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國文學發(fā)展史上,同百卉競榮的先秦相比,兩漢是一個詩思消歇的時代。四百年間,除司馬遷等有限的幾位文學巨子以及呻吟在社會底層的勞動者敢于喊出自己的心聲外,絕大多數(shù)文士所致力創(chuàng)作的都是專一趨奉帝王的大賦。尤其自武帝加緊思想文化統(tǒng)治以后,“王、揚、枚、馬之徒,詞賦競爽,而吟詠靡聞”(注1)。不僅皇帝的文學侍從“朝夕論思,日月納獻”,就是公卿大夫也苦心撰述,“時時間進”。班固在《兩都賦》的序里說:“故孝成之世,論而錄之,蓋奏御者千有余篇”。張衡在《貢舉疏》里講:“夫書畫辭賦,才之小者,……而諸生競利,作者鼎沸”??芍谀菚r賦的制作已到了風靡朝野的地步??v觀兩漢文學發(fā)展景況,大賦確是籠罩兩漢文壇的“正宗”,所以清代學者王國維把“漢之賦”和“楚之騷”、“六朝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并列,稱為“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注2)
對王國維的這個論斷,歷來人們頗有微詞。因為楚騷、唐詩、宋詞、元曲確是我國文學史上的珍品,千百年來它們中的佳篇名句不脛而走,活躍在人們心底舌尖。然而漢大賦卻早就泯滅了,不僅后世無繼作者,就是有幸保留下來的幾篇,除了專業(yè)工作者研究外,就再沒有人去欣賞它。它被時間淘汰了,被人民拋棄了,盡管曾經(jīng)顯赫一時。
那么,這其中究竟有哪些原因和教訓可資后世為文者以借鑒的呢。
一
遠離人民生活、一味取悅帝王,是漢大賦與生俱來的胎里疾。
文藝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它的萌生、發(fā)展和衰亡,歸根結底要從社會生活、尤其是社會的政治與經(jīng)濟狀態(tài)的變遷中求得解釋。在我國,自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并吞六國統(tǒng)一天下后,便建立起大一統(tǒng)的中央集權制的封建帝國。但秦享國之日短,文化專制又分外嚴酷,文藝的發(fā)展幾乎成一段空白,無以論議。漢王朝建立后,汲取秦頃刻覆滅的教訓,采取約法省禁、獎勵耕織、輕田賦、緩徭役的政策,經(jīng)過七十年的休養(yǎng)生息,到武帝時終于政權穩(wěn)固,經(jīng)濟繁富。然而,對于腐朽的統(tǒng)治者,經(jīng)濟的繁榮和政權的鞏固,卻只刺激了他們恣情享樂的欲望。何況漢武帝本來就好大喜功,既得志,則更縱情以傲物,益發(fā)奢侈淫靡起來,文人才士,在他眼里不過是游樂的點綴、戲弄的玩物、捧場的幫閑。他以“言語侍從之臣”的名義羈縻了大批文士,無論是“東巡狩,封泰山”,抑或是“臨山澤、弋獵射”,甚至“駁狗馬,蹴鞠刻鏤”,都帶上“文學侍從”,“上有所感,輒使賦之”。(注3)合意者立賞金帛,賜官爵。司馬相如、枚乘等都因獻賦而得寵。這樣,人主提倡于上,文妓風靡于下,加以祿利之路既開,世俗以此相高,一般文人也便競為侈麗閎衍之詞以投人主所好,于是,漢大賦便興盛起來,終于蔚為大觀,造成了籠罩漢文壇數(shù)百年之久的赫赫聲勢??梢?,從一誕生,漢大賦就是受命于帝王、填補統(tǒng)治者精神空虛的御用文學。
