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藝術與武術

一切優(yōu)秀的民族藝術之花，都是深植在民族文化的沃土里的。歷代有成就的藝術家，大多從姐妹技藝中借鑒，吮吸營養(yǎng)，以豐滿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具有悠久文化傳統(tǒng)的中國，有著一片極其廣袤豐肥的文化土壤，等待著有心人去拓荒耕植?？上У氖?，我們一些藝術家往往是捧著金碗要飯，忽略了身邊的寶貝。甘肅歌舞團的藝術家們，不就是從他們家鄉(xiāng)的敦煌壁畫中，探索到了新的舞姿和舞律，才創(chuàng)作出了《絲路花雨》這樣一出格調清新的現代舞劇，從而豐富了民族古典舞蹈的語匯么。越是有地方特色和民族特色的藝術，就越有普遍欣賞價值，這是一條藝術規(guī)律。為了進一步繁榮民族藝術的創(chuàng)作，我們必須提倡這種追求和探索，而且應當以高屋建瓴的氣魄，把探索的視野，開拓得更加廣闊。

武術作為中華民族的一項最古老的民間擊技體育，對于我們民族的文學藝術，自古就有深遠影響。從《史記》的《游俠列傳》、《刺客列傳》到唐宋傳奇話本中的劍俠故事，直至晚清、民國興盛一時的公案說部和武俠小說，所以那樣膾炙人口，影響深遠，不能不說是與我國人民愛武尚義有關。

至于武術對繪畫、書法、雕塑等造型藝術的影響，更是自古有之。張旭觀公孫大娘舞劍器，草書大進；吳道子看斐旻將軍舞劍，畫藝益增，這是人人皆知的藝史佳話。傳說元代著名民間雕塑家劉蘭，為了塑造出廟里的四大天王和哼哈二將的神武，曾專誠向武師請教過。從今天保留下來的一些天王、羅漢、將軍的神佛塑像來看，所以能那樣威武雄壯，神態(tài)飛揚，不少就是由于身姿步態(tài)中顯示了武術的功架。不管是伏虎羅漢的拳眼馬步，還是執(zhí)劍天王的指法神光，內行人都可以從他們的身姿步態(tài)中找出武術的淵源。在武術的拳法功架中，常常顯示出我們民族對人體力量和美的喜尚，這一點特別值得雕塑家們注意。

對于人體的健美、力量、速度和靈巧等基本素質的追求和贊美，世界各民族幾乎是共同的。在古希臘對具有超群體力的人是象神一樣崇拜的。這種崇拜是與古希臘盛行田徑競技運動分不開的。在競技場上，連婦女都幾乎是裸體競技的。正是這種民族習尚，古希臘才留下了那么多的裸體雕塑，使西方的人體雕塑藝術達到了一個個新的高度。中華民族同樣歌頌那些力大無窮的壯士和日行千里的“飛毛腿”，但是更多的卻是贊揚那些以巧勝力，把力量、技巧和智慧結合起來的英雄。因此單純表現一身健壯的肌肉和勻稱的四肢，是難以表現英雄形象的。我們決不反對研究《大衛(wèi)》、《維納斯》、《拉奧孔》等西方雕塑藝術的珍品，本文只是提醒注意我們民族的審美情趣，開拓視野，從武術中尋求必要的啟示罷了。武術所揭示的人體力量，靈巧的健美素質和動靜之間的身型姿態(tài)是非常富于民族氣質的。

武術對于我國各種民族表演藝術的影響更是深遠。戲曲的毯子功和把子功就是直接從武術和雜技中吸收衍化而自成體系的。戲曲中許多做功，取自古典舞蹈，多數是虛擬動作，惟有交戰(zhàn)，處處真實，刀光劍影，武術中十八般兵器的招數都被編入戲曲武打中，成為中國戲曲獨特的戰(zhàn)器舞，是表現人物不可缺少的藝術手段，博得了舉世觀眾的青睞。

