(xié)助工作。
致辭過后我立即回到翻譯室。
這時,大傻楊打著骨板走上臺。在頭兩次演出時,我對大傻楊的“數(shù)來寶”只作些解釋。后來一些觀眾問我,是否可以把“數(shù)來寶”的詞詳細地翻譯出來,因為他們很想知道其中的意思。我接受了這個建議,將臺詞逐字逐句譯出,反應(yīng)很好。
觀眾對《茶館》一劇的接受理解程度如何,這多少與我翻譯的好壞有關(guān)。我的聲音實際上是聯(lián)系演員和觀眾的紐帶。我認為,同聲傳譯要和舞臺上演員的對白節(jié)奏合拍,既不可太快,也不可太慢。譯員的聲音不但要感情充沛,而且這種感情還要和舞臺上演員的情感協(xié)調(diào)一致。譯員常會在使用感情時過分夸張或是與角色的感情背道而馳。因此,譯員也必須十分注意掌握感情的限度,并努力把原作幽默風趣的語言特色表達出來,這是有助于觀眾理解、欣賞《茶館》的一個重要方面。
演過兩場后,我基本上掌握了德國觀眾對劇中噱頭、俚語的反映。我利用語調(diào)的升降,有意識地把重點放到一些主要的段落上去。例如在第三幕中小二德子和王大栓一段精采的對白,每次都贏得熱烈的掌聲。
當然,有時也會出現(xiàn)難于應(yīng)付的情況。這主要是由于對白太短,交叉又很快。要想保持臺詞的幽默、風趣的效果,就要盡可能完整地將臺詞譯出,而且要掌握好時間,緊密配合舞臺上的演出。人販子劉麻子和兩個逃兵在第二幕中的一段對白是個很好的例子:
老林:你說吧!老二!
老陳:你說吧!哥!
老林:你說!
老陳:你是哥嘛!這話還是你說!
劉麻子:誰說不一樣??!
老陳:你說吧,你是大哥!
老林:你看,俺們倆是把兄弟!
老陳:對!拜把子的兄弟,兩個人穿一條褲子的交情!
老林:他呢,有幾塊現(xiàn)大洋!
劉麻子:現(xiàn)大洋?
老陳:林大哥也有幾塊現(xiàn)大洋!
劉麻子:二位!一共多少塊現(xiàn)大洋,說個數(shù)目?
老林:那,還不能告訴你咧!
老陳:事情要辦不好,這話還不能說!
劉麻子:有現(xiàn)大洋,沒有辦不好的事!
老林:真的?
劉麻子:說假話是孫子!
老林:那么,你說吧,老二!
老陳:還是你說,哥!
劉麻子:二位誰說都一樣!
老林:你看,我們是兩個人吧?
劉麻子:嗯!
老陳:拜把子的兄弟,兩個人穿一條褲子的交情吧?
劉麻子:嗯!
老林:沒有人恥笑俺們的交情吧?
劉麻子:交情嘛,沒人恥笑!
老陳:三個人的交情,也沒人笑話吧?
劉麻子:三個人?我說這里邊還有誰呢?
老林:還有個娘兒們!
劉麻子:嗯!嗯!嗯!我明白了!可是不好辦,我沒辦過!你看,平常都說小兩口兒,哪有小三口兒的呢!
老林:不好辦?
劉麻子:太不好辦啦!
老林:老二,你看呢?
老陳:事情還能白白拉倒嗎!
老林:對!不能白白拉倒!當了十幾年的兵,連半拉老婆都娶不上,他娘的!
為了讓觀眾更好地了解劇情,有時我似乎是邊翻譯,邊演戲。在第三幕中小劉麻子告訴王利發(fā),沈處長要霸占茶館交給國民黨:
小劉麻子:老頭兒,好消息!沈處長批準了我的計劃!