正因為這樣,漢大賦自起步便遠離了人民生活,遠離開社會現(xiàn)實。它以統(tǒng)治者的心為心,以當權者的眼作眼,描寫和欣賞的只是帝王貴室迷戀的建宮殿、打田獵、求神仙、溺酒色的富麗生活??鋵m室之美:“離宮別館,彌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閣;華榱璧珰,輦道屬,步櫩周流,長途中宿,夷嵕筑堂,累臺增成,巖窔洞房。頫杳眇而無見,仰攀橑而捫天,奔星更于閨闥,宛虹扡于楯軒……”(注4)寫王侯恣肆的游樂:“爾乃建戲車、樹脩旃、侲僮程材,上下翩翻,突倒投而跟跬,譬隕絕而復聯(lián)”,“然后厲掖庭,適歡館、捐衰色、從嬿婉,促中堂之陋坐,羽觴行而無筭,秘舞更奏,妙材騁伎,妖蠱艷夫夏姬,美聲暢于虞氏……”(注5)
當然,帝王貴室的淫奢無度也是當時上層社會生活的一個方面,文學藝術不是不可以反映。問題不在作品描寫的對象是什么,而在于作者是從什么角度,用什么態(tài)度去描寫、反映和評價。宋代大詩人陸游有這樣兩句詩:“萬事不如公論之,諸賢莫與眾心違”。假如我們把“公論”、“眾心”理解為占社會人口最大多數(shù)的普通人民的觀點和意愿,那么就是說,社會和人民要求作家應該“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無論描寫什么、反映什么,都要用人民的眼光觀察,用人民的頭腦思考,用人民的意志評價。這樣,才能寫出對社會、對人民有益的作品來。然而漢大賦的作者卻全然不看深宮綺室之外的累累白骨,充耳不聞繁弦急管掩蓋著的啼饑號寒,也不揭露人主大造宮苑、耽于盤游給社稷萬民帶來的深重災害,只一味“郊廟頌歌贊君美,樂府艷詞悅君意”,刻意用種種炫耳目的藝術手段張揚宮苑、羅列山林、狀述奇鳥異獸、鋪陳畋獵游幸,所以,盡管文筆典雅堂皇之至,而實際上除可博君王一笑、助長他更奢靡的欲望外,對國家社稷、對社會人生則毫無意義。漢大賦的這個致命傷,即使當它正風靡文壇之時,就已有人看到并尖銳地指出過。王充在《論衡·定賢》里就這樣批評司馬相如和他的大賦:“雖文如錦繡,深如河漢,民不覺知是非之分,無益于彌為崇實之化”。張衡在《東京賦》的序言里也指出:“故相如狀上林之觀、揚雄騁羽獵之辭,雖系以隤墻填塹,亂以收置解罘,卒無補于風貌,只以昭其愆尤”。而時代稍后的劉勰更一針見血地指出漢大賦是“繁華損枝,膏腴害骨,無貴風軌,莫益勸戒”。(注6)
文學本是生活的反映,反過來,它又應該幫助人們認識生活、推動生活前進。契訶夫說得好:“把文學職能縮小成搜羅珍珠之類的專門工作,那是致命的打擊。要知道,文學家不是糖果販子,不是化妝專家,不是給人消愁解悶的,他是對社會負責的人”。(注7)既要對社會負責,就不能只有取媚君王以求富貴的貪鄙心,只見光明筵、不望逃亡屋的勢利眼,而應該真誠地深入社會,描寫、揭露生活中的矛盾,反映眾多的生活面。因為,只有人民,才是推動社會、發(fā)展歷史的動力。
漢代現(xiàn)實生活中的矛盾,漢代廣大人民的生活、處境、愿望、要求,作為一代文學正宗的漢大賦對這些有沒有反映呢?