許多有成就的話劇、電影演員也在學習武術豐富表演藝術的探索中，獲得了有益的成果。

以上是粗淺的介紹武術對各種民族藝術的影響，下面想就舞蹈藝術如何借鑒和學習武術談一點不成熟的看法。

武術和舞蹈藝術可說是一對孿生兄妹。在原始公社時代，當收獲或戰(zhàn)斗勝利的時刻，人們圍著篝火，將這些簡單的擊打、踢踏、投擲、擒拿、摔拔動作編排起來，載歌載舞，抒發(fā)勝利豐收的歡快，這就是原始技、樂、舞的綜合表演的萌芽。這里面有舞蹈、雜技的因素，更多的是武術的原始套路。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中，就有“無拳無勇”的記敘，可見拳術擊技當時已經產生。隨著人類物質精神文明的進一步發(fā)展，這些原始動作開始分化，為了傳授生產戰(zhàn)斗的技能和鍛煉身體，一部分發(fā)展為武術，另一部分則變化為僅供娛樂的表演藝術：雜技和舞蹈。因此自古以來，我國武術與雜技舞蹈關系極為密切，在漢代曾甚興盛的《沐猴舞》就與武術的象形拳猴拳有極親近的血緣關系，雖不能直接找到《沐猴舞》來自猴拳的記載，但從華佗曾創(chuàng)“五禽之戲”以當健身的導引術來看，當時既有武術健身的象形套路，也可能轉化為表演藝術的象形舞蹈。直到現代，不少的猴戲演員，在創(chuàng)造美猴王的身姿舞蹈時，是從猴拳中提煉了孫悟空神情體態(tài)的。還有，表現向鬼神病疫開戰(zhàn)的古代舞蹈“儺舞”，流傳已兩千余年，但在解放后的考察中，仍發(fā)現有吸收武術的記載。中國舞蹈藝術研究會一九五四年在江西省考察民間“儺舞”時，就發(fā)現南豐城內和水南鄉(xiāng)的《武儺》是清末一位姓應的拳師根據石油鄉(xiāng)人的跳儺改編的。婺源縣流坑的《盾牌舞》，則是咸豐年間一位擅長武術的人董演四在“玩喜”（即跳儺）演出中摻雜了武術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明清以來，北方流傳的民間藝術如行香走會中的少林棍、武社火等自娛性表演活動，更大量吸收了武術的造型和技巧。

經過數千年歷史長河的淘琢，中國武術不只在健身抗暴、對打擊技上有一套符合力學、心理學的科學體系，在動態(tài)藝術上，也形成了絢麗多彩的風格流派，含蘊著特殊的美感和造型能力。武術門派之多，套路之廣，本難統(tǒng)計，只就當前流傳民間的彌祖、彈腿、少林、查拳、華拳、六合、螳螂等二百多套拳路和刀、槍、劍、棍等統(tǒng)稱十八般武藝的四百多套兵器套路來看，就是個包羅萬象，異彩四射，各具風格的形體藝術大花園。盡管武術動作與組合主要是從健身和擊技出發(fā)，但它的多種風格卻有了豐富的形體抒情特征和造型美感。如華拳的磊落瀟灑、英武大方；查拳的緊湊活躍、伶俐敏捷；猴拳的活潑風趣而進擊凌厲；八卦拳的沉重渾厚而變幻多姿；通臂拳和虎拳、鷹拳的蒼勁舒展；太極拳、綿拳的行云流水，抒情優(yōu)美；以及各種象形拳對飛禽走獸，醉態(tài)舞姿的生動逼肖的形象模擬，都具有可資借鑒的藝術形態(tài)為創(chuàng)造不同個性的人物，提供了豐富的素材。武術搖曳多姿的形體美，不只具有特殊的形體抒情和造型能力，而且表現了我們民族豪放勇敢、矯健剛毅的傳統(tǒng)精神和氣質。向武術吸取營養(yǎng)，不只對豐富舞臺形象表現能力有價值，對加強舞蹈藝術創(chuàng)作的民族氣派和演員氣質的訓練也有很大助益。

學習武術，不管是拳術或器械，對于舞蹈藝術都有助益。一般武術套路都節(jié)奏鮮明，閃、轉、騰、躍各項具備，講究動如濤，起如猿，靜如山岳，連綿若行云流水，急驟若虎騰蛟舞，目似閃電，拳似流星，得心應手，內外相合，出神入化，整套有高潮波瀾，動作變化奧妙而自然。加上它對身體柔韌，彈跳控制，呼吸自如，協調準確的要求，對培養(yǎng)演員節(jié)奏和靈巧是很有好處的。武術對于精、氣、神的內在要求和訓練，對于演員的舞臺表演更有價值。武術運動對呼吸和意、氣的運用很講究，所謂“面不改色、氣不涌喘”。不管運動量多大的套路，練完都要求呼吸平穩(wěn)，這只有充分掌握了動作與呼吸的規(guī)律才能做到。這特別值得我們某些演員研究。我們一些獨舞演員，在劇情要求大段獨舞時，常因氣力不足影響演做。從武術訓練中借鑒其用氣和變換守竅位置，調節(jié)氣、力平衡，對提高舞蹈演員的素質和技巧是有好處的。