王利發(fā):你大喜?。?/p>
小劉麻子:你也大喜??!沈處長也批準了修理這個茶館!我一說,處長就說好(蒿)。人家不說“好”!說好(蒿)!特別有個洋味兒。
(此處烏韋先生將“好”譯成德文的gut,而將發(fā)“蒿”音的“好”字譯成英文的good?!g注)
翻譯這一段對白的成功與否,主要在于語音。我在翻譯時,也象演員那樣把“好”和“蒿”字的發(fā)音區(qū)別開來,而且注意念得有風趣。這樣,觀眾才能反應(yīng)過來。難怪劇組的一些同志稱我是“外國演員”。實際上,我是生、旦、凈、末、丑全演。每場演出自始至終我的嘴說個不停?;顑弘m然很重,可我卻非常高興,從沒有感覺過疲勞。
在不同的劇場里,有時由于觀眾各自的身份和社會地位的不同,反映也不盡相同。這是很有意思的。于是之對此也頗感驚訝!一次,在薩爾布呂肯演出時,當他飾演的王利發(fā)在第二幕中向特務(wù)說明為什么把房子租給大學生時,劇場里轟堂大笑,掌聲雷鳴。
王利發(fā):這年月,做官的今天上任,明天撤職;做買賣的今天開張,明天就許關(guān)門,都靠不??!只有大學生能夠按月交房租,沒錢的上不了大學??!您看,是這么一筆帳不是?
事后,才知道薩爾布呂肯一所高等學府的大學生正好那天晚上來看演出。一般說,西歐的大學生錢都不多,許多人經(jīng)常拖欠房租。
翻譯的語調(diào)對于外國觀眾來說并非無關(guān)緊要。相反,觀眾的感情常常受它支配。這主要是看翻譯和舞臺上的演出配合的程度如何。翻譯應(yīng)當將舞臺上演員對白的節(jié)奏感表達出來,以便使陌生的語言不含有過多的異國情調(diào)。舞臺上出現(xiàn)悲劇性的場面時,翻譯的聲調(diào)要隨著演員的表演變得低沉。切忌在聲調(diào)上別出心裁,甚至喧賓奪主。翻譯應(yīng)當盡量想方設(shè)法接近角色。如第三幕中有這樣兩個感人場面:王利發(fā)同他的兒媳婦和孫女依依不舍地話別;全劇結(jié)尾時三個老頭在舞臺昏暗的燈光下撒著紙錢自奠自祭。演到這些地方,我每次都十分激動,常常不能控制自己,忘掉了我的“觀察員”身份。這是否有損于翻譯效果并干擾了觀眾呢?就我們所聽到的反映,觀眾不僅沒有表示絲毫的不滿,相反倒認為那樣對他們理解劇情確有幫助。
有些角色出場時需要做些說明,而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不需要。例如在第三幕中,翻譯要向觀眾解釋清楚出場的人物是第一或第二幕中某個人的兒子等等。還有一點應(yīng)該強調(diào)一下,對劇中的另一些人物,翻譯無須多作文章,這是因為演員通過動作、表情和對白已經(jīng)把劇中人物展示得一清二楚,或是因為同一類型的人物在歐洲是司空見慣,對觀眾來說已頗為熟悉了。象小劉麻子、小丁寶和小二德子就屬于這一類人物。說穿了,觀眾之所以喜歡這個劇,正是因為通過演員出色的表演,他們看到了自己的社會和遙遠的中國社會之間的相似之處,看到了他們自己和中國人民之間的相似之處。
《茶館》這次赴歐演出所取得的巨大成功,引起了外國觀眾對中國戲劇的濃厚興他們希望有更多的劇團到他們的國家進行訪問演出,相互交流經(jīng)驗。中國方面應(yīng)當考慮如何盡可能地滿足這些要求。出色的劇團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這個國家不可多得的代表,它可以增進人民之間的友誼,可以從別國的文化藝術(shù)中汲取對本民族有益的營養(yǎng)。在這方面,可以說同聲傳譯是必不可少的。
對于這項工作,我有以下幾點建議:
首先,翻譯同志必須對劇本有感情;其次,在出國訪問演出之前,他要在觀眾席里和后臺反復觀看演出;再次,他應(yīng)當熟悉演員,了解他們并和他們交上朋友。這樣,他才能夠和劇本、演員同呼吸,共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