誠然,漢代確是我國封建史上最強大最興盛的幾個朝代之一。但國家的富強不等于人民的富裕,都鄙倉廩盡滿也不意味著貧民碗底就有米粒,至于帝王將相的妖童美姬、倡謳妓樂的生活,更不是萬民百姓所敢企望的。早在文景之際,有遠見的政治家賈誼就看到了“盛世”潛伏的社會矛盾,他滿懷憂慮地向文帝上疏:“臣竊惟事勢,可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則諛,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方今之勢何以異此”。(注8)到武帝之后,連年對外擴張,徭役、兵役使廣大人民無以為生,加以統(tǒng)治者日益奢侈,敲剝無度,兼并加劇,災荒頻仍,人民生活極其痛苦?!稘h書》里講:“今民大饑而死,死又不葬,為犬豬所食。人至相食,而廄馬食粟,苦其太肥?!碑敃r民眾如果不愿餓死,就只有兩條出路,不是自己賣身為奴婢,就是合伙做“強盜”。這還是西漢的狀況,到了東漢,宦官擅權,外戚專政,官貪吏暴,兵革連結,廣大民眾的生活更陷入無底深淵,只好鋌而走險,聚眾起義,終于使?jié)h王朝在農(nóng)民起義的烈火中灰飛煙消。然而,這樣尖銳的社會矛盾,這樣高亢的人民呼聲,這樣激烈的階級斗爭,在漢大賦里卻無只字片語的反映。漢大賦的作者們脫離人民、無視生活到了何等嚴重地步。無怪乎漢大賦在當時和后世人民心目中沒有多少價值可言,根本原因就在于此。
列寧說:“藝術是屬于人民的。藝術應當把自己的根深入廣大人民群眾的深處。藝術應當為群眾所了解,并且為他們所熱愛。藝術應當是群眾的感情,思想和意志的集中表現(xiàn),并鼓舞他們”。(注9)因而,無論任何才思敏捷的作家,即如劉安可以在一個早晨就寫成《離騷賦》,也無論在寫作上如何耗盡心血,象揚雄作賦思慮精苦,感到連五臟都要吐出來,但只要他們走上了取媚君主、背離人民的斜路,那就會被人民拋棄,即使在帝王權勢覆翼下能顯赫于一時,也終將經(jīng)不起時間的考驗和人民的抉擇。因為譜寫歷史的、決定文藝存亡的畢竟是肩負人類社會前進的廣大勞動者,而不是孤家寡人的君主。統(tǒng)治者只能逞一時一代之威,卻無法永遠控制百世千代人民的抉擇。這是歷史的必然、文藝的規(guī)律。漢大賦的命運怎能逃脫得了它的制約呢?
二
缺乏真情、有形無神、唯求文辭之華艷麗靡,是漢大賦的又一致命傷。
人世間為什么能出現(xiàn)文藝作品?文學家為什么要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對觸及文藝的這一根本問題,我們的先輩曾有過極精辟的見解。遠在兩千年前,公孫尼子就講:“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其本在于人心之感于物也”。(注10)這是千古不敗的至理名言。確實,一切文藝創(chuàng)作——音樂、舞蹈、詩歌、文賦等,都是作家“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的產(chǎn)物,是文藝家用思想感情的銳斧砍削社會生活基石進射出的藝術火花。舉凡有價值的有魅力的文藝作品,都決不是無病呻吟、矯揉造作出來的,也不是閉門造車、憑空編造出來的,更不是尋章摘句拼湊出來的,而是作家真情激蕩不能自已的歌唱,是從作家心坎上流出,用他的鮮血和熱淚澆灌而成的。因此,凡創(chuàng)作者,就一定得有自己內(nèi)心的真切沖動,而不能受命于他人勉強為之。明代著名的文學家李贄說得好:“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為文也。其胸中有如許無狀可怪之事,其喉間有如許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頭又時時有許多欲語而莫可所以告語之處,蓄極積久、勢不能遏。一旦見景生情,觸目興嘆,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壘塊;訴心中之不平,感數(shù)奇于千載。既已噴玉唾珠,昭回云漢,為章于天矣,遂亦自負,發(fā)狂大叫,流涕慟哭,不能自止。寧使見者聞者切齒咬牙,欲殺欲割,而終不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注11)只有象這樣,才夠得上是真正的創(chuàng)作。
可是,漢大賦大多是“奉詔之作”。史書記載“皐不通經(jīng)術,詼笑類俳倡,為賦頌,好嫚嬉,以故得媟黷貴幸……上有所感,輒使賦之”。(注12)“上數(shù)從褒等游獵,所幸宮館、輒為歌誦、策其高下,以差賜帛”。(注13)既不由于自己對生活有認真的觀察、體驗,也不因為社會的矛盾觸發(fā)個人情思非寫不可;本就沒有情感而又強自綴文,當然只有追求形式美了。
的確,用奇麗之辭,堂皇巨制掩蓋感情的蒼白,內(nèi)容的空虛,是漢大賦的通病。但這一通病,并不自司馬相如始。劉勰指出:“宋玉景差,夸飾始盛,相如憑風,詭濫愈甚”。雖然如此,但應肯定在繼承和發(fā)揚自景宋以來的形式主義文風,并把它導向極致這一點上,司馬相如至少起了推波助瀾的壞作用。司馬相如之后,漢大賦的作者們更在奇字怪詞上下功夫,每述一物,“必類推而言,極麗靡之辭,閎侈巨衍,竟于使人不能加也”。(注14)各種奇字,凡能搜集到的都堆砌上去,以此炫才學,增其篇幅。但除了屋上架屋、床上疊床式的并排羅列一大堆草木鳥蟲之名外,對敘事狀物究竟有什么實際意義?無怪乎被后人譏為“字林”了。
近日有同志著文說,漢大賦盡管有種種缺點,但“在描寫山川景物、宮殿建筑以及田獵、朝會的場面所使用的手法比前人更細致、更具體了”,“有它成功的一面”。從某一角度講,這樣說也許不無道理。但若以真正的藝術描寫的要求看,漢大賦的這種寫法也是背離文藝規(guī)律的。
要而言之,(一)、詩詞歌賦可以說是感情的藝術。在文藝作品中,狀景寫物固然必要,但必須帥之以情?!熬Y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作者不是為詠物而詠物,讀者也不會無因而動情,唯有情,真實熾熱的感情,才是作家從事寫作的動因、燃起讀者心火的火種。沒有這個情作統(tǒng)帥,狀景寫物再具體再細致,也沒有什么動人的藝術力量。明人唐志契在《繪事微言》里有一經(jīng)驗之談:“凡畫山水,最要得山水性情”。所謂“得山水性情”,就是指作者不僅要準確地把握描寫對象——山水的外貌形態(tài),而且要借助這外貌形態(tài)的準確描繪,熔入自己的思想感情,使山水有一種作者賦予的生命,達到形神兼?zhèn)?、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繪畫如此,詩文更是這樣。然而正是在這個決定一部作品成敗的至關緊要的創(chuàng)作原則上,漢大賦卻步入歧道,而且滑得那么遠。更何況它的描繪又多虛言詭辭、描述失實。如左思在《三都賦序》里所指出的:“相如賦上林,而引廬桔夏熟;揚雄賦甘泉,而陳玉樹青蔥;班固賦西都,而嘆以出比目,張衡賦西京,而述以游海若;假稱珍怪,以為潤色,若斯之類,匪啻于茲。考之果木,則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則出非其所。于辭則易為藻飾,于義則虛而無徵”,當然更不足為法了。
(二)、退一步說,且略去情,即就純粹的狀景詠物言,是不是“更細致、更具體”就更成功呢?也不盡然。《紅樓夢》第42回寫賈母命惜春畫大觀圖,薛寶釵發(fā)議論說:若“照樣兒往紙上畫,是必不能討好的”。她教惜春要胸有全局,“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減的要減,該藏的要藏,該露的要露”。這一番議論道出了一條很重要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就是,藝術的任務不是在抄襲自然,而是在表現(xiàn)它。所以,作家絕不能滿足于把生活中的事物現(xiàn)象描摹得細致入微,活象真的,而要用自己的思考力去發(fā)掘現(xiàn)象后面的美的內(nèi)涵,并按照自己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美學設想,在作品里重新安排生活,使作品比生活更高、更集中、更強烈、更富有感染力。這就要求在創(chuàng)作時必須善于選材,能從紛亂繁多的生活對象中捕捉最能表現(xiàn)事物本質(zhì)特征的材料;同時,又精于謀篇,“裁云制霞,不讓乎天工,斲卉刻葩,有同乎神匠”,一篇既成,剪裁得體,文質(zhì)相當,無冗繁松散之蔽,得以少總多之妙,在簡潔的篇幅里,含蘊豐富的內(nèi)容??墒菨h大賦的作者完全背離了這些可貴的創(chuàng)作要則,每得一題目,必大肆鋪陳、因物造端、敷弘體理,東西南北,上下四方,山水木石,不分巨細地照錄一通,只要腦子里能想出來的鳥獸物名都排列上,只要能搜集到的奇字怪字都往上堆砌。本來善述事者,舉一端而眾端可包,使人自得其于言外,若纖細備記,文愈繁而味愈短,即使單從狀物技巧講,漢大賦也是毫無可取的。
三
漢大賦的第三個惡習是因襲模仿,千篇一律。
漢大賦的作者陳陳相因,傍人藩籬,是十分驚人的。在那時,只要有一種文式或寫法出現(xiàn),接踵而來的就是一大群摹擬者競相仿效,非弄到人們厭煩至極而不罷休。比如,“昔枚乘作《七發(fā)》,而屬文之士,若傅毅、劉廣、崔骃、李尤、桓麟、崔琦、劉梁、桓彬之徒,錄其流而作之者紛焉。七潡、七興、七依、七說、七蠲、七舉之篇,于通儒大才,亦引其源而廣之”。(注13)又象東方朔作了《答客難》、《答譏》、《應問》、《賓戲》、《達旨》等一連串的“設難體”就蜂擁出世,而且他們不僅只是因襲題材和內(nèi)容,就連段落結構和具體描寫也都照搬照抄。
文藝創(chuàng)作本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作家只有從生活中去提煉自己感受到的獨特的素材,并給以富有特色的表現(xiàn),才能使自己的作品給讀者以新意,產(chǎn)生強烈的藝術效果。漢大賦的作者如此缺乏獨創(chuàng),只是依傍和模仿,當然只能流于雷同,陳舊浮淺,不能給人提供對生活的新的認識和美感享受,因之,也就不能獲得獨立的生命,贏不到讀者的喜愛,經(jīng)受不了時間的考驗。
為什么漢大賦的獨創(chuàng)性作品那么少?是它們的作者缺乏才力么?顯然不是。漢大賦的四名代表作家:司馬相如、揚雄、班固、張衡,都是歷史上有名的政治家、文學家、哲學家、語言學家或史學家、科學家。司馬相如在當時名播朝野,連武帝都嘆賞:“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他代漢“通西南夷”,對溝通漢與西南少數(shù)民族的關系起過積極作用;他精通文字學,著有字書《凡將篇》,他的文筆縱弛騁騖,弘麗溫雅,魯迅先生這樣評價說:“司馬相如在文學史上也還是很重要的作家,為什么呢?就因為他究竟有文采”。(注15)揚雄也曾以文章名世,而且寫了《法言》、《太玄》等精湛的哲學著作,又有《六言》、《訓纂》等文字學專著,對許多方面都有所貢獻。至于班固著《漢書》、張衡創(chuàng)制地動儀,更是名留千古,人所共知的。郭老在張衡的墓石上曾寫下“如此全面發(fā)展之人物,在世界史中亦所罕見”之備極贊揚的題辭??梢?,漢大賦的作者,至少是它的有代表性的作者,都絕不缺少才力。遺憾的是,他們卻把自己寶貴的才華浪費在寫這種無思想無內(nèi)容的陳陳相因的形式主義作品上,究其根本原因,我們不能不強烈體味到專制的政治形勢對文藝創(chuàng)作的巨大影響。
前面講了,漢武帝之時確是劉漢王朝政治經(jīng)濟都發(fā)展到鼎盛的時期。政治經(jīng)濟的高漲固然會帶來文化的高漲,然而皇權的鞏固則也會導致對思想文化專制的加強。于是,董仲舒的“邪辟之說滅息,然后統(tǒng)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以矣”的“罷黜百家,獨崇儒術”的文化專制學說便應運而生,被漢統(tǒng)治者定為國策。國家既以政權的力量取締各種學派,定思想于一尊,其時文人的命運便只能如揚雄所感慨的那樣:“言奇者見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談者卷舌而同聲,欲步者擬跡以投足”,(注16)失卻了自己對社會人生的思考,喪失掉文藝寫作的創(chuàng)造性,壓抑住過人的才華,而在統(tǒng)治者編織定的金籠里仰承帝王鼻息,亦步亦趨地去制作那種頌圣之作了。
當然,這里也不能排除漢大賦作者個人思想上的軟弱。記得清代著名詩論家葉燮在《原詩》里曾提出“才”、“膽”、“識”、“力”是詩人寫好詩的基本條件,稱之為“詩基”。他認為:識明則膽張,膽識兩具備,才力方能充分發(fā)揮。這里的“識”,是指思想敏銳,觀察深刻、能發(fā)掘生活激流深處的矛盾并給以正確的回答。這里的“膽”,是指為生民呼吁的魄力,敢于揭示社會矛盾,沖決禁令,能真哭、真笑、真怒、真叫。同樣是在兩漢文化高壓政策的桎梏下,司馬遷就有這樣的膽識。他雖身居御用史官之職,但不甘心作“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所畜,流俗之所輕”的無人格的文人,所以,才力得以充分發(fā)揮,寫出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偉大著作《史記》,名垂千古,永不泯滅。而漢大賦的作者們,盡管有“才力”,卻缺乏這可貴的“膽識”,便只能將才華虛耗在對帝王的逢迎上,身似倡優(yōu),文同“詩傭”。
漢大賦作為我國文學發(fā)展長河中的一段不光彩的歷史,已經(jīng)過去了。但它的泯滅卻給我們留下深刻的教訓,這就是:“活得最長久的那些藝術品,都是能把時代的最真實、最本質(zhì)、最具有特征的東西,用最完美、最有力的方式表達出來的”。而一切無視人民生活、迴避社會矛盾、迎奉君上意旨、一味粉飾太平、在藝術表現(xiàn)上又崇奢麗、無真情、因襲摹擬的“文藝”,即使因帝王提倡盛行于一時,而終將為人民所拋棄,被歷史所淘汰。這難道不是一條不以任何人意志(無論是權傾一時的帝王或徒有才華的文臣)為轉移的文藝發(fā)展規(guī)律么?
(注1)鐘嶸《詩品》
(注2)王國維《宋元戲曲史序》
(注3)班固《漢書·枚乘傳》
(注4)司馬相如《上林賦》
(注5)張衡《西京賦》
(注6)劉勰《文心雕龍·詮賦》
(注7)契訶夫《談文學創(chuàng)作》
(注8)賈誼《陳政事疏》
(注9) 《馬恩列斯論文藝》第97頁
(注10)公孫尼子《樂記·樂本篇》
(注11)李贄《焚書·雜說》
(注12)班固《漢書·枚乘傳》
(注13)班固《漢書·王褒傳》
(注14)揚雄《自序》
(注15)魯迅《從幫忙到扯淡》
(注16)揚雄《解嘲》