三十年來，舞蹈藝術工作者在向武術學習方面作過一些有益的探索和試驗，不少編導深感武術的造型抒情能力能夠豐富舞蹈語言，擴大舞蹈藝術的表現力，也是舞蹈藝術民族化的途徑之一。舒巧同志在舞劇《小刀會》的“劍舞”和“弓舞”兩場中都借鑒了武術。把武術深弓步作為女兵們習射時的舞蹈基本步伐，不只動律與拉弓一致，而且舒展、柔和，英武中透出女子的婀娜秀氣。她們還從武術快速迅疾的“臥魚”得到啟發(fā)作為回身射雁之勢而創(chuàng)造出來一種新的“臥魚”舞姿。這個“臥魚”不象戲曲舞蹈中常用的旦角臥魚，除了優(yōu)美、柔潤之外還顯示了女兵們英武而瀟灑高超的射藝。《小刀會》的一些托舉動作，也是從武術對打中借鑒來的，只是由于演員表演有時目的性不夠明確，令人誤會為芭蕾舞的托舉。其實我國民間舞蹈和武術中都有許多托舉動作，川劇《白蛇傳》中“金山寺”一折中，白娘子和小青飛舟去金山的途中，白娘子作“傍探?！钡淖藨B(tài)，高站在小青肩上，焦灼地眺望遠方，顯得自然、真切。武術對打中一些托舉同樣真實地表現了搏斗的情景。因此可以說我們民族表演技藝中是有托舉的，而且不象芭蕾舞多數是為了表現愛情，而含有更豐富的動作語言意義，關鍵是如何恰當地運用罷了。西安歌劇舞劇院在編創(chuàng)大型舞劇《秦嶺游擊隊》時，大量吸收了武術動作的造型特點，充分發(fā)揮了拳術所特有的，中華民族豪放勇敢、矯健剛毅、明朗鏗鏘的傳統(tǒng)精神，表現了第三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敵后武裝的革命英雄形象，使舞劇秉賦了異常鮮明濃烈的地方色彩和民族風格。舞劇的正面人物，秦嶺游擊隊的領導人商勇，整個動作貫穿著少林拳和通臂拳的一些動作組合，這些動作根據劇情的需要和人物心理狀態(tài)的發(fā)展而變化著，成為色彩鮮明、形象生動地表現這位人民革命英雄的舞蹈語言。商勇的形象所以給人留下鮮明印象，單就舞蹈語言來說，不能不說是由于選用的這些拳術造型的特色符合了人物身份的要求。少林拳的動作組合，在形體上就給人以精神飽滿、氣宇軒昂、英武精悍、磊落大方的美感。加上通臂拳的肢體舒展，抑揚頓挫，節(jié)奏鮮明，展騰若鷹擊長空，凌云馭風的特點，經過編導演員的精心琢磨和編排，表現商勇沉著、自信、勇毅、剛健的神態(tài)就比較合適了。當然，這個舞劇在融化武術動作上，尚有許多地方有待琢磨。如女主角同樣運用長拳，就有些欠妥當，盡管這些動作經過了女性化的加工，仍顯得生硬。盡管“秦”劇還有一些缺點，但就他們大膽運用武術編舞這一點來說還是取得了一定成績的。近期上演的民族舞劇《召樹屯與楠木婼娜》，“出征”一場中的刀舞、拳舞也是從武術中提煉加工創(chuàng)造出來的。這兩段舞蹈對于表現古代傣族人民的勇士起了很有益的作用。但是武術究竟不是舞蹈（當然，有些武術套路也被人視為體育舞蹈），它主要是些附和擊技要求的功能動作，雖有一定表現力，在變?yōu)槭闱榧囊獾奈璧副砬閯幼鲿r，還有個提煉融會的過程。這些年來，在尋求舞蹈藝術民族化的道路上，不少舞蹈工作者向武術學習。著名舞蹈藝術家趙青、舒巧等都曾學習武術，吳曉邦同志年過七旬，仍以勤奮日新的精神學習和研究民間武術的動律和呼吸的關系。最近北京舞蹈學院決定在大專班開設《劍器訓練》課，這是很有遠見的。同時，武術工作者也從舞蹈吸收了不少東西，但也存在一個如何借鑒而不失自身風格的問題。不少武術套路也單純追求形體美化，而丟棄了武術格斗擊技的本質，某些看來不那么美的武術門類幾乎失傳滅絕。今天看來，這些以前不被藝術界重視的武藝，對舞蹈藝術卻有很大借鑒價值。

以“地趟拳”為例：這門武術包括“地趟拳”、“地趟刀”、“地趟鞭”等不少套路，它是適應在格斗中被打翻在地時進攻擊技的。主要是躺在地上滾翻撲打。練者又骯又累，學者日少，解放后又被鄙視為武術糟粕，瀕臨失傳境地。最近看了一些外國現代派舞蹈表演，發(fā)現現代派舞蹈滾摔動作甚多。加拿大現代派舞蹈家瑪格麗特·吉利斯女士曾說：“學現代舞，首先要學會滾摔。”看來這是有道理的。今年我國在大連舉辦的首屆舞蹈比賽大會上，運用現代舞蹈技巧創(chuàng)作的優(yōu)秀獨舞《無聲之歌》和《希望》，就有許多滾翻跌撲動作，這些動作對表現人物強烈的內心感情很有幫助。如果能從傳統(tǒng)武術地趟拳中吸收一些滾跌訣竅，則對于掌握現代舞蹈技巧會有很大助益。

由此看來，學習武術，不只能豐富民族舞蹈語言，而且有助于學習外國現代派舞蹈藝術，從而開拓舞蹈藝術的表現力。正是由于武術有這些特點，國外的舞蹈家們才勃興起研究中國武術的熱潮。目前單在美國出版的論述太極拳的著作就有二十八種之多。

當國外的現代派舞蹈家都在想方設法地研究、學習我們的武術之時，我們怎么能舍本求末忘記自己的國寶家珍呢？研究武術的動律和豐富的動作原素，有助于開拓我們藝術的視野，提高舞蹈藝術的技巧和